赵 峰

原先集上好多营生都靠嘴,和现在销售东西仰仗广告差不多,广告打得好就财源滚滚。卖鞭炮的嘴碎,能说会道,听着像叭叭地放火鞭,可这也坐不上头把交椅。最早卖针的是老大,一张利嘴,让人捂不严钱袋子,该买一根的得买一包。打花相的一嘴乱坠天花,见了卖针的也躲着走。后来卖老鼠药的横空出世,上场搅局抢了头牌,卖针的只好让出位来。兜售老鼠药现在也有,只是不再风光,让现场促销的红男绿女给拍在沙滩上。嘴也用不上了,都换成了不用费口舌的小喇叭,不住点地吱哇乱叫唤。
卖老鼠药好说不好听,却本小利厚,卖上几年日子就殷实起来。先前乡下鼠害横行,家里地里它们都不放过。老鼠伶牙俐齿,不善说善吃。不光吃粮食,放在很高架子上的干粮、衣服、鞋都咬,硬邦邦的橱子和门框也不能幸免,据说是为了练牙。只要家里有了稀罕东西,像是过年煮熟的大肉块,还有客人带来的点心,奶奶都要搁在那种肚子大、口却很小的毛瓮里。一般还要在毛瓮底上放一指厚粮食,可能是滚圆的豆子,也可能是扁扁的玉米,瓮深如井,老鼠没那个胆量下去,下去了怕上不来。这样放东西除了防老鼠,也防着馋嘴的孩子偷吃。
上架子啃干粮,老鼠很轻松,纵身就能跳上去,毫不客气,直到肚圆为止。吃东西老鼠和猪不分伯仲,都是名列前茅地没出息,不知道什么叫饱。前两年有家旅游单位引进了一批松鼠,放在一个四壁光滑瓷砖砌垒的池子里,本以为会万无一失。不曾想一支不知谁有心还是无意丢弃进去的竹竿,成了它们逃亡的桥梁,一夜之间全部逃离。松鼠是老鼠近枝,更擅长跳跃,在林间树枝上优美地跳来跳去,像是杂技运动员。要是老鼠也会这门绝技,谁也别想安生了,放个东西那得累死心,要是让老鼠惦记上,一准没跑。
搁在橱里的新鞋被老鼠啃过,一双崭新准备出门穿的鞋子咬得全是洞,跟个大孔布凉鞋似的。最可恨的是,我收集的一套线装本《诗经》,也让老鼠给吃掉了一个大角。我既心疼又愤怒,一连发狠抓了好几天老鼠,都无果而终。最后用上老鼠药才从床下捡了几只死耗子。还是老鼠药管事,不用主动出击,随处一撒,等着就行。打那起,我对卖老鼠药的不再鄙视,反而多了份好感。

卖老鼠药的菏泽人不少,拿个小喇叭,一进街口就老斧老斧地叫唤个没完。菏泽人说话扣不严嘴,老鼠不是老鼠是老斧,也有可能听成老妇或是老父。喝水也不是喝水而是喝沸,胆子真够大,滚烫也敢喝。流动的老鼠药小贩不大固定,很多人都走马灯一样来回地串。嘴也不能闲着,进庄就喊,主要是强调药效和质量:一不掺,二不兑,老鼠一闻就断气。有多少,药多少,保证一个跑不了。天明到天黑,效果百分百,老鼠吃上就毁堆。只要不出村,就嘎啦个没完。“药”不能读“药”,读“月”,发音更像“约”。

