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篇小说《热土》的文化反思与审美价值
——读陕西作家范宗科《热土》
文/张忑侠

陕西作家范宗科的长篇小说《热土》,以宝鸡凤翔本土为写作精神地理,以改革开放为时代背景,以主人公张树子重返故土的亲历见闻为视角和线索,把当代雍城热土上一群人的命运轨迹勾连串结,展现给读者,成为宝鸡本土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
这部小说不仅塑造出个性鲜明、时代气息浓郁、富有性格发展逻辑的人物,而且把哲思与诗意、文化与审美、社会与人生、人性与历史有机结合,具有鲜明的意识流倾向和后现代主义元素,是一部具有多重审美价值和文化反思价值的长篇小说。
一、关于《热土》的文化探寻
寻梦之旅,魂归何处?
一个伟大的时代,一片深情的土地,一群普通的人们,他们都在这片“热土”上追寻自己梦想。他们的梦想或简单或复杂,或明晰或混沌,或隐晦或光亮,或低俗或高尚,或轻盈或沉重,却都立足于物质需求之上,透露出对精神生活的隐约渴望。
苏家村的皇天后土滋养了方圆一代又一代子民,他们的酸甜苦辣、生死命运无不牵系着作者的心。不管离开多少年,他们都是他灵魂的根,给他涂染了最初的生命底色。
当一个游子走了很长很久的路,身心俱疲,未免会停下来回头一望,也许突然之间就意识到人类的共同命题:我是谁?我在干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作者在小说里进行了深入的思考和探寻。
1.强烈的回归意识
小说主要人物都表现出明显的精神回归。
张树子离开苏家村35年,奋斗半生,做了渭城市健民医药责任有限公司总经理,在世俗世界可谓飞得高走得远了。但退居二线的尴尬与女儿房债的压力,使他又一次出发,踏上远行的路,来到苏家村,做宏远汽配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从此跌入人生谷底,饱尝了大半生都没体验过的艰辛,体味了从感情游离到失去的痛苦。终究在绝望的谷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全身而退,回归现实,回归“自我”。可以说,张树子因为虚荣与金钱出走,又因为现实失落与良心召唤回归,最终得到生活安稳与心灵宁静。
张树子的侄女婿苏世魁也是跌跌撞撞,一路拼搏,吃尽苦头,用尽心力,拼到风生水起时,炒股、买彩票、打麻将、养情人,与脚下土地渐渐脱轨,终究在企业生存压力、健康威胁与生死考验中逐渐觉醒,回归家庭,回归现实。
而张树子的挚友李长河与婚外恋女友张小堇最终也从肉体关系中淡出,成为彼此珍惜、互相体贴的红颜知己。
渭城市画家刘若诗最后也从名存实亡的家庭关系中彻底退出,走向适合自己的人生,得到相对的平静和安稳。尽管这种安稳是以离婚为代价,但毕竟从此,刘若诗的人生落到了“实处!”
