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人生,诗人学者
-----悼念我的叔父吴开晋先生
吴 钧
2019年12月6日晚上20:49分,我的叔父吴开晋先生在北京逝世,离开了他无限热爱着的诗坛和无限眷恋着他的亲人和朋友们。叔父走后的这些日子,他的音容笑貌经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不禁问自己:难道叔父真的走了吗?叔父离开的这些日子,悲痛不已夜不能寐。叔父八十六岁的生涯像电影一样在我的眼前浮动展现:

我们的家乡位于渤海之滨的山东省沾化县。1934年11月3日的黎明时刻,开晋叔父诞生于山东省阳信县西北村外祖父家的土炕上,从此开始了他的86年的传奇人生。外祖父淳朴善良,是前清的武秀才,其先辈在山东阳信县城的街面上,还曾开过“隆合”的商铺,后被庸医误投石膏过量在39岁时就去世了。外祖母勤劳忠厚,带着一家人艰难度日。记得我父亲早年常对我讲述他这个三弟出生时的传奇故事。开晋叔出生时,成百上千的乌鸦铺天盖地飞来,停落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房檐下、墙头上。我奶奶说,它们是我开晋叔带来的三千乌鸦兵,开晋叔将来准能成大器。后来开晋叔也说过,论带兵打仗,他不如我的祖父吴赤云先生,祖父吴赤云早年参加革命,曾当过山东别动队司令,打过张宗昌、讨伐过袁世凯。但开晋叔在他五十六岁时曾写诗自叙:“我统率着万千汉字的队伍,在一块块方格里耕耘,再把血汗浇灌进去,培育一个个如花的清晨”。开晋叔是当了统帅万千“汉字”的司令,是在诗歌的王国领兵作战的将军。
开晋叔三岁时跟随我奶奶从外婆家回到老家沾化于河村老屋。老家沾化于河村距离县城(现为古城镇)有八里路。曾祖父吴朝海分给我家九亩土地,当时祖父吴赤云在外从事抗日活动,我家的生活全靠祖母领着几个孩子耕种这九亩薄地,日子过得很是清贫。曾祖父吴朝海是清末的秀才,在他的父亲吴华岭的教导下读私塾,他曾创办过山东女子师范。据说山东女子师范后来发展演变为济南师专,再后来就是现在的济南大学。开晋叔生前曾嘱我查找历史文档资料,我由于忙于教学工作,也没有认真查找,没有完成开晋叔给的任务,现在想起来很是懊恼。曾祖父吴朝海生前一直在省城济南教书,抗战开始遂回老家沾化于河村,在本族九如叔家的大后院又办了私塾,收教失学的本村孩子。我开晋叔从小就跟着祖父读书,先是学三字经、百家姓,后又学论语等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曾听三叔说过,他的古文基础就是从小跟着祖父吴朝海先生读私塾时打下的基础。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中度过童年的开晋叔,有祖父耳提面命的亲自指导,才使得他受到文学的启蒙教育。
1946年春,祖父吴赤云捎信来,叫人接12岁的开晋叔去北平念书,我奶奶为开晋叔准备了简单的衣装,带上仅有的一点盘缠,叫同族的一个表哥送他到了北平。开晋叔先是在北平一所教会学校汇文小学读书,在这里三叔接触到西方文学的经典著作,例如莎士比亚的悲喜剧、歌德的《浮士德》等等,由此打开了诗歌的眼界。后来学习成绩优秀的开晋叔跳级转入市立七中,从此他更是用功学习,因而成绩很好,课余他又是活跃热情充满朝气的,他领着几个同学办了一个文学社《北极星》,他给自己起名“蓝海”写诗发文。此后他参加了最早的“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组织同学们为迎接解放军入城贴标语、做彩旗等准备工作。1949年5月,开晋叔和几个同学一起去报考华北大学三部被成功录取,华大三部是由延安鲁艺迁北平后,与原华北大学合并的部队文艺院校,校长为吴玉章先生。华大三部由戏剧科、音乐科、美术科三部分组成,学校地点在宣武门城墙内的国会街。