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夜晚静悄悄
刘艳凤
莱芜城是一个小城,说它小是因为它本是山东省最小的一个地级市,而如今改市划区并轨到省会济南,便更可以称之为小了。城中有一条人工凿景观河名曰“青草河”,蜿蜒曲折,全长仅千余米,也着实逃不掉一个“小”字了。河边一块顽石上刻着“曲水流觞”的楷体字,所以小是闲居一隅的小,却有着曲径通幽的妙。而我今天想要说的便是停靠在这小河畔的一条名叫“艺舟”的“小船”,名不见经传,暗自走在孤独的黑夜里,用岑寂孤独诠释着坚守。
其实“艺舟”的名字后面还有两个字“书舍”,所以小舟全名叫“艺舟书舍”。书舍共三层,上下不过百多平,喝茶兼教习书法,隔着如水的玻璃门望进去,水泥地面平滑如镜,两扇老门板做成的木茶桌被一条深蓝色茶布一分为二,茶布上一溜手工书画的烧制白瓷碗,两条紧挨着茶桌的长条凳曲成90度,茶席主位的靠椅背后是挂着草席的墙壁。其余所见摆设便是:八仙台桌、配套座椅、满墙的隶书、篆书、楷书等各种字体的书法作品、楼梯口摆满书籍的小书架。地方小,摆设丰富,却彰显简静,一切都不突兀,是甘于躬耕者本源回归的和谐。

日出而作。上班的人们,上学的孩子,都挤挤挨挨地各自忙各自的去了,三位老师正埋头做日课,除了书舍屋檐下的一窝燕子偶尔叽喳两声,便再无任何声响。或者是因为书墨味,或者是因为茶水香,或者仅仅是因为安静,无论谁来书舍,那玻璃门都会在其身后自动关闭,门外的一切都被隔离,白天也因此屏住呼吸,如同夜的沉默悄然而至。寂静是在黄昏到来的时候被打破的,来书舍受教的孩子、习字的大人,屋檐下那半圆形土黄色的巢穴里张着黄色小嘴待哺的雏燕,都络绎地来了。又一个昼夜更替,月牙儿又长成了圆盘,一季又一季,无数个静悄悄的夜晚,原属于杯盘觥筹里的热闹时光,被岑寂的网兜打捞起。暗夜蜷缩进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墨色厚重,艺舟书舍便行驶在泛着粼纹的青草河里。
心底里常有幻觉,把这里当成一座古老厚重的博物馆。然而,书舍里的三位老师,却都是85后的年轻人。除了每天必须做的书法日课,田超老师蹩脚的吉他,李欢老师笨拙的古琴,三成老师生涩的太极拳,都遵循着各自的操练节奏。艺术是相通的。这几个“仿古”的年轻人,在“现代”人眼里是幼稚的、可笑的,甚至是“作秀”的。但,这执着的“作秀”一旦消失了,得是多么可怕的“成熟”?三位老师无一例外地惧怕现代人的应酬。到过这里或者正在这里受教的人们都知道,艺舟书舍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上课是顶顶严肃的事情,一切的事情都得为“上课”让步。我很庆幸我是艺舟的学员,终于没有错过书舍里的故事。2019年10月26号晚8点27分,成人班的课堂里,田老师的同学,景德镇瓷器大师曰何先生到访。学员们都主动要求早下课,劝田老师带他舟车劳顿的同学去吃饭,得到的答复却是“不着急”、“晚不了”。偏偏那曰何先生也不介意,他看着二楼的长桌案上的笔墨,两眼炯炯放光,有些害羞似地搓了搓手,接着撸起袖子,提笔沾墨伏身便写,竟不自觉地做了我们的同桌!先生名就叫“曰何”,曰何,说什么呢?又有什么可说呢?痴迷艺术如此,不也正和艺舟书舍的风格吻合吗?