还有陶眉,在深思熟虑中选择退出婚外情,让良心回归,让生活平静。
这片热土上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几乎都曾因虚荣和物质欲望出走,又在道德与良知觉醒中听从“超我”召唤,走出“本我”的放纵,找回“自我”而灵魂回归!良心复活!得到了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2.“黑娃与狗”身上的“神性”暗示与神秘意识
黑娃与狗是《热土》整部小说最富内涵和深度的形象。
黑娃是苏家村三组村民,母亲早逝,父母都已不在。他的身世之谜给苏家村人留下无尽的猜测和想象。小说在村支书苏长年的丧葬仪式上巧用虚笔暗示,给黑娃身世蒙了一层神秘色彩。他是苏家村弱势群体代表,是智障儿,但却知善恶明是非,保留着人性的干净和纯洁,对苏家村的天灾人祸生老病死有一种模糊而神性的预知。凡事经他之口,皆被不幸言中,所以渐渐无人欺负黑娃智障。作者屡次写到黑娃瘆白的牙齿、高大黑暗的身影,给人以神秘的恐惧感。后来他给张树子送《心经》,上净慧寺听经超度,几乎痴迷。作者在黑娃身上寄寓着“善”“恶”的隐喻与反思——神智正常的人往往显出人性的残缺,而智障儿身上却闪烁着“善”与“美”的光泽。一个智障者的形色之下包藏着不被世俗污染的纯善灵魂。
而小说中的“虎子”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另一特殊角色。虎子本是流浪狗,它在宏远汽配的出现纯属偶然,被丢弃又自己寻回,本是一种天意和缘分。张树子在初来乍到的寂寞中,与虎子亲近,从虎子身上感知到常人难以感知的“人性”与“神性”,它对月吠叫,能听懂音乐,能与人交流,从不随随便便进入主人办公室。在这里,狗有了人的“灵性”与“理性”,人却无狗的自由与忠诚。
值得深思的是,虎子常常不定期半夜吠叫,令人毛骨悚然。每次吠叫,村里就出事。虎子身上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气”和“鬼气”,对某种未知领域有特殊感知力。因此,“虎子”这一特殊角色的参与,使小说人物命运笼罩着一层超现代意识的神秘色彩。如:
“这一夜,张树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虎子坐在对面和他喝酒。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人,但在梦境里他知道这个人就是虎子……”这梦又与“乱人坟”、阴阳先生“禳治”、“送葬”等情节错综交叉,使整部小说笼罩在浓重的神秘意识中。
因此,“黑娃与狗”身上的“神性”暗示,成为《热土》整个小说最富内涵和深度的构成,不仅充满人性的反思与批判,更具有哲学的关怀和巫文化的意蕴。
3.深厚的风土民俗文化底蕴
《热土》中插叙的众多故事就像一朵一朵品种形色各异的花,绽放在雍城这块特定的风土民俗文化土壤里,底蕴深厚,浓郁菲芳。
如历史繁华的陈村古镇、豆花泡馍、大海子羊肉、苏家村年集年味儿、酒桌文化与礼仪、牌桌上的调侃“抬杠”、龙杠抬丧的丧葬文化、三周年祭的繁琐礼仪等,小说人物在这样的热土上生存生活,演绎人生悲喜剧,就有了文化之“根”。
从这个意义上说,《热土》这部长篇小说具有明显的关中西府地域特色和深厚的风土民俗文化底蕴。
4.对现实与人性的无情解剖
优秀的作家,总能用犀利的目光穿透现实,透析人性。《热土》这部小说以张树子的生存体验为视角,透过雍城宏远汽配、苏家村以及由此勾连的渭城、蔡镇、羿阳、西安、平凉、湖北等地组成的小舞台,上演人生大戏剧,展示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剖开大时代社会现实与人性真实的横截面。
小说人物张树子所看到的侄女婿苏世魁千难万险、千辛万苦的发家史,就是千千万万民营企业家在时代浪潮中的起落沉浮的发展轨迹和实景图展。
正如作者在小说中所写:“机器转动起来,强劲有力,使整个村庄都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在撼动着大地。那是一种成长的力量,那是一种冲破沉闷的力量。那声音代表着觉醒,代表着进步,在村庄上空久久徘徊,萦绕。”这全新的力量和声音点燃了多少民营企业家的人生梦想?苏世魁当属其中佼佼者!他以敏锐的眼光、过人的胆识、精明的头脑,敢作敢当的胸怀气魄,通过喝酒打牌请吃请玩、软磨硬缠、死缠烂打等手段,周旋于工商、税务、安检、环保、质测等部门,艰辛编织民营企业家的创业梦。
作者以宏远汽配为窗口,以轻松明快、诙谐幽默的漫画笔调,生动勾勒出企业与社会各部门的周旋过程和具体细节,把民营企业成长的艰难和错综复杂的现实矛盾解剖在读者面前,客观上引起人们对所谓“潜规则”的关注与反思——人的私欲总能在制度缝隙中潜滋暗长!民营企业发展究竟遭遇过多少超乎想象的困扰和障碍!