在这里开晋叔穿上了灰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他和同学们一起坐在小马扎上,在树丛中听课讨论,排练演出。这样的新生活给开晋叔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据他回忆,1949年的六、七月份,为了迎接全国政协筹备会的开幕,学校要排练《人民胜利万岁》的大型歌舞。歌舞的词作者是著名老诗人光未然和胡沙等老师,导演是胡沙老师。开晋叔那时才15岁,他和几名小同学被分配到荷花灯舞组,由胡沙老师亲自导演排练。经过紧张的集中彩排,政协筹备会开会时进行了正式演出。开晋叔回忆说,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日子,演出地点在中南海怀仁堂,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登台表演很是紧张,但后来就越来越投入和轻松了。演出结束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当他们这些小演员正在集合准备走出后台时,忽然看到身材魁梧的毛主席走过来,大家欢呼鹊跃一起涌上前来,毛主席亲切地和小演员们一一握手。开晋叔也握住了毛主席的手,当天兴奋的一夜都睡不着觉。开晋叔那时是15岁的小战士,能参加毛主席观看的演出并和毛主席握手,这算得上是又一次传奇的人生经历。
在华大三部文艺部的学习于1949年10月开国大典前就结束了。此后开晋叔和其他一些年龄小的学员,一起被转入新成立的中央戏剧学院普通科再深造。中央戏剧学院是华大三部和南京的国立剧专合并而成的,院长是老剧作家欧阳予倩,副院长是著名剧作家曹禺。他们学习的课程主要是文学课,音乐课,表演课等。在这里开晋叔接触到更多的优秀诗歌作品,他记得有七月派诗人鲁藜常和他们一起讨论,介绍中外诗人如普希金,艾青等的诗歌给他们。在这里开晋叔读到了很多中外名著,他自己也开始诗歌创作,写了一些歌词、小剧、演唱等,他写的曲艺作品还有得了奖的,这都是开晋叔成长过程中不可磨灭的练笔的记忆。
1950年9月,开晋叔在中央戏剧学院普通科一期的学习结业了。他和十几名同学被分配到了当时的中央纵队公安一师文工团,公安一师是保卫首都的警卫师,是由四野的野战部队改编后驻京的。这支文工队是自解放战争以来一路从东北随军到此老资格的文工团。从此,开晋叔正式参军了,那年他才16岁,被分到了部队的文工创作组当创作员,开晋叔在这里读到的中外名著有《红楼梦》、《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西方文学名著,这些名著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视野也得到了扩展。开晋叔在此期间,还为连队写歌词、编小剧、演唱词等,从这里起步他对文学艺术更加热爱了。
正式参军后不到一个月,朝鲜战争就爆发了。开晋叔所在的这支号称首都“近卫军”的部队奉命开拔东北执行战备任务,为”抗美援朝”提供后勤支援。开晋叔接受了部队的严格训练,经受了部队艰苦生活的考验,他多次下连队收集战士素材或体验生活和参加演出。不久,开晋叔所在的部队文工团收到赴朝命令,做好过江援朝的准备。
1952年1月新年伊始,开晋叔就随部队开拔赴朝鲜战场了。他们先是乘坐火车到了安东(丹东),晚上又换乘敞篷的大卡车冒着刺骨的寒风过了鸭绿江,到达朝鲜仁川的一个叫做大富里的村庄。这里山大沟深,人烟稀少,开晋叔所在的文工团住到山沟最里边的朝鲜老乡家里。他和文工团的战士们一起,经受战争恶劣环境的考验,开晋叔回忆,那时他经常和战友一起为朝鲜老乡上山砍柴担水。有时敌机来了,就上后山钻防空洞,粮食不够吃时,就吃压缩饼干,喝水后肚里膨胀起来就不觉得饿了。文工团的战士除了排练节目下连队演出外,还要承担物质运输车辆的装卸任务,以及急需物资的保卫工作,还要负责主要公路的防空哨工作。