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卿何事
原载《作家》2017年第8期
王方晨
我们老实街人都信这个,一天早上,鹅去涤心泉汲水,踩了一块石头,回来就受了孕,生下来的就叫石头。这有点像古史传说,姜嫄履帝迹而生后稷。不同之处是,姜嫄生稷,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鹅则说什么也不肯丢。
鹅十月怀胎,老实街人都看得见。是在半夜里生的。瓜熟蒂落,人不知鬼不觉。
能这么顺当地生产的大姑娘,凿实少见。你给丢了又能如何?就说生了大肚子病,吃了千佛山兴国寺求来的陈年香灰,好了,别人也疑不得。况且,鹅家里人也不是没这么说过。
鹅爹是个编竹匠,老实巴交的,一天到晚只知将头埋在竹筐里,问他什么话都不肯说,但鹅娘说。鹅娘悄悄知会东邻马二奶奶,鹅得了大肚子病,这可怎么是好!
鹅的脖子很长,脸也很白,但她不会飞,要不就是天鹅了。鹅去汲水,老实街人看见了,常会说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鹅要去洗澡了!”
没出门的大姑娘家,光天化日之下怎会去涤心泉洗澡?显见得是个玩笑。这玩笑是从她小时就说的,所以等她长大了,这么说也不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合式。
那涤心泉,老实街祖辈多少嘴在吃它!洗菜、浣衣,都得在泉池下面的另一个池子里完成。夏天,去玩水的也只是些光屁股小孩儿。泉水清澈见底,水下的身子一无遮挡,设若大人下去,成何体统?顶多就是规规矩矩立在泉边,拿块湿布上下擦擦,不像在护城河里,王府池子,尽是老爷们儿在扑腾。
鹅长成了大人,老实街人还这么说,那就像鹅还没长大。鹅要去涤心泉洗一洗,洗着洗着,鹅就要飞了呢,哪怕她没有翅膀。
一更里,鹅生下石头,正要爬起来自己把孩子包裹包裹,本来还在熟睡的爹娘也醒了。鹅娘过来按住她,不料爹也走过来。爹先说:“开什么灯?”就像没有鹅生孩子这回事,是要节省电费。但他接着说,“飞,看你还要飞!”
鹅爹的声音不大,嗓子又有些哑,但夜深人静,鹅听得很真切。鹅已经没力气了,躺在床上像看一个过路人一样地看着她爹。她爹不说这话她感觉不出来,自己好像生了两支翅膀,如今已齐根儿断掉,正耷拉在身体两侧。显然她娘没能听懂她爹的话,继续包裹着婴儿。她爹一把推开她娘,将婴儿往胳膊底下一挾,就朝外走。她娘愣了愣,忙拉住他,问他去干啥。他说:“丢了!”她娘说:“好好的一条命,怎么能丢了?”他说:“趁没人丢了,就都不知道这丑事。”她娘定定望着他的面孔:
“你还是老五吗?”
鹅爹也愣了霎。鹅爹可从没像这时候一样有主意过。鹅爹说:“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私孩子,谁替她养?”鹅娘的泪水猛地涌了出来,连连点头说:“我养我养。”鹅爹说:“你凭什么养!值得你养!”鹅娘止不住哽咽:“只要是命,就金贵。你拿我的命,换他的命。”鹅爹却是横了心的,一推鹅娘就又要走。鹅娘历来是个十分软弱的女人,见拦不住就颓然往地上一坐,只顾默默流泪。
这时,鹅说话了。鹅虚弱地说:“爹,我要叫了……我能叫出来。”她暗暗拚着力气,“来人……老实街,来人……”她喘息着。
鹅爹向外走,又停了,背对着她说:“妮儿,别人捡了去,比留在你身边强。稀罕孩子的人家,多着呢。留在你身边,是个苦命。”
“来人……”鹅不理,竭力梗起了自己的长脖子,“大爷大娘……”
鹅爹又朝外走。
“来人!”鹅本来苍白的面孔涨得红彤彤的。“老实街来人!济南来人!”
鹅爹仿佛陡然垮了,也像鹅娘一样往地上一坐。鹅翻身从床上爬下来,摇晃着跑过去,把婴儿抱在自己怀中,狠狠亲一口婴儿的小脸,嘴里说:“好沉,沉得像石头。我就叫你小石头。”她好像浑然不觉,完全康复了,一时间神采焕然。
“我受不了……”鹅爹像是在呻吟,低低说,“我受不了老实街的说三道四。我唐老五丢不起这个人,妮儿。”
她和婴儿一同躺在床上,轻飘飘说了句:
“丢不起就死嘛。”
鹅爹死的时候石头才两岁。在石头出生后这两年,鹅爹的手艺越来越精,话却越来越少,一天到晚几乎就没对人吭过声。过去他什么都编,竹筐、竹匾、竹席、竹笪、簸箕,甚者女红盘、首饰盒。家里人坐的椅凳,也是他编的。鹅生了石头,这些他都不编了。他只编竹篮。
没出三个月,大大小小的竹篮就挤满了屋子。买竹筐的来了,他拿一只竹篮给人家。人家不生气,笑着说,编得倒是好,可盛不了煤,你留着给蓝采和使。他忙给人家换一个,可还是竹篮!——买竹椅的来了呢?依旧将竹篮给人家。鹅娘搬出自己坐的竹椅,让人家拿走,人家怎么会拿?鹅娘说,够用,家里有十个人都够用。买竹椅的人摆摆手走了,鹅娘就责怪鹅爹,你怎么不说句话!
