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立:邵阳在后,太阳在前——诗歌的那些事儿之二十六
邵阳在后,太阳在前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长路漫漫,岁月磨砺,人世沧桑。唐朝诗人贺知章这首传世佳作的弦外之音有如空谷传响,哀婉备至,久久不绝。我们一家三代久客异乡,偶尔回到邵阳老家探亲访友,都是来去匆匆。江山依旧,物是人非,睹物思情,忐忑不安。
大角卜村的每一棵野草
都是我的一位亲人,我和它们的
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液
不然,它们怎么会早早在村口列队
迎候远道而来的我们?
它们在山风的统一指挥下
忽左忽右的摇头晃脑
我仿佛听到它们在说:热烈欢迎
却又吐不出声音,我猜
它们跟我们一样,激动得哽咽了
它们应该是跟我儿子一般的年龄
儿子走到它们当中,又搂又抱
虽然彼此从未谋面,但血浓于水
他仿佛见到远方的亲人般亲切,兴奋
而离家40载的母亲,乡音不改
噙着泪,一一喊出它们的名字:
仙蒿,绕子,蛇泡,水鸭婆,半边莲
狗毛,猪蛋,牛坨坨,马尾巴,立伢子……
那声调,仿佛全都是在喊我的乳名
——李立《亲人》
邵阳市古称昭陵郡、昭阳县等,公元280年,那个“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儿子司马炎称帝后,为避父之讳,改昭为邵,邵阳之名由此而始。公元1222年,宋朝的第五任皇帝赵昀被封为邵州防御使,虽只是官衔,也不驻本州,但1224年当上皇帝后,他没有忘记邵州,在第二年改邵州为宝庆府,跟自己的年号一样。这个湖湘重镇,自古民风慓悍,人才辈出,被誉为“宝古佬”。这个称谓统指居住在宝庆地区这块红土地上的人,引申意义为倔强,好斗,精明的人。“铁骨铮铮,刚烈如火;勇于认识,敢为人先;机敏聪慧,胸怀天下。”是为“宝古佬”精神,前后涌现出如魏源、蔡锷、贺绿汀、廖耀湘、傅胜龙等众多历史名人。
邵阳县五丰铺镇大角卜村是我的故乡,父亲十八岁时便离开了家乡,去到湘粤交界处的广东省梅田矿务局工作,后来,我们也举家迁到大山深处的矿山。自从八十年代末我到深圳工作后,兄弟姐妹也一个一个陆续调来,父母亲退休后也来到离家乡越来越远的南海边,跟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从深圳到湖南邵阳有七百多公里路程,自从1997年祖母仙逝后,随着父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我们一家便很少回去。期间,三姑,四姑,二姑,满姑,大姑,大舅,二舅及其他们的一些配偶相继离去,我们都一碗水端平,只是在经济上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没有回去送他们最后一程。
今年八月,我们事隔多年再次重返故地,主要目的是给耄耋之年的父母亲补办一张他们的结婚证,这对他们的钻石婚纪念尤其重要。二是看望命悬一线的小舅。这个瘦骨嶙峋的小尺寸“药罐子”,几十年来一直离不开三样东西——药,烟和咳嗽,几次传来“病危”的十万加急,最后都奇迹般地转危为安。每当危机暂时解除,他念兹在兹的不是只有邵阳才有的猪血丸子和烟熏腊肉,而是吞云吐雾的香烟。他是母亲唯一一位存世的兄弟了,母亲自然待他格外的牵肠挂肚。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者,多次传出
命不久矣的危言,说他的肠癌
已俨然左右了他的世界。他的18岁孙女
如花似玉,准备嫁入一个恶人世家
——李立《邵阳一日》
对于小舅的大孙女的姻缘,大舅的儿子蒋咏梅老表极力反对。那家人自恃冥顽不化,根正苗红,人多势众,曾经在荒诞年代做恶多端,干尽伤天害理之事,迄今不思悔改,假若历史重演,他们还会丧尽天良。老表想拆散这段“孽缘”,但却无能为力,他想请母亲出面游说。母亲应允下来,但她对自己的话的作用,也表示严重的质疑。