小说还通过作协采风活动、刘若诗画展、李长河的工程竞标,以及一对对男男女女之间的微妙关系,生动而客观地暴露了种种时代暗疾:亲密关系背后的利益资源寻求与默契、民间借贷、环境污染、生产安全、书画界乱象、文人沦丧、信仰缺失、精神浮躁等等……
而在世俗世界,小说则通过普通人的命运,揭示人性弱点:宏远汽配的工人,在极端恶劣的条件和环境里坚持工作;几次重大事故老板对工人善后工作的被动与尖刻;工人对自己安全的淡漠与随意:全都暴露出农村集体无意识的自我隐忍与漠视生命。另一方面,小说通过“给路秀莲涨工资风波”,表现底层劳动者“能在集体贫穷中相安无事,却不容许自己同类比自己过得好”的狭隘自私与短见;小说中苏世魁父亲墓碑被泼油漆,苏家村人对苏红杰老婆与其叔父瓜葛、黑娃身世故事以及“摘棉花”故事的津津乐道,口口相传……这些“荤故事”,在强烈的黑色幽默和博人一笑中,寄寓着作者冷静的反思:乡村集体无意识对弱者的戏谑和调侃,对强者的仇视和诅咒,以及普遍的仇富欺弱心理,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人性的丑陋。
小说中这些看似不经意的插科打诨,却充满着对现实和人性的大胆解剖,揭示出人性深处的历史文化痼疾,使整部小说具有深刻的批判意味和社会反思价值。
5、场景描写的意识流倾向与哲思诗意
只要走进《热土》,就不能不被小说精彩的场景描写所吸引。每一处场景都超越了场景本身,总有诗意飘逸,或者哲思闪耀,或者暗流涌动。小说在现实主义表现背后,都穿插着潜在的富有生命力的意识活动,具有鲜明的意识流倾向和后现代主义元素。
如“街道两旁的雌穗槐已经发出绿绿的叶子,从枝丫间落下来的细碎的灯光,被风轻轻摇曳着,像水银般在桌面晃动。街道上,汽车的尾灯因堵车而像渐渐蓄起的河流,不断地向远处延伸。他觉得有一行诗歌落在了时光的缝隙里,落在了紫穗槐斑驳的影子里。”这段景物描写流动着哲思和诗意,尽现张树子从宏远汽配首次回家的舒坦惬意。
“茶具是青花瓷的,淡黄色的茶汁倒进去,晶莹剔透,似乎有了生命的质感。背景音乐很浅,浅得似有似无,但你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地从身上脱落,慢慢地身心就飘忽起来,就像突然间一块冰被柔软的温暖给化掉了。” “远处渭城市的辉煌灯火,就像是一片海洋,给人一种很遥远的、很不真实的感觉。张树子就觉得汽车好像在半空中漂浮着,好像要飘向一个很不确定的地方。”这两段文字微妙再现了苏世魁内心的瞬间温暖与张树子夜间行车高速路的特殊感觉,表现出明显的意识流倾向和后现代主义色彩。
“从墓地往村庄走的队伍变得越来越细,像一条蜿蜒在田野上斑斓的蛇,慢慢地移动着。……风很柔和地滑过远处的村庄和树梢,滑过他的思绪。……他在这一刻,觉得非常迷茫。那是一场繁华过后的空虚,是一种恣意之后的疼痛。他觉得这个世界是这样的空虚,空虚得没有一点意义。”这段描写一下子就刺探到苏世魁更深层的内心世界,流动出无限的孤独与落寞。
“张香珠她们,走在回工厂的路上,寒风罡烈,卷起了路边几片干枯的叶子,她们的影子无力地飘浮起来。”这些描写与变形,充满着张树子对女工身体遭受废污侵害的隐忧。
再看这段描写:“这时候,就听到净慧寺的钟声沉浑而悠远地响起。大概是哪个香客敲响了老母殿的那口千年大钟。那钟声好像带走了凡人身上的什么东西,一下子使人觉得空虚起来。许久,那钟声落了,落在了整个山脉上,落在了正在返青的麦田里和远处的村落里。”很显然,一个为情所困者内心的纠缠与挣扎从眼前的钟声中流淌出来。

还有这几段:
“11月的早上,村庄被从东北角传过来的哀乐所淹没,就像是一个熟睡的身体,在慢慢地融化,慢慢地消失。东方的天边有一抹红霞,越来越亮。就像一把火慢慢地化开一个冰冻的池塘。这一刻,张树子看见了时间的流动,看见了时间剪刀般的脚步……时间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呢?”