鹅爹哑巴了,一心用在那些竹子上。他有三样宝,锯子、拉钻、劈竹刀。看他干活,像有了新的一家人,大老婆小老婆一窝,子子孙孙一堆,与鹅和鹅娘是河井不犯的两家。
鹅产子,也有老实街的女人来探望。有一回,鹅爹无意听到鹅对刘家大院一位年轻媳妇子说,石头的爹也是石头,石头让我大大地崴了脚脖子。鹅爹想再听听,鹅却不说了,那媳妇知趣,也没细探根由。满月还差七八天,鹅就闷不住了,抱着儿子站到了屋门口。
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鹅,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天真的少女时代,而且生来就是母亲,慈爱熟练,脖子长长,胸部丰腴。等出了满月,满街地转,跟人大声地说话。不管别人笑不笑,她是响亮地笑着的。她笑着让人认识她的儿子。于是,别说是与老实街临近的狮子口街、旧军门巷,就是南门外后营坊街、西门外筐市街也有人知道了,老实街一处女践石而娠。
鹅爹有了新家,锯子不给他做吃的,钻头不给他缝穿的,他是一天一天地瘦。一年多下来,眼也像瞎了。石头粉团儿一样的小小子,鹅娘抱给他看,他看不见。早年他盼鹅娘给他生个小小子,鹅娘生不出来,让他每天愁得长吁短叹。鹅长大了,他才好些。如今小小子有了,他的心却又成了木头。鹅娘不是没开导他,说只要自己过得好,不用管那么多。他闻若未闻,眼睛只看那些空空的椅凳。
在鹅爹死前两三天,他开始做一只新竹篮。那个精细法儿,连鹅娘也被勾住了,守在对面看他做。那些竹篾,不像是竹篾,倒像金丝银线,柔软闪亮。竹篮没做成呢,鹅娘就宛如看到自己乘着大明湖里的花船,穿行在绿波翻滚的荷荡深处,采了最明艳的一支荷花,轻放在了篮子里。
竹篮终于完工,鹅娘一时忘情,不禁长长“噫”了一声。但鹅爹已经缓缓站起,鹅娘略感不安,忙低头对膝间的石头说:“叫爷爷。”鹅爹岌岌而立,携了竹篮,转身向正屋走去。
鹅下班回来,一眼看见竹篮放在自己床上,就怒了,拿起竹蓝去找她爹。她还不知她爹已死,在她爹床前说:
“看着罢,你再咒我,我偏不让你如愿!”
床上的爹没有动静,她娘也闻声走来。
“冤家!”她娘叫。
她把竹篮掷在地上,一脚踩扁。
“冤家!”她娘又叫。
她渐渐平息了怒气,一手从她娘怀里接过孩子,一手掸掸衣角,站在竹篮的残躯上,镇定自若地说:
“我要好好活,石头也要好好活。都看着罢。”
“冤家!”
鹅爹死后不久,鹅就不上班了。鹅是帆布厂的职工,主要工作是缝制帐篷。那个厂子在北边的双忠祠街上,是当地著名的王家公馆的旧址。鹅辞职是费过心思的。她想,在家里开个小卖店,总比挣帆布厂的那点死工资强。正式工作好找对象,鹅却不想找对象。反正她那时候是这么想的。一个人过活又能怎样?况且她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她有石头。
在小卖店开张之前,鹅闲了一年。这一年,鹅每天都在街上游荡。从早到晚,不论阴晴,寒暑,人们不知能在街上见到她多少次。她脖子长长的,面带微笑,在泉水边停留,在人家屋檐下停留,在电线杆下停留。人家院门前的石鼓、上马石、门枕石、门槛,都供她和儿子憩息过。
一天晚上,鹅的身子火热,遂离了熟睡的儿子,上了她娘的床,紧挨她娘躺下。她娘不睁眼,不动,她就说:“娘,我不知怎么了,我不能见男人了。我一见男人就想吃了他们。”她娘不吱声。她徒劳地望着眼前的黑暗,继续说,“那些男人真好啊。林家大院的陈东风,马二奶奶的孙子大龙,胡家大院的张小三,李家大院的李汉轩、李汉堂兄弟俩,还有张树、张明,狮子口街的刘顺、高杰,我不知怎么了,就想吃他们。”她娘没声音,她白说了半天,等身子凉下去,就回到自己床上。
隔了一星期,鹅出门汲水,碰上一个中年男人,一看就知是个干部,中山装四个兜,一支钢笔插在右上边的兜上。中年男人见面熟,一见鹅就笑着说你是鹅吧。鹅不认识,旁边走过来一个老实街人就说,这是常主任。他就说叫什么常主任,叫老常。鹅抿了一下嘴,没叫,但笑了。老常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水桶,说我替你打水去。本来鹅在家门口等着就是了,可是鹅像被他牵着似的,也跟着去了。老常轻轻松松灌满了水桶,两人又一起走回来。老常性格开朗,一路说东道西。
到了家里,把水桶放下,老常直起魁梧的身子,忽然对鹅说:
“你还没说话哪。”
“老常!”鹅乖乖叫了声,就忙把嘴捂上了,吃吃的笑声从巴掌下面跑出来。
鹅娘见来了人,忙过来招待。这时候老实街那些认识老常的人也赶了来,见有人问自家二小子的工作怎么样了,鹅就明白了这是个历下区管招工的干部。外人也都有眼色,不过问一问就赶忙避开了。老常在一把竹椅上重重坐下,诚恳地对鹅娘说:
“五婶,我满意!”