防空哨几里一个,是设在路边的小窝棚,夜晚美国鬼子的飞机一来,我军这边设置的连环防空哨就接力打枪报警。所以文工团的战士们要能文能武,不但会演出,还要会打枪,不但要会打防空枪,还要会排除敌飞扔下的定时炸弹和蝴蝶弹(一种像张翅飞翔的蝴蝶一样的、一碰就炸的炸弹)。在朝鲜的这几年部队生活中,开晋叔经受了战火的考验,他在战壕中运送弹药、和战士一起对空射击、在美军空袭炸弹下、在枪林弹雨的炮火中接受战争的洗礼,成长为坚强的志愿军战士。开晋叔特别记着他为牺牲了的战友写的《金达莱的怀念》一文,为战士们所喜爱和传颂。这种艰苦的战争岁月持续到了1953年7月27日,当停战的消息传来时,他和战友们站在山坡上振臂欢呼,对空鸣枪,庆祝朝鲜战争的结束。正是因为开晋叔有着抗美援朝参军打仗的对残酷战争的亲身体会,他才能写出后来获得世界诗人大会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感人诗篇《土地的记忆》。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经受炮火考验的经历又是开晋叔一个传奇的故事。
1955年,渴望继续学习深造的开晋叔报考了东北人民大学(后为吉林大学)中文系。在这里开晋叔得到了一批名教授的指点与教导。例如杨振声、冯文炳(废名)、霍玉厚、蒋善国等老师那时都在中文系教书。在这里开晋叔对中外古典文学、现当代文学有了系统的学习。由于学业成绩突出,毕业后开晋叔被留校任教。从这里起步,开晋叔的诗歌创作与评论渐入佳境。他写诗、写散文,投稿。他的很多投稿都在省市报刊上发表了,这对青年时代的开晋叔鼓舞很大,增强了他对文学的爱好与兴趣。
1958年10月开晋叔提前毕业留校任助教,后来担任了中文系写作教研室的主任,讲授“民间文学”、“写作”、“创作论”等课程。在吉大期间,开晋叔会常带着学生下乡采风,他的足迹踏遍了长白山林区和草原,他收集当地的民歌和民间故事,丰富自己的阅历和扩大写作视野。文革期间学校一度停课,他也曾一度去农村“插队落户”经受了许多艰难困苦和磨难。从1958年留校到1978年调到山东大学任教,开晋叔在吉林大学中文系任教20年。
调回家乡的山东大学中文系后,开晋叔的学术研究和诗歌创作更上一层楼。他先后担任讲师、副教授、教授等职,还曾担任中文系的副系主任。他先后为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中国当代文学”、“现代诗歌研究”、“现代诗歌艺术论”、“现代外国诗歌研究”、“中国新时期文学”等课程。在教学的同时,开晋叔还进行诗歌创作。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算是开晋叔论著的高峰期。这期间他发表了一系列的诗歌评论著作,诗歌创作的艺术也日益趋于精湛,他写了不少优美的抒情诗歌。例如1986年春他去海南岛参加当代文学教材会途径桂林,在阳朔各种奇峰异石的激发下灵感大发,创作出一组优美的抒情诗。如《鹿回头》、《天涯海角》、《鲤鱼山》、《山之魂》等等。在《山之魂》一首中,他这样写道:“群山从灼热的烈焰中挣出了母体/向上,向上/向往飞腾的变为雄鹰/向往奔驰的变为猛狮/向往跳跃的长成猿猴/向往长泳的成为巨鲸/向往跋涉的长成骆驼/向往腾飞的长成巨龙----”(吴开晋《月牙泉》,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9页)这里他以诗人丰富的想象力描绘了群山在地球母腹中孕育,有的向往飞向天空成为巨龙和雄鹰,有的向往变为大海里的巨鯨,还有的向往变做草原奔跑的雄狮----但地球母亲一个也舍不得,她抛出一条绿色的丝带,化作美丽的漓江将他们全都抱在自己的怀里。这些诗歌意象奇特含蓄、语言优美亲切,令人读来印象深刻。由此,开晋叔父的诗歌也逐步形成了自己优美朴实、亲切舒缓的诗风,并由此奠定了他新的诗学理论观的基础。