“耐得烦,吃得苦,霸得蛮,舍得死”的湘湖精神曾经在蒋咏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凭一己之力走出邵阳县的农村,在邵阳市开天辟地地拓展出一片辽阔的天空,现如今夫妻双方的工作单位都称心如意,不说吃香喝辣,倒也养尊处优,生活上无忧无虑。他曾不无自豪的跟我说:“走遍了全中国,还是觉得邵阳最好。”他知道我去过六大洲,见过世面,非井底之蛙。但我不能说他坐井观天,以蠡测海。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是中国人的美德。但他的话,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独子,以实际行动给予了否定,研究生毕业后选择了充满活力,朝气,机遇和挑战的深圳,而不是相对安逸舒适,四平八稳的邵阳。“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人各有志,何求同归,好男儿志在四方,宝古佬精神需要传承和发扬光大。
母亲说,祖先去广东连州贩盐
要不不动步,动步五丰铺
要不不起肩,一肩挑到冷水滩
祖先一肩挑起的艰辛,我已无法想象
年少离家的父亲,保持着沉默寡言
诗人张雪珊,刘振华,陈芙蓉设下的湘菜宴
这些柴火的味道,让我羞愧得满头大汗
——李立《邵阳在后》
母亲说,我祖上几代人脚穿草鞋步行到广东连州贩盐,一次往返得两个多月,风餐露宿,风雨无阻,挑回良田若干,福泽子孙衣食无忧。家父少小离家,在远离人烟的地下八百米深处的掌子面,开采生活和光明,挣得粮票布票煤票肉票肥皂票等等,让我们兄弟姐妹的童年没有受冻挨饿。我笨拙的双腿迈得更远,在缪斯女神的助力之下,一步踏进了南海边的深圳经济特区,一晃就埋头苦干了三十多年。这次回家时间匆忙,只在邵阳待两天。一天在邵阳县,一天在邵阳市。“资水边,诗人邓叶艳,张华博准备的/柴火豆腐,让我尝到了久违的山水味道/37度高温下爆炒辣椒,不生火气/这方水土,我仿佛还能找到落脚的地方”。女诗人邓叶艳从微信朋友圈得知我回邵阳县城办事,坚持要请我吃中午饭,并把诗人张华博从几十公里外的乡政府驻地叫了过来。当我见到她时,她的手腕上还插着输液的针头,因为要连续输液,护士便把针头留在她的手腕上,这样就不会因为反复刺破血管而受到额外的伤害。这个沷辣的湖南妹子让我好生惭愧,我那值得她如此礼遇?吃到一半时,我悄悄的溜出包箱,想偷偷把单买了,她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尾随而出,让我的“阴谋”没能得逞,这份浓浓情谊我只能先挂账了。
晚上安排在邵阳市的那顿饭,倒是我提前恳请在双清区委高就的张雪珊兄张罗的。我主要是想,自己难得回一趟邵阳,想请他邀约几个活跃在当今邵阳文坛的诗人们,聊聊诗歌,混个脸熟,没想到他人品人缘倶佳,一呼百应,只准备了一桌菜,结果来了两桌客人。人一多,加上全都是陌生面孔,互不了解,大家压根儿就没谈诗歌,只顾着喝酒吃菜侃大山了,那顿饭我没有收获一位新朋友。《邵阳日报》文艺部刘振华主任是我点名邀请的,我与他是微信好友,他为人处事沉稳干练,老成持重,我原本以为他是我的同龄人,见面后才恍然大悟,他竟然是一位90后,真可谓后生可畏。这次聚会说好我作东的,最后变成雪珊兄来买单,此事,我心里一直深感愧疚难安,汗颜无地。
我是在新归来不久与诗人张雪珊成为微信好友的,但从未谋面,他建立起“大邵阳诗人群”也把我拉了进去,这是我们初次谋面。雪珊兄利用自己主管的《双清》报和“双清新闻中心”微信公众号,大力推荐和扶持邵阳籍诗人,为邵阳的文学事业和诗人的成长壮大做了不少好事实事,曾经也隆重发表和推荐过拙作,那是我第一次在家乡的报刊上抛头露面。在邵阳的作家诗人群中,我应该是一张彻头彻尾的陌生面孔,彼此间互不相识,没有交集,更缺乏交往。我真正认识和了解的诗人只有邓杰兄,也是他把缪斯女神介绍给我认识,并让我爱她爱得一塌糊涂的。邓杰兄可以说是诗歌的忠实信徒,为了诗歌北漂过京都,也南征过岭南,因为诗歌得到过爱,也失去过爱,最后,也是诗歌,让他掉进了爱情的蜜罐子里,至今,我还常常在朋友圈里羡慕嫉妒他“嘚瑟”他的漂亮夫人和儿女们。