鹅娘忙说“满意就好”。
“鹅,我就说句大话,”老常又转向鹅,“你要找什么工作,尽管跟我说。你今天说了,明儿一早我接你去上班。”
鹅笑吟吟的,扭捏着,眼角一眼一眼地乱瞟。
老常按捺不住,腾一声站起来,高大的身子挡黑了半个屋子。可没想到,鹅一下子跳开了。鹅娇俏万端地比划着说:
“我要找的工作恐怕全济南都没有,要热不着冷不着,渴不着饿不着,闲不着累不着。”
老常克制了一下说:“你说没有,我说有。那你等着!”
屋里没了别人,鹅娘就对鹅说:“你满意,就早早定下来。”
“他多大了?”
“听说四十二。”
“噢。”
“你看像四十二的人吗?”鹅娘说,“左撇子怕啥,二十岁的瘦猴子七八个也抵不过他一个。”
鹅神情淡淡的。
“不是我为你着急,鹅,你早定下来,也早堵上那些嘴。”鹅娘谨慎地说,“人材好,又有钱有势,难得又是人家一眼相中。鹅,娘指着靠你翻身。”
鹅抱起孩子要往外走,说道:
“他青春,我年少。”
鹅娘不由将头一垂,半天才说:“你要青春年少可是好,可咱也得配得上。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鹅猛地将头转过来,眼里的光咄咄逼人:
“你说是什么!”
鹅娘醒悟过来,不语。
鹅一步跨出门去。鹅娘就在屋里哀伤地说:“不是我在,这会子两人就撕扯到床上去了。关老爷,让我早早死吧,不碍你的眼。老的少的都拉了来,也不关我事。”
这天晚上,等石头睡了,鹅用竹篮提了些脏衣服去涤心泉洗。刚出家门就看见两个身影走了过去,一高一低,高的就是马二奶奶的孙子大龙,忽然想起来大龙正跟旧军门巷的一个姑娘谈对象,可能是在送她回去。到了涤心泉边,却不想洗,坐在石头上远远地看着月亮从东边爬上树梢。旁边还有一个洗衣的妇女,提出替她洗了,她说,让孩子缠一天,就想静静。等那妇女走了,她才开始动手。
池水里的月亮,晃动着,一会儿圆了,一会儿散了。
洗完衣服,全身懒懒的,真是一步都不想走。走过鲁家大院的时候,感到背后有人跟了上来,但她不想回头看看。那人默不作声地把她逼到了墙角,鼻子里喘着粗气,在她身上乱摸。她把眼睛合上,根本不想看看究竟是不是大龙。她身子软得立不住,那人都快把她挤扁了。没想到她合着眼把他推开了。
“我想在床上。”她轻声说着,用竹篮挡住他的身子。
大龙不解:“为什么非得在床上?”
