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工
作者: 梭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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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一提打工,可以说是国人皆知,也很时髦,可我初打工那几天不是这样的情况,那时叫“外流”。
“外流”,在打工的地方,它属于半公开的地下黑工作;在原籍,它属于资本主义尾巴之类,村里拖家带口的人们一般是不敢去“外流”的。
1973年初新学期开始之际,我有幸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员,教五年级和一年级复式班,年挣队里240个工分,月挣6元国家补助。古人语:家有半升糠,不当小孩王。无更好的出路和穷困的家境,令我不得不当这个小孩王,因为从此自己不仅不吃闲饭,其收入还可养活家里三口人。
谁都有梦,年少更狂。那年我高中刚毕业,十九虚,虽无奈当小孩王,但不甘心,一放秋假,就决意外出去大同看看。爹不管也管不了家事,娘爱儿疼儿信儿,你去吧,但出去转转早点回来,千万别误了学校开学。
我去大同是找八小,和他早就说好的。八小和我同村比我长几岁,参军退役后当了几天小孩王就去大同当了煤矿工人。他有个异母同父叫祥生的哥,虽同村人但我不认识,在大同火车站南边一个叫安益街(地名记不清了)的地方住着,我俩约好在那里见面,收到他的信就出发。
秋日一个朦朦胧胧的拂晓,我步行十多里走到山外的公路边,踏上了去大同的公共汽车。这是我一个人第一次离县域出门,虽说上高中在县城读过书,闲时也看过不少小说,听过村里“外流”回来的大人们谈论过大城市,也天天看大队、学校订阅的“参考消息”和省报之类的报纸,但说心里话,从小到大没去过离村五十里地方的我,对外面的世界茫然一片,心里忐忑不安。
那趟车是繁峙至大同,一路上,虽弯来转去颠颠颇颇闹得人翻肠呕胃,但车窗外的山山水水村庄树木还是给我那颗放飞的心带来了许多新鲜和神奇。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第一次看到了盘山公路、看到了烧瓷器的老窑,看到了峡谷中的水库,远望到了悬空寺······车在恒山峡谷中行驶,但我还不知这世上有五岳,五岳中的北岳便是眼中的恒山,也不知自己此行会咋样······
午后三点多,车到大同长途汽车站。随人下车,随人出站 。出站后,眼前便是车水马龙的通街大道,俊男俏女来来往往,耳边不断地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汽笛声······面对从未见过的繁华都市和陌生而陌生的世界,我像外星人感到茫然无知。所幸两地话语口音基本相近,经好心人指点后,我找到了火车站,也找到了去安益街的方向。
躬身问路,昂首举步,弯来转去,几经周折,傍晚时分,我终于找到了八小哥祥生家。八小哥是个很普通的工人,家境也很拮据。既然来了一个老家的陌生人找八小,其嫂也就很热情地接待。八小哥晚上下班回家不一会,八小也就从矿上赶来了。饱饱地吃了一顿有生以来第一次吃的玉米钢丝面,挤着住了一宿。他哥弟俩给我找不下干得活,我也不是出来转的玩的,谢绝了八小让去煤矿上转几天的好意,第二天早晨我俩就急着找我四叔。
四叔是随妻迁来的大同。他丈母娘家和我们同村,因落实“六二压”政策而返回到大同雁北粮食部门,八小带着我找到了他们那里。四叔寄人篱下,境况窘迫,叔侄相见实在无有更多的话语······后来他见我非“外流”不行,就慢慢说王三娃(据说目前还在大同)在附近粮库“外流”,除吃每天三块钱。于是三人议定找王三娃。
王三娃是同村父辈人,隔河住我家对面,和我们是一个生产队。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出来“外流”省得在家趴锅台做饭一个人熬寂寞,走后大队想惩治他也没有惩治的对象和办法。我和八小在雁北粮食局大库院内工地上找到了他。“他妈的,共产党今社会这么好,你不在村里好好当老师出来干啥?”王三娃一见我俩劈口就这样说,“跟上八小在大同转上几天回哇,他妈的,共产党今社会”。他是文盲,“他妈的,共产党今社会”是他的口语,村人皆知,这话意思是今天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好社会。听八小说明我的来意,又见我口气执意要“外流”,他叹了口气说试试看工头要不。
王三娃带我在工地上找到了工头,说我是他本家侄子,想“外流”,希望给口饭吃。工头是一位老者,边问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这阵儿不缺人,不过有你叔了,那就将就着在吧,每天除吃两块,工程完了结算,现在就去干活吧。感谢他收留了我,出门在外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了,心急如焚的我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八小出门多,嘱咐了我几句离去,我立刻就被送到挖地基的工地上。那地基坑很大,很深,从下到上要三个台阶往上扔土,我抡起铁锹立马干活······烩菜馒头,午饭饱肚而饱肚。
工地上有好几个住处,午饭时工头说你跟上你叔他们住吧。午饭后我到了王三娃的住处一看,才感到生存的难处了。他们十几个四面八方聚到一起的“外流”者,在一间大仓库内就地铺着两处麦秸,麦秸上面铺着屯过粮食的旧苇席片子,每个人简单不过的行李靠墙拢着。挨王三娃睡的一位工友往别人处挪了挪行李,给我空着地方说,你挨着你叔睡吧。我看了看坐下去,工友们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虽说行李简单,但也都是一铺一盖,可我没带行李铺盖,光身一人!秋日的塞外大同,昼夜温差大,素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之说。离开家的我,离开娘的我,即使眼前的工友们可怜我想帮我,他们也没有多余的行李铺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行李铺盖让给我。找麻袋!有工友忽然说。对,找麻袋!粮库肯定不缺麻袋!好几个人院内四处搜寻,总还算找来七八条沾着油污泥土的半新不旧的麻袋,这就是我深秋夜里的铺盖。白天好说,晚上难熬啊······
现在回想起当时睡在地铺麻袋中