邓杰兄和我一样,曾经长时间远离诗坛,全心全意发展自己安身立命的事业,衣食无忧后又杀了一记漂亮的回马枪,其间,我们失联了将近二十年。当我回归诗歌后,便疯狂地捜寻他,并在“大邵阳诗人群”里张贴“寻人启示”,邵阳籍诗人周伟文兄得知原委后,才把他的微信推荐给我,我们终于重新接上了头。
伟文兄也是新认识的诗友,他曾经在“湖南省诗歌学会”群对“李立的横空出世”(周伟文兄语)公开发出过自己的感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不知他为何发出如此悽惋之声,我并没有打算要在诗坛建立旷世功业,眼下区区进步也不足挂齿,故说不上“无限好”,年龄正值中壮年,来日方长,更无“近黄昏”一忧。据说他写了数百首缅怀“父母之恩,犹天地也”的诗歌,并结集正式出版,“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号称“诗坛最大的孝子”。我没有读过他的这些诗歌,我猜必定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催人泪下。我估摸着,他父亲在世时必定是衣食无忧,幸福美满,临走时没有带走过什么遗憾。(本文定稿后,我收到了伟文兄从长沙寄来的大著《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也有春天》,我急不可待的翻开这部以父亲为怀念对象的新诗专集,读着那些咯血之作,让我一时喘不过气来,禁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禀告父母亲,请他们务必保养好身体,力争多活些年岁,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吾父,七十岁以后,你只为自己而活就是
你一生披风戴雨,晚年戒掉烟酒是你的又一壮举
让我们由衷的佩服你,正确的事
你总是不会让我们失望,那次住院,吓坏了我们
吾父,彩票不要再买了,那事一点儿都不靠谱
电视看就看了,绝不能当真
你就多下楼散步上公园遛弯,记住要牵紧母亲的手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们谁也不能走丢
——李立《与父书》
在生时我可以保证父母亲双亲老有所依,吃穿不愁,绝对不会居无定所,但百年之后,别指望我常常去看望他们,假如我常常行文缅怀他们,那一定是我感到愧疚和苦恼,欲自我寻求慰籍和解脱。百年之后,他们已成为一捧不知冷暖,不会疼,不怕饿,捂不热的尘土,千呼万唤无济于事。所以,尽孝要趁早,要在他们有生之年,不管有没有钱,都要常去看看他们,多陪他们说说话,唠唠嗑,不然,“子欲养而亲不待”,悔之晚矣。
从邵阳返回深圳不久,就传来伯母从楼梯上摔倒而离世的噩耗,母亲为此多次嗔怒于伯父,说他把钱看得太重,惧怕人财两空,没有全力抢救曾经同甘共苦,相儒以抹的老伴。母亲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说不出话来,眼眶里已是泪光闪烁。
对于见过大风大浪,一生大起大落,生性乐观大度的伯父的决定,我是完全理解的。“一个一腐一拐,胸前佩戴勋章的耄耋长者/仄逼的空间挂着一些过时的图片,功过已过/英武豪迈付水东流。”他的目光虽已浑浊,但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何尝不想知冷知热的老伴伴随左右?哪个古稀之年的男人愿意舍弃那口对胃的热饭?我曾经跟妻子说过,假如哪一天我得了不治之症,或者因突发事件而生命垂危,并已丧失了语言能力,请千万不要徒劳抢救。没有生活质量的苟延残喘,而不如痛痛快快的一了百了,免得自己受罪,家人痛苦,劳命伤财。在此,我立此白纸黑字为据,乃为遗嘱,望吾妻吾儿务必遵从。
我在深圳生活了三十余年,据说在深圳闯世界的宝古佬也不少,但我几乎很少跟他们走得近。记得在我离开诗歌的那些年,宝安诗社的老友吕静峰曾跟我提起过一个叫李晃的诗人,是邵阳人,主编过《湖南青年诗选》和《深圳青年诗选》,那时我对诗歌和诗人皆不感冒,躲都来不及,故,全当了耳边风。回归诗歌现场后,著名诗人,诗歌活动家徐敬亚老先生大鸣大放的在微信朋友圈里说:“深圳欠李晃一个说法。”我就在想,李晃是个什么东西?深圳怎么就欠他一个说法了?