“在床上像夫妻。”
大龙沉吟了一下。“不能在我家,我家人多。”大龙说,“也不能去你家,我去你家我奶奶会知道的。鹅,你像左老头子一样,开个店吧。我去你店里买东西,完全可以遮人耳目。”
鹅说:“那好,过年就开。”
这年底,大龙结了婚。虽是单位组织的集体婚礼,家门口也仍聚了不少讨喜的老实街人等他们回来。鹅也在其中。他们来了,鹅抱着孩子,朝他和新娘子微笑。喜糖撒过来,她怕挤着孩子,没弯腰捡,别人捡了给她,她剥一颗填自己嘴里,剥第二颗才给孩子。她在给孩子喂糖时,发觉大龙向她挤了下眼睛。她不看他,悄悄给孩子说:“臭大龙,我才不要理他呢。”孩子像小鹦鹉一样,也随她说了一句。
鹅的小卖店开在来年清明前后,同样开小卖店的左门鼻也来祝贺。左门鼻就是大龙说的左老头子。店门前放了几挂鞭,门楣上贴了新对联,搞得像大龙结婚一样热闹。这一天里,鹅向她娘提到过的老实街上的那几个人,陈东风、张小三、李汉轩、李汉堂、张树、张明,她都看见过了。唯独大龙没来。
张小三来买烟。张小三长了一口大白牙,挺好看的。鹅说:“没有!”张小三指指她身后的货架:“那不是?大鸡。”鹅说:“有也不卖给你。”张小三说:“为啥?”鹅说:“抽烟把牙都熏黄了。”张小三说:“你看我的牙黄不黄?”鹅扫他一眼:“现在不黄,将来会黄。”张小三说:“不少你钱。”鹅说:“不少钱也不卖给你。你去买左门鼻的。我不开玩笑的。”
张小三退后一步,兀自说:“好,我记住了。”
可是第二天他又来了。鹅说:“我真的不卖给你。”
“你欺负我?”张小三说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弯了她的身子。她抬头看着他,看他从红红的嘴唇里露出来的牙尖尖。真白呀!钻石一样闪亮呢。“你是一只鹅。”张小三说,“鹅,鹅,鹅,曲项向天歌。”把手松了。
鹅活动着手腕子,嘴里还说让他买左门鼻的。
一星期没见张小三,鹅的生意还是很好。这么说吧,虽然一些男人常到鹅的店里来,但没有女人哭闹的。我们老实街的女人都知道,鹅不爱老男人,刚刚结了婚的也不行。老常那样的男人她都看不上,她又能看上谁呢?
张小三在她家门外磨磨蹭蹭的,她从店里看见了,就走出去招呼他,问他是不是要买烟?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张小三回答,不买。她嘹亮地说,不买就对了。抽烟有什么好,我就看不惯抽烟的男人!张小三说,我要买别的。她说那就进来吧。
一俟外面的人看不见,张小三就说:“我还要买烟!”
鹅的心里怦怦直跳。“不卖!”她说。
“我快不行了。”张小三说。
“你去买左门鼻的。”
“我有情你有意。”
鹅眼神迷蒙起来。“你年轻。”
“你也不老。”
“我有孩子……”鹅的口里干渴得狠。
“你踩了石头。”张小三说。不知何故,他说话的时候牙齿更白了,满口里熠熠闪光。
鹅听到她娘在屋里跟石头说话。街上也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竭力镇定了一下,压低声音说:
“今晚上等人睡了,你来。”
她跑到门口,脚跐着门槛,扭头向店里,故意大声说:“看好了,要买什么,自己拿嘛!怕你不给钱!”
张小三买了一管牙膏回去。
午后,大龙来了。大龙不是来买东西的,他是路过,转头看见鹅娘坐在店里抱着孩子在打瞌睡,就走过去,变戏法似的从衣服里拿出个小皮球。“石头,球球。”他讨好地说。石头瞥他一眼:“臭大龙,我才不要理他呢。”
鹅从柜台后面的门里走出来,一看是他,就说:“稀客呀。”他说:“你开店我也没能来祝贺。”鹅语气淡淡的:“猴年马月的事,还说这客气话。”大龙四周打量着,说:“你的营业执照办下来倒挺快的。”鹅说:“是呀,有老常帮忙。”
大龙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鹅机警地问他笑什么,他耍赖说自己并没笑。这时石头在他姥娘怀里又说了句:“臭大龙,我才不要理他呢。”鹅说:“听见没有,不买东西,就出去吧。”
大龙出去了,鹅顺便从墙上的镜子里照一下自己的面孔,红得跟桃花一样。她隐隐感到不安。她想她不应该在大龙跟前这个样子。
一抬头,发现大龙在街上回头看呢,她马上拉下脸来。
老实街西南的十八拐胡同,有个老赵家,酥锅做得特别好。这酥锅是老济南人喜食的名吃,以白菜、藕、海带、豆腐、鸡、鱼、肉等为主料,入口酥烂。因老赵家地处胡同深处,经营多有不便,这天大龙从鹅的小卖店离去不久,大老赵就寻了来,对鹅说要在老实街寻个代销。鹅心里正做美梦,大老赵一说就成。回去弄了个大黑坛子,在涤心泉那里刷干洗净,放到小卖店门后,还顺便送了一些酥锅让鹅一家人来尝。
大老赵也是个身材魁梧的人,远处看跟老常有些仿佛。还真有把他当成老常的,赶来求老常办事,一看,是个做酥锅的,就自己笑了。
伺候孩子睡下,鹅一个人来到院子里,忽然想起吃剩的酥锅。将来美酒美食与情郎共享,该有多么惬意。压根无人提醒,鹅怎么会想到这个呢?鹅的面颊顿时又火烧火燎起来。
鹅不想回到屋里,就一直等到老实街完全沉静下来。一个黑影出现在墙头,咕咚跳在地上。鹅想,张小三你个傻瓜蛋儿,敲敲门进来,不比跳墙安妥?摔坏了腿,哪个为你心疼?那黑影勾腰缩背,发现了鹅,不由分说,上前拥了她在怀里,两人就进了鹅的屋门。鹅抬起脸看了一下,那人黑乎乎的头部,没有发出足够的白光。
鹅猛地打个激灵,从那人身旁跳开。
“你出去,大龙。”鹅说。
大龙疑道:“你不是在等我吗?”