那时老鼠药很初级, 就在粮食上滚上层红红的药衣,老鼠也没有像现在这么鬼,看见粮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下口。他们的老鼠药货真价实,吃上管保毙命。后来的药就不行了,糊弄人,假药充斥着市场。寻短见的妇女想不开喝了,死活不肯去医院灌肠,也没吃一片药,人居然安然无恙。事后,感激不尽的家属带上一大帮乡亲,敲锣打鼓给假药贩子送锦旗。
我同学舅舅,贩老鼠药,常在东阿城里转悠,逢集必到。他人高马大,摆开摊子往那里一杵,像半截子铁塔。城里年轻人横,扳着门框的主多,外边人进了城都要驾着小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走不利索。一般人来城里轻易不敢惹事。有个村打群架出名,凡是在场的都要踊跃上前。如果袖手旁观了,事毕就要合伙去打你。我同学的舅舅不吃这一套,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叫板。他拎着面大锣,哐哐地砸,像八抬大轿规格的开道,东西两头都能听得到,锣脐也颤地有些受不了。然后高声断喝着,指名道姓地挑衅。他开场不像是做生意,像是来挑战打架的。就他一个人,居然没人上来搭茬,他点名那几个都是城里的村子。硬的怕楞的,楞的也怕不要命的。
嘿唬完人,正事肯定忘不了。他嘴溜,有人没人都贫个没完: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的香港的。赶完集,上完店,别忘给老鼠捎顿饭。集集来,集集到,买过药的都知道。扬个名,说句好,买药都往这边跑。听着他干嚎,就想发笑,真有说下大天来的本事。很多写诗的业余作者都没这水平,要是让他们登台,都是乡村文艺骨干。
他江湖多年,只要他不给别人麻烦,一般也没遇上过麻烦。
他长得钟馗像,熟人却能和他开玩笑。钟馗逮鬼,面相里需要杀气震慑魍魉,看着有些瘆得慌。他面也不善,买药的却不惧他,话也不难说,多费些口舌他还能多送一包。他跟前的摊子摆着大小不一的一大堆死老鼠,像是个活广告。我很开眼见过一只和小猫一样的大老鼠,心想,这只老鼠应该顶一个人的饭量。老鼠一月一窝,泛滥厉害了不杀还真不行。
他说话落地砸坑,喷人也招迎人。买药的都打发得满脸笑,想硬着来寻摸便宜的,他一句话就能给嘿唬住,弄个大窝脖不自在。我想武松要是开个酒馆,弄不好生意也能兴隆,因为他造不了假酒。秦琼就不一定行,秦二哥太仗义,开店能赔光家底。
卖老鼠药的外甥不大好说话,可不吃气,有个同学青杏,守着一大群同学拿他开涮:张XX他舅,知道多厉害吗?人家整天吃香的喝辣的,抽长的。然后再虚火一番,哎吆几句,做羡慕状。等弄够玄虚,大家以为他舅最少是局长或副县长呢。他孙悟空一样,挤咋几下眼皮抖开包袱:人家一敲锣,东西两街都能听见,人家卖老鼠药!同学一阵哄笑。接着就是张XX不忍其辱,冲上去拳脚相向,打在一处。再有,吃香喝辣都明白,抽长的可能要陌生些,那几年出了种新款烟卷叫“红宝”,比平常的八十长的烟卷多出四十来,价格不菲,一般人抽不上,所以就被排进奢侈品行列。
好多年后同学的舅舅去外地,不多年就发达起来,衣锦还乡坐着奥迪。听说他和县里有头脸的人也有交情,经常携肩搭背地混在一起吃饭,却从不避讳自己是卖老鼠药出身。张姓同学先是跟着舅舅,后来觉得这个行当不好,就独自单干别的,却始终不见起色。他舅舅说他:这孩子白搭,抹不下来脸皮!其实也是,卖老鼠药赚钱吃饭,不坑不蒙,没有啥丢人的,穷了却人人看不起。不走正路的人发了迹,也都上了台面,摇身一变八面威风。
现在有五花八门的捕鼠器,老鼠却越来越少了。但老鼠生命力旺盛,繁殖和适应能力超强,控不好泛滥起来很快。老鼠还会上树,会游泳,会打洞,无东西不能吃,无地方不能住。据说如果遇有全球性灾难,致使生物大量灭绝,老鼠会是最后的哺乳动物。老鼠传播鼠疫和出血热,当是罪魁,但也为人类提供无数药品实验数据,并非一无是处。但作为一种物种,只要有一点用,自然造化了,最好能存在和延续。如果它们灭亡了,卖耗子药的自然也就退出舞台,可惜了那张好嘴。
早年,猫的职责和老鼠药贩子重叠。这些年猫大多不抓老鼠了,老鼠过街也不再人人喊打,都习以为常了。现在的楼房老鼠很难入室,即使偶尔吃点东西也没人斤斤计较。猫见了老鼠熟视无睹不说,甚至躲着走。营养过剩的老鼠比小猫个头还大,很多小区里,与垃圾桶为伍的流浪猫阵容比老鼠还壮观。猫没了用武之地,常能听到带些浓浓幽怨的喵呜声,让人觉得凄楚。若是半夜传来,还有些惊恐,即便灯火通明,依旧觉得这夜森然得要命。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