在见到李晃本尊前,我读过李晃的一组诗歌,我当初觉得这哥们写诗还没入门,当然,后面我也读过李晃很多优秀作品,但我总体认为,他的古体诗比现代诗写得有劲道。第一次见到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是在“浏阳河西岸诗群”参加光明区主办的一次采风活动上,他从龙岗区搭巴士山长水远地来到光明区,跟大家打了一个照面就走了,连饭也没有吃,他自己说是来“看看起伦兄”,见过面就悄无声息的走了。诗坛常青藤刘起伦兄说他“腼腆,重情义”。
重情义,当然是宝古佬的优良传统。后来,随着对他的了解不断加深,我觉得这个高个子本家乡亲确实是个腼腆的人,虽然待人热情洋溢,但从不主动去搭理或巴结谁,别人可以利用微信公众号,或者三寸不烂之舌在诗坛左右逢源,混得风生水起,名利双收,他以前编选本,后来编自筹经费的民刊和稿酬不薄的街道办内物,却至今没有在深圳站稳脚根,也没有在诗坛叱咤风云,钓名沽誉,吃香喝辣,我都常常为他鸣不平。我还在自己心里假设,如果当年他来找我,凭他当时的影响力和深圳求贤若渴的窘境,糊弄一个招工指标应该不是什么难题。想着想着,我就仿佛觉得是自己欠他一个说法,而不是深圳。后来,我倒认为,谁也没有欠他一个说法,是他自己欠自己一个说法。去年除夕前几日,他在朋友圈里晒出一组照片,澹泊寡欲的李晃肩挑一担百十斤的大米,脚底生风地走在家乡的乡间小路上,悠然自得,洒脱惬意,我豁然开朗,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是真正的幸福。最近,他致力于宝庆历史人物资料的收集整理,这是一件功在千秋的事情,值得竭尽全力,这可能比他平庸地穿行于深圳的大街小巷更具意义。
深圳是一个年轻的移民城市,充满着机遇和挑战。
她抛弃过的人数不胜数、她宠爱的人千千万万、她赐予无数人锦衣玉食、她也让许多人过得灰头土脸、吃了上顿愁下顿、她能让人数年间腰缠万贯、也能令人瞬间一贫如洗……,但只要你努力,你就不会饿肚子,只要你不放弃自己,深圳就不会放弃你。
最令自己心虚的是,家乡已成客栈
当汽车开到广东连州,我已经疲惫不堪
一杯卡布奇诺,让我重新摆正了方向——
邵阳在后,太阳在前
背井离乡外出闯天下的人,无不“狠狠心”,把家乡和亲人甩在身后,毅无反顾地迎着朝阳上路,毅然决然地走向远方。前面,或许是朝霞满天,或许是愁云密布,或许是雷电交加,或许是沧海茫茫……,但人活一口气,不论成功,而是失败,都得走这么一遭,只要目视前方,昂首挺胸,光明磊落,把步子迈开了,就无愧于自己,这个世界与其人,就互不相欠了。
2019.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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