“我在院子里看月亮。”
“没月亮。”
“我看星星。”
大龙热乎乎地向她靠近。“我想你了,鹅。”他说,“我一直在想你。”
“你有媳妇了。”
“一个媳妇不够。”大龙说,好像在开玩笑。“十个媳妇抵不上你一个。”
“退下!”鹅发出警告,“你敢过来,有你好瞧!”
“你能怎样?”大龙试探似的。
“我能怎样?”鹅自问,扑棱棱乱摇着头,像要在黑暗里找到答案。忽然,她冷笑了一声,说,“我能让你丢了工作!”又补充一句,“老常能让你丢了工作,重当待业青年!老实街的待业青年找工作,都归他管。”
大龙鼻子里哼一声。“我就知道,老常不会放过你。”他说,“老常那个老色鬼,整死三个老婆了。老常能让你死!”
“我也能让你死!”
大龙猛地扑上去,说:“那好说,要死一块死!”鹅还在拼命乱动,他说:“不要动,这是床上。”她不动了,任他动。他说:“你在想我。”久久没有回答。
半天,鹅终于长长地“嗯”了一声。
后来大龙系着裤子说:
“我要天天来。”
第二天一大早,鹅打开院门,斜倚在门框上。忽然,她急急如风地朝街上走去,空着两手,大大张着两支胳膊,伸长着颈子向前走。有早起的人看见了就说,鹅要去洗澡了。显然很不合式。她最后停在了胡家大院门前,一个劲儿地往门里望,像在等人出来。但是她看得见门里“板瓦锁链”的花墙,看不见一个人影儿。晨光刚刚照亮老实街的段段屋脊,街上还幽暗得很。半天过去,才听见那院子里有人咳嗽着走出来。
鹅转身去了涤心泉,那里的人问她干什么,她随口说找桶。泉边没有丢失的桶,倒有一只空竹篮,不是她家的,她就回来了。
这一天鹅去涤心泉汲了三次水,傍晚时才看见张小三在左门鼻的杂货铺买烟。她张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张小三把头一低,装着没看见她。
鹅故意弄洒了水,地上的湿印子一直排到她家院门口。
大龙说话算话,天天来。白天里,鹅在小卖店笑语朗朗。很快就夏天了,鹅有信心过一个一生中最美好的夏天。每天她都能闻到一股柔柔的花香。店里没人的时候,她就四处嗅,就像身边生着许多花树,海棠,樱桃,李子,桃杏,生着许多花,牡丹,芍药。她常常闻到荷花的香。大明湖里的荷花正开着呢,算一算,有些日子没去大明湖了。要不,她向大龙提出一起去大明湖逛逛?大龙说去她就敢去,怕的是她去大龙不敢呢。眼角下意识一瞟,就发现了街上的张小三。她扯嗓子招呼:
“张小三,你买烟吗?”
张小三停下来,摇摇头。
“你怎么不买烟了?”
张小三还是摇头。
“不买烟买点酥锅回去吧。”鹅说。此刻,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朵硕大的鲜花,盛大地开放着,无私地芳香着整个世界,包括那个一腔心思的小青年。
张小三迟疑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你怎么不会说话了?”鹅问他。
张小三的嘴开了一道小缝,露出了一道白线。
“我对不起你,鹅。”他忽然说。
鹅微微一抖,平复了。“你怎么对不起我?”她说。
“家里人不让我出来。”张小三说,“牙膏让家里人起了疑心。”
“你没有对不起我!”鹅断然说。“酥锅也不买,走吧。”
小卖店开业周年的日子,鹅每日有些失神,错拿东西是常事。她对大老赵说,酥锅暂且不要送了,她闻不了那种味儿。过去他是闻得惯的,现在她闻不惯了。
她家院子里有棵海棠,一年开一年不开。她出门看到海棠一树花,向她娘叫道:“怎么开了?”她娘说去年没开。她恍惚记得去年开过的。
大龙七八日没来了。鹅打小就不畏惧马二奶奶,但自从跟大龙好上,她就畏惧马二奶奶了。她不敢走到马二奶奶家去,看看大龙在做什么。远远看见马二奶奶,她都下意识要避开。
一天,刘家大院的那位媳妇子来跟鹅说,大龙被抓了。——被抓!他偷了抢了?——不偷不抢,是作风问题。还不是跟一个人,跟很多人。政府要严打。
鹅惊呆了。怪不得这些天觉得老实街有点异样。出了这样的事我们老实街人哪个人脸上有光,都恨不得全天下人人都不知道才好。鹅跑到街上,没人跟她说话。她又跑到涤心泉,一直走到黑虎泉北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老实街。坐在家里时,浑身止不住筛糠,暗想,自己怎么这么大胆,不说躲起来不让人看见,反而跑出去暴露自己。又想,随它呢,鹅脖子长,砍吧!