写了这些,很有些给艺舟做广告的样子了吧?然而这却是不必的。即便卓文君当垆卖酒,不是也逃不过“皓腕凝霜雪”的诗句吗?艺舟书舍这个青草河上的片叶孤舟,是从来不缺到访人的。路过的官员、商贾;比邻的医馆、摊贩常有人来讨杯清茶,据说还有几个日本人多次推门而入,啧啧称赞。几个想让孩子学书法的父母又来问书舍的排课情况,着急着尽快能排上课。舟小难容客,不敢误来人。田老师的认真负责和艺舟书舍的执着坚持,总是在平衡着赚钱与艺术的距离——钱可以赚, 但艺术更要坚持。我想,这也许就是艺舟书舍在这熙熙攘攘的商业街自称一方天地的原因吧!推门而入,这狭小的静寂里却有着丰富的辽阔,华丽的夜晚就在这方天地中安静沉默起来。
好多个夜晚里,那安静沉默都被拉长了,那是书舍的老师们要“交作业”了。记得有一次,莱芜书法家协会举办书法比赛,通知几个老师交作品。按说这种任务性的比赛,以老师们的功底,简单交个作业是没问题的。可,这简单的作业,对老师们自己来说却是要做到精益求精的极致。三成老师、李欢老师熬了通宵不说,写小篆的田超老师更是白天黑夜地打磨着作品。一个早晨,我看到田超老师的朋友圈里,图片显示:四五米长的教学桌子上满铺着字,一张张地凑在一起很是热闹;图片上方一句“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的感慨,是他一贯的自嘲式幽默。我知道,于他, 刚过了一个孤灯独坐,不练到满意绝不罢休的夜晚,而这声感慨之后他又会继续埋头金钩银画了。碰巧那天晚上有成人班的课,我到时,他依旧在灯下写字,三成老师去吃饭时叮嘱他:“我给你点上面,一会儿好了让面店老板叫你,你就下来吃啊!”他答应着,似乎听到了,又好像只是条件反射地应和。面店老板叫了,三成老师吃饭回来了,同学们都到了,大家都催他,他仍旧答应着“嗯,好”,那低头盯着纸笔的书写姿势却没有任何改变。我静静地看着他写,又想到他平日里教导我的“中宫收紧,外端舒展”的话。这是他和书法共舞的时刻,是安静的,神圣的,是纯净又热闹的时刻。

于孤灯挑尽时,在翰墨间对决,金钩银划就是宣泄情感的利器,只不过这艺术人生的诗意,似乎是用一种爽朗的幽默来表达的。一次,听闻朋友站立习字,我不住好奇问田老师,他指着我临写的九成宫反问:“你知道欧阳询是怎么写九成宫的吗?”见我疑惑,他便有自顾地说道:“是单臂倒立着写的!”这一笑之后,我便谨遵师命再不敢不专心写字了。又看到田超老师完成作品时,孩子气地伸个懒腰, 脸上挂着长舒一口气的浅笑,转身对三成老师说:“你按顺序排列一下页码吧,我休息休息!”三成老师则又是一脸茫然地挠挠头:“这是小篆,我不认得啊!”李欢老师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诚实!”然后,满屋的人笑声就在圆圆的灯晕中散开。又一个静悄悄的夜晚燃烧起来了。
你要来艺舟书舍,三成老师就会给你讲他在装裱店打工时,从早到晚都不离店, 以除了吃饭就是写字的状态临赵体6年的情景。李欢老师是田超老师的爱人,两人有着同样的爱好,膝下一对小儿女,两人共同书写人生,并以此来扛起生活的重负。或者,这和木工做家具,泥瓦匠盖房子,装裱师装裱字画并无不同?然而这是约定、是坚守、更是一种勇敢,因此却又是不同的。
常有来人,一进门就说 “听说你们的作品又得奖了”,得到的都是一如既往的不好意思的回复:“听说了,还收到到获奖通知呢”,语气平淡的如同夜里的一颗露珠,照见着于己无关的事物,嵌进安静的夜里,蒸发了。或者,人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就会变得简单吧?狭小与辽阔,教书育人,小,小到只想保持着一个现实梦乡的真实和完整?于他们,每一次投稿,都是检验和提高自身的考场,既然靠的是本事,更得把对结果的各种或哀伤、或肯定、或感叹的情绪化作下一个日常功课的动力。才知道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执教和对决的最终都是自己。他们是真正的舵手,在悄无声息的夜里倔强地撑着一叶孤舟,然而却并不失落,也不单调。
其实,艺舟书舍的“艺舟”该是取自《艺舟双辑》的,艺舟也并非真正的小舟, 它不过是在青草河边的一个三层小楼。但,请原谅我这样通篇的移船水上吧,沸腾涌动的空气,在一只轻舟上窒息,波澜不惊的青草河包裹了暗夜的磷纹,携一苇渡江,怎敢舍了?然而,却如此勇敢,竟这般执着。无论是谁,也不管是否到过艺舟书舍,在心底里谁能舍弃这样的一种生活呢?这里的黑夜静悄悄,让驻足过的人们找到源头处似曾遗失的梦,并将这一找寻定格成永恒。(2019年12月4日书韵荼香初改于新甫清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