1995年春天,开晋叔接到世界诗人大会筹委会的通知,为庆祝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组委会征稿,开晋叔嘱我翻译他写的一组诗歌六首。我把这六首诗歌都翻译成英语交给了开晋叔,他很快就寄出去给世界诗人大会筹委会了。世界诗人大会1996年春在东京召开并评奖,开晋叔的诗作《土地的记忆》获得了以色列米瑞姆-林德勃哥诗歌和平奖。评委会寄来了奖状以及评委会主任斯坦的哥教授的信函和评语:“由于您出色的作品,以色列米瑞姆-林德勃哥诗歌评委会授于您和平奖荣誉证书。”评委会评语为:“吴开晋教授所著《土地的记忆》是一篇扣人心弦的、凝聚了反对恶势力的、充满感情的诗篇。诗歌通过非凡的隐喻手法,表现了牺牲者的痛苦和反对恶魔的仇恨。”开晋叔的诗歌获奖后,国内外的一些媒体纷纷作了报道,这对开晋叔的诗歌创作鼓励很大。此后,开晋叔又有新的诗歌创作发表,还出版了四卷本的《吴开晋诗文选集》,和上下两册本的《吴开晋诗文选》,其中上册还收入了我为开晋叔父英译的100首诗歌。当熟悉的一些外国友人读后,都表示很喜欢开晋叔的诗歌。这对我的英语翻译是一个肯定和鼓励,我也还计划着为世界诗歌的交流再翻译些开晋叔的诗歌,但没想到还没等选好要翻译的诗歌让他看看,开晋叔竟然匆匆地走了,真是令人伤心欲绝。
除了诗歌创作,开晋叔的诗歌理论也是别开新面。耿建华教授回忆说,开晋叔的第一本诗论专著是1982年出版的《现代诗歌名篇选读》,此著作有诗歌选读并附有评论,出版后多次再版,发行量达十余万册。开晋叔的这本著作对诗歌界赏析式的评论具有开拓性的意义。1986年开晋叔又出版了40万字的专著《现代诗歌艺术与欣赏》,当时新华社还发了电讯稿,高度评价了本著作具有"完整的诗学体系",系统论述了现代诗歌创作的理论、诗的意象、诗的语言、诗的风格流派,以及新诗的发展方向与趋势等多个方面。1991年由开晋叔主编的《新时期诗潮论》出版,这本著作是进一步的“国内全面系统研究新时期诗歌的专著”,具有“开创意义”的新诗论。被评价为“中国当代诗歌研究中的里程碑”、本著作“开创性的功绩将会载入文学史”。(见2019-12-11山东大学文学院百年文院:耿建华教授《新诗美的探求者——吴开晋先生学术生涯浅探》)
开晋叔一生爱诗、学诗、讲诗、研诗,他的诗友遍天下,他的弟子桃李满园,正如他的弟子耿建华老师诗歌中写的:“老蚕丝尽三冬暧,文苑无人不忆君”。也正如他的老朋友山东师范大学三位老教授袁忠岳、宋遂良、吕家乡一起写的悼念挽联:“身为诗人教师学者一生追求真善美,心存仁爱正义宽厚俯仰无愧天地人”。开晋叔在山东大学的老朋友侯龙飞先生多方联系敦促报界媒体发文纪念开晋叔。他说“开晋老师走了,做好缅怀纪念开晋老师的工作,这是我最大的心愿”。还有他的弟子王展、宋俊忠、马启代、黄秀峰、赵庆军等青年诗人,都纷纷写出怀念开晋叔的诗文,令人感概不已。

开晋叔自1958年24岁时登上大学讲坛,至1994年60岁离休,他在吉林大学和山东大学培养了众多的弟子,结交了众多的诗友。他离休后至今年病重住院前的26年,仍在每天看书读报写诗歌。不论是有名望的诗人,还是青年学生,他都热情对待、亲切交谈探讨,他为很多青年诗人指点迷经,引导鼓励青年诗人的创作。开晋叔不仅是我敬爱的长辈,他还是诗歌界同仁的良师益友,他的音容笑貌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他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的开拓性的贡献、他的经典优美的诗歌艺术将永远载入史册,愿开晋叔父的诗魂遨游天国,万古长青。

本文作者:
吴钧,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吴开晋获奖诗歌《土地的记忆》的英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