大龙在羁押期间供出了很多人,有旧军门巷的,鞭指巷的,剪子巷的,还有高校的一个女讲师,这些人都被抓了起来。鹅听说之后有所不解,大龙有那么大精力么?她好像觉得大龙天天晚上跟自己在一起呢,而且天天都有那么大力气。
鹅去涤心泉汲水,路上遇见一群女人围着大龙的媳妇在谈论,听那媳妇恨恨说,杀他剐他我都不心疼。鹅无声地走过去。
公审大会举行的那一天,老实街安安静静。鹅早起打扮了一下,吩咐她娘一声就出去了。在南郊十六里河的公审现场,鹅追着人群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大龙。她想向他招手,又怕被发现,所以回来后就很羞愧。她觉得自己当时的窘态一定被大龙看在了眼里,要不大龙怎么像是在笑呢。他在万人面前使劲绷着嘴,一不小心就能笑出声来。
鹅很难过,什么也吃不下,除了喝水。她把汲来的清泉一碗一碗地喝,然后鼓着肚子,坐在那里独自喘气。
不知什么时候,大老赵走来了。大老赵一句话不说,轻轻拉起她的手。她觉得手指上微微一凉,原来是大老赵给她戴上了一枚金戒指。她一惊。
“从齐鲁金店买的。”大老赵解释。
“让你破费……”
“我要娶你。”大老赵静静地说。“就说孩子是我的。”
鹅竟如雷掣顶。鹅怀了大龙的孩子吗?大龙,你在世上还留了种!
“判得有点重。”大老赵诚恳地说,“这是补偿。”
“你没老婆?”鹅说。
“可以离婚。”
鹅要把戒指褪下来,大老赵忙阻止她:“戴着吧,哪怕你不答应。”
“我要想想。”鹅说。
“我走了,别人看见会说闲话。”大老赵说。
“别走,”鹅说,“抱抱我。”
大老赵把鹅抱在怀里,两人都没冲动。
鹅戴上了金戒指,我们老实街人就知道鹅有钱了。干个体发财,是渐渐被我们发现的一个事实。鹅有点像是喜欢让人看到她戴金戒指的手指,总是翘得老高。她不再闻不得酥锅的味道了,因为她肚子里——踩了石头就能生下石头的美差,不会再让她一个人遇到了。
接下来的一年,风平浪静。石头上了小学,正式起了大号。鹅娘老了,不用看孩子了也能帮着做很多事,鹅就每天都很悠闲。有一天,忽然想起爹去世的情景,觉得自己不该将爹编的竹篮踹烂。当时她神经过敏,总喜欢想到不好的事情上。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不用竹篮打水,放上两支花,就是漂亮的花篮,摆桌上,挂墙上,都好看。
这么想着,鹅就准备亲手做一只新竹篮。鹅爹用剩的竹篾子还能找到,工具也都现成,鹅当年耳熏目染,也做过。
大老赵来送酥锅,一看她在编竹篮,很惊奇,说像看见了唐师傅的样子。这是现在,往常他说像唐师傅,鹅会不高兴的。鹅听见夸奖,就说:“我编一只竹篮,放一支荷花,再放一支海棠花。”好像没知道跟前的人是大老赵,还说,“嗯,一支梅花,一支石榴花。”
大老赵不吱声了,自动往外走,没想到鹅忽然停下手问他:
“老赵,你真对我有意思吗?”
大老赵局促不安,不知怎么回答。
“感谢这么多年帮我。”
“也没怎么帮。”
“你就不要急着走了。”鹅邀他,要携他的手。
大老赵涨红了脸,嗫嚅着,“你还是花骨朵。”
“有这样的花骨朵!”
“我老……”
“哪个嫌弃你了!”鹅携了他的大手。“你老过老常吗?怎么生在十八拐啊,你该是老实街的人!”