“……他站在桥上看着上行线迎面而来的密集的车前灯和下行线密集的红色尾灯,一下子觉得时间在这里,就是不断流动的灯火,是倏然的消逝。
“再看看身后,一片清冷的月光。已经是过了农历十月初一了,整个原野有了一种淡淡的雾霭……可能是死了人的缘故,有一些低沉的唢呐声飘散在空气里,好像唤醒了沉睡于大地的灵魂,一切都变得阴森恐怖。
以上这些描写都没有停留在客观层面,而是渗透着强烈的主观意识活动,极其细腻敏感地再现了冬天乡村的寂静、冷清,烘托出主人公深刻的时间意识、生死之感与生命体验,是生命个体在天地自然与生死时空里对灵魂孤独的多维感知和内隐体验。
而梦境、幻觉、潜意识在小说主人公张树子的生命里也时隐时现,如:
“他做了一个怪梦,一个似人非人的影子在房脊上舞动,衣袂飘飘,扯动一片月光。而虎子,就在院子里朝着房脊上的影子狂吠。
“夜已经很深了,它听到了什么动静,很低沉地叫了几声,然后整个院子就只有唰唰的雨声。”
“这一夜,张树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虎子坐在对面和他喝酒。虽然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人,但在梦境里他知道这个人就是虎子……
这些梦境和幻觉,具有突出的意识流倾向和哲思诗意,它是主人公在极端条件下的精神压力和情感郁积的变形与外化,它使整个小说弥漫着一层浓重的神秘意识,使人清晰地窥见主人公隐秘的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冲突留下的心灵创伤,以及自我痊愈痕迹在世俗生活上留下的疤痕与投影。
二、 关于《热土》情爱描写的多维追踪:
《热土》这部小说,还有一个引入注目的组成部分,就是对于两性关系的大量描写。苏世魁、甫宝生、苏长年、张树子、刘若诗、李长河……还有作为小插曲人物出现的高鹏举、“队长”、苏谦老汉、小许等等,这些人物都有婚姻以外的两性关系,涵盖了各个年龄段各种职业身份,他们或者事业有成,或者处于权利中心,或者是周围环境中的精明人与强者。小说对于这些婚外关系有着多维度的思考和追踪:
1、从情爱性质看——或是红颜知己、或是真爱真情、或是利益资源、或是填补空虚、或是缓解压力,但共同点都是跨越了道德底线。
2、从实质后果看——牵挂思念的纠缠折磨,良知觉醒的自责愧疚,情感与责任无法平衡的怨怪矛盾,对平稳日子的搅扰与麻烦。
这些婚外故事,勾勒出大时代背景下关于人情人性的世俗风情画面,表现出人的主观意志在大时代背景下又一次强烈的觉醒和自我实现。同时又在客观上陷入被金钱、欲望所掌控的一种精神流浪与灵魂漂泊,暴露了新旧转型时期,一部分人在多元化的价值观冲击下精神漂泊的迷茫与困惑,具有一定的社会反思和批判价值。
总之,《热土》是在关中西部雍州这片有着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热土上孕育的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力作。作品从人物的塑造、故事的架构、语言的表述、逻辑的把握与控制,乃至小说思想维度的分层展现与价值定位,都表现出轻松娴熟的驾驭能力,既艺术地展现了大时代背景下关中西部农村现实人生的世俗画卷,又对特定时代的种种人性做了深度挖掘,是一部把现实主义客观表现与主观意识的深度挖掘有机结合、且有明显意识流倾向和后现代主义元素的长篇力作,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力量和一定的文化反思价值。
作者简介:
张忑侠,1995年毕业于商洛学院中文系,现从教于宝鸡市凤翔县西街中学。系宝鸡市作协会员,凤翔县作协理。在公开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评论若干。自幼酷爱文学创作,以为这是给生命留下痕迹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