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赵丽华“蚂蚁”中的现代主义
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
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
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
这首诗,好多人觉得不太像诗。我终于在一颗树下发现蚂蚁,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除了蚂蚁,还是蚂蚁。如果这是诗,幼稚园小朋友个个都是诗人。因为他们更好奇,对事物有超强的观察力,把看到的说出来,实话实说就可以了。果真是这样吗?前天,在微信群里,赵丽华说到极简主义,诗的极简主义,画的极简主义,而且,提到了这首诗。极简主义,可以看成是赵丽华对这首诗的一个解读,对这首诗的辩护。
玛丽莲.梦露,约翰肯尼迪总统的情人,1962年8月15日,赤裸着身子,因服用过量安眠药去世,终年36岁。自杀,还是他杀,众说纷纭。玛丽莲梦露的死,成了最热门的话题。所有的嘴都在说玛丽莲梦露,满大街都是玛丽莲梦露的影子。画家安迪.沃霍尔突然有了灵感,画了一副《玛丽莲梦露》。画面上,玛丽莲梦露的头像,不是一个,而是一组。这是绘画上的极简主义,波普艺术的代表作。关于极简主义诗歌,美国现代诗人格特鲁德·斯坦因,写过一首非常著名的《玫瑰》:“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赵丽华说,格特鲁德.斯坦因的这首《玫瑰》,不仅仅成立,还广为流传,为什么我的《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读者就读不懂,还被攻击呢?赵丽华还提到了格特鲁德.斯坦因的另一首诗《毕加索》:“一个人一些人肯定在追随的人是一个有十足魅力的人/一个人一些人肯定在追随的人是一个有十足魅力的人/一个人一些人肯定在追随的人是一个有十足魅力的人……”,格特鲁德.斯坦因这两首诗,风格类似,就是对物相对感觉对句子的不断重复。
首先,从诗的发生学,来谈谈这一首诗。感觉,诗的源头,这是法国诗歌评论家古蒙最经典的一句话。美国批判实在主义哲学家乔治.桑塔耶纳认为,可以怀疑一切,但有两种东西无可怀疑,那就是知觉中的“直接材料”(感性材料)和“本质”(抽象的形式)。直觉可以直接认识本质。艺术是心灵的内部运动,并自动向外扩展的结果。《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这首诗,它的感性材料就是蚂蚁,具体的蚂蚁,活生生的蚂蚁。一只蚂蚁,一群蚂蚁,更多的蚂蚁。它们刺激我们的视觉,这种刺激不断强化,从而在我们的心里,掀起了一场蚂蚁的风暴。我们被蚂蚁的形象裹挟,被蚂蚁的形象淹没,蚂蚁在我们的心里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心灵运动。心灵运动和物质运动具有相同的性质,这样的一个震撼人心的画面,它渴望得到表现,也就是实现桑塔耶纳所谓的“客观化”,以便获得某种形式,于是这样的一首诗就诞生了。
桑塔耶纳对空间形式感的审美上提出了“一致之繁多”。星星,闪闪发光,这个星星和那个星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一致之繁多,满天繁星,给人的审美感觉就不同了。它能唤起崇高的经验,繁星点点的广阔天空令人神往。南京日本大屠杀受难者纪念馆的出口处,一个大大的展厅,昏暗的,夜晚一样,地面上密密麻麻,闪烁着星星一样的灯盏, 它让人联想众多的无辜的亡魂,给人以强烈的震撼。这首诗的表现手法,与之类似。
艺术都是相通的。绘画和诗歌的相通之处,我认为它就是画面,画面感。赵丽华这首诗,就是对绘画的吸收,就是对安迪.沃霍尔《玛丽莲梦露》的借鉴。我大胆设想,诗对绘画的吸收,对其它艺术形式的吸收,可不可以打破语言艺术和其它艺术之间的界限,在《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一诗中,就画上蚂蚁,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或者,诗和物主义的结合,和类似行为艺术的结合,在《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的诗题下面,就是蚂蚁蚂蚁蚂蚁,而且是活的蚂蚁。打住,权当我这是酒话。赵丽华的好多诗,具有画面感,这和她在视觉艺术上的实践分不开的。这是现代绘画的审美,在语言艺术上的运用。
其次,谈谈这首诗的形式。诗,语言艺术,除了内容,还有属于自己的形式。关于形式,形式在艺术中的地位,大师们说了很多。比如,戈蒂耶首先提出“为艺术而艺术”,他认为艺术的全部价值就在于它有完美的形式。王尔德说,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从感情到形式,而是恰恰相反,它是从形式到感情。克莱夫贝尔提出,艺术,“有意味的形式”。那么什么是形式?客观世界的事物,不过是一堆乱麻,艺术家要做的就是,通过简化和删除,提取有诗意的材料,再投入情感的熔炉,做抽象和变形处理,获得典型的节奏。赵丽华《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它的价值,就在于它在形式上追求和突破。她并不像格鲁特.斯坦因《玫瑰》,如果真的写成“蚂蚁蚂蚁蚂蚁蚂蚁”,这首诗也就真的没有存在意义了。一只蚂蚁,另一只蚂蚁,一群蚂蚁,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这样的表达,不只是对蚂蚁这个形象的重复和强化,而是着重强调蚂蚁数量的快速递增。它带来一种视觉上强刺激,类似影视剧中的恐怖悬疑片的效果。尤其是,可能还有更多的蚂蚁,它给读者以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像是绘画常用的留白。诗要有诗的形式,形式价值也应该是诗的核心价值。诗的创新,某种意义上,就是指形式上的创新。
最后,从一般读者的角度,谈谈这首诗。接受美学认为,诗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诗既有作者的原意,也有读者对诗歌文本的解读。作者的原意和读者的解读相比,读者的解读甚至更为重要。读者在对诗歌文本的解读中,融入了自己的情感体验和人生体验。这也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读者的阅历、受教育的程度、审美趣味等等,影响了他对一首诗的解读。对中国的普通读者来说,他们对真正的现代诗,并不了解,他们阅读经验仅仅局限于大中小学教材里的那些诗歌作品,所选的现代诗大都是一些小清新,小浪漫,他们怎么能够理解像《我终于在一棵树下发现》这样的先锋诗歌?被一般读者误解甚至攻击,也就不足为怪了。
大友
2019.12.18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