他们大大方方地携了手,往鹅的屋子里去了。
鹅把大老赵送的金戒指戴了很多年,她后来戴的一对耳环是自己买的。她买得起,别人能说什么?在涤水泉洗衣服时,那些女人就开她玩笑,她说,我倒不想戴这些金的来,我蛮想满头插花,不更惹你们笑吗?可你们也笑不了太久,百货大楼就要把洗衣机给我送到家了。我满头插花洗衣,你们想看也看不到。
洗衣机买来,鹅果真不大到涤心泉来洗衣了,但她要来泉边汲水。她提了一桶水摇摇晃晃往回走,刘家大院跟她要好的那位媳妇子碰见了就说,鹅,招个男人在家里,不就省得你使这夯力吗?她本想说石头也会汲水了,却没说。
晚上,鹅走到鹅娘床边,慢慢开口道:“娘,我招个男人吧,不青春年少就不青春年少了,听您的。”
不知起自何时,母女俩就很少说话了。鹅娘瞑目而卧,一动不动。
“我不是心气低了,”鹅如实解释,“是我看开了。您要是还在怨我,那我告诉您,老常后来娶的老婆,又死了。他很能整老婆的。”
鹅娘突然低低地说:“你招的男人还少吗?”
鹅一听,就笑了,连连点头。“也是。”她说。
“你啥也不用问我,自己心里有数。”鹅娘又说,“我也快走了,只求你在石头面前,顾忌着点。”
鹅郑重下来:“娘你这是这么说?我怎么不顾忌了?”
鹅娘不应。
鹅回到自己床上,出神地坐了一会儿,就默默摘下手上的戒指。不过,临睡前她又戴上了。第二天,戒指、耳环,在她身上一样没少。汲水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男人,对她说:“鹅,你很开心啊!”她诧异道:“你是谁呀?”那人说:“我是狮子口街的高杰。”顺手把她的水桶接过来。两人边走边谈。
“模样怎么变了呢?”鹅说,“这些年你去哪儿了?”
“出了几年国。”
“怎么回来了?”
“回来做贸易。”
“做贸易啊!”
在店里,鹅当着高杰的面把戒指和耳环摘下来,往柜台上一丢,说:“我不戴这劳什子了!”
高杰眯着眼看她。“你还是那样子。”他说。
“什么样子?”
“像天鹅。”
“我是天鹅我飞!我是天鹅我飞!”她连说带比划。
高杰被逗得哈哈大笑。“有机会带你去看《天鹅湖》。”他当场许诺。
大老赵来的时候高杰刚走,问走的那个人是谁,鹅回答是狮子口街做国际贸易的高杰。大老赵说:“你们年岁相当的……”话音未落,鹅怒了,抓起柜台上的耳环戒指掷到他身上,质问道:“你说什么年岁相当的!年岁相当的,我就该跟他睡觉吗!你出去,你出去!”
大老赵被赶了出来,我们老实街人都看见了。一连半个月,来送酥锅的就只是赵家雇的一个小伙计。
鹅素面朝天,立在柜台后面没有表情。
深夜,月亮高挂树梢。鹅从门里闪身出来,走到胡家大院门外,弯腰坐在抱鼓石上。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张小三。
对张小三来说,每个夜晚都是失眠之夜。半夜里,张小三常常在熄灯的老实街上来回游荡。他没想到门外有人,惊了一跳。
“跟我走。”鹅起身命令。
他们向前走去,鹅在前,张小三在后。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各自身后投下清晰的黑影。
张小三突然压低声音说:
“我不像那些男人,我不会跟你睡觉的。”
鹅不声不响。
一抬头,两人竟到了涤心泉边。周围无人。鹅不顾石头湿凉,坐下来。弯下去的脖子被月光照得雪白。她抬起头来。原来她满脸泪水,满脸都是月亮的光泽。
“我只跟喜欢的男人睡觉。”鹅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张小三,我没跟你睡过。那时你青春我年少,你现在满口黄牙。”
张小三欲言又止。
“我都闻见你臭了。”鹅说,“为什么你们男人长长就臭了?”
“我不臭,牙也不黄。”张小三分辨。“我戒烟了。”
鹅将头无力一垂。“哦,我把你叫过来做什么?”她自问,摇摇头,艰难地回想着,“我忘了。”
“我的牙还很白。”张小三又说。
“想起来了,张小三。”鹅抬起头来,“我是想,让你给我洗洗。”
说完,扑通跳进泉池。巨大的水泡从她身体下面翻滚上来,好像月光漫溢。
“下来,你给我洗。”她向张小三伸出手。
张小三迟疑不决,终于也下到泉池,慢慢给她洗了背,又洗了前面。泉水很凉,他没有别的念头。四周阒无人息,只有他们往身上轻轻撩水的水声。一直到鹅说洗好了,也没人来。两人上了岸,拧干衣服,穿上就回去了。
鹅去狮子口街三趟,才找到高杰。他独自住在他家阁楼上,鹅跟着爬上去一看,整个阁楼就是一张双人床,上去就是躺下。她本来有很多话要讲的,没想到会是这样。高杰竖起一根手指,往唇前一摆,她就知道什么不用说了。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恍惚想到跟张小三在泉池中共浴的情景。月光无休无止地向他们头上抛洒下来,那时候,泉池哪还有边?大水苍茫,他们就是飘摇在水面上的两片柳叶。
低矮狭仄而流荡着俗世温热的阁楼,与几被老实街人视为圣地的涤心泉发生了某种神秘的关联,让鹅的心头猛地被撞击了一下。接着,一股潮水猩红,铺天盖地而来。
如果她马上离开就好了,但她当时根本不想起来,就想再躺一会儿。如果高杰哑着也好,但高杰意识稍一回复,就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鹅,很主动啊。”她不禁邪魅地撇嘴一笑:
“你像狗!”
那种微笑被她带回了老实街,她好像不怕被人看到,好像就因为高杰不是老实街人。她坐在柜台后面,脑子里还在想着狮子口街的小阁楼。从涤心泉到小阁楼,不过一丈。
大老赵来送酥锅。近来他来得少了,东西放下略停就走。鹅叫住了他。鹅没头没脑地说:“老赵,我错了。”
大老赵自然不明白。
“我没伤着你吧。”鹅说。
“你怎么伤我了?”
“那好,我们还是老样子。”鹅笑着说。
这一年,鹅娘死了。半夜里,鹅睡着睡着,听到咕咚一声,起疑到了她娘屋里,一看,娘滚在了地上,气息全无。
次年春天,有人偷窥到鹅一个人在家里时,头上插满了花,从这只空椅子上,跳到那只空椅子上,快乐得很。
她家那么多竹椅,没人坐。
鹅的小店不大,却被人盯上了。石头一懂事就想继承这个店,就不大用心学习,专等长大当个衣食无忧的小店主。结果,考了个职业中专了事。鹅数落他,让你好好学习,你不学。你好好学习,你长本事,长翅膀,飞哪儿不成?你看狮子口街的高杰伯伯,从美国回来,在济南搞了多少家连锁店?
石头活得不开心,爱皱眉。毕业后没找工作,在小店帮忙。小店没有多少事,他就出去交女朋友。没出三个月,女朋友怀孕了。鹅找关系给他们办了结婚证,把女孩接到家里,算是结了婚,到底不算污了老实街名声。
但是,儿子结婚的不好处是,她得时时看见他,不是看见他,就是看见自己并不喜欢的儿媳妇。娇,懒,馋,颟顸,在她眼里,儿媳妇没一样好处。于是,她免不了叨唠。无济于事,儿子儿媳爱怎么就怎么。儿子倒是不回嘴,就只是唉声叹气。一天,儿子儿媳终于把她惹火了。她把儿子爱玩的游戏机给扔到院子里,撵他们滚出去。儿子心疼游戏机,不管不顾地回嘴了:
“我就知道,碍你事了,我碍你事了。”
鹅怒目圆睁:“你说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碍你事了。”儿子嘟呶道,“我和小莉在家里,你就没法风流快活……”
“畜生!”鹅上前打他一巴掌。
打重了,儿子捂住了脸,血从手指缝里淌出来。他拿开手,看着手上的血迹,悻悻地说:
“你说对了,我是畜生。”
“你个无父无母的东西!”鹅气得浑身发抖。
“我只是没有父亲,母亲倒有一个。”儿子低低地纠正,蹲在地上。
鹅听到了,也立时僵住了。心头一阵哀伤涌来,脱口叫声“石头”,就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猛地哭出声,满腹的委屈、无告,头一次倾泻在了自己的哭声里。他媳妇见状,也跑来抱住他,跟着哭。
鹅的心软了,百般地绞缠着。终于,将儿子从地上拉起来,不容置疑地说:
“娘告诉你,石头,你有很多爹!”
她忽然生出了很大的力气,拉着儿子骨碌碌走到街上,苍天下高高昂起脖子,大声呼喊那些人的名字:
“陈东风!张小三!张明!张树!李汉轩!李汉堂!马大龙!你们都给我出来!”
她快步走到林家大院门前,指着陈东风说:“这是你爹。”走到胡家大院前,指着张小三说:“这是你爹。”走到李家大院门前,指着李汉轩、李汉堂兄弟俩说:“这是你爹。”
正巧大老赵来送酥锅,她就指着大老赵说:“这是你爹!”她还想见到马大龙,然后再转去狮子口街,但是没能找见。她说到马大龙的时候,很多人好像一脸茫然。她蓦然想到,马大龙已经不在了。马大龙早已不是老实街的人了。心头一酸,又忙忍住,然后,对儿子说:
“你有这么多爹,还能说没爹么?哭什么哭,叫他们一声,爹!”
很快,鹅坚决盘掉了那爿小卖店。她要开的是竹器店。本来她就会些竹器活,椅子做不来,筐篮不在话下。儿子若能吃苦,跟她学,倒也好。不能吃苦,随他们小夫妻去哪儿。去一个跟老实街无关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福气了。更好。
而她绝对不能离开老实街。她是鹅她不飞,苦乐都在这里。
2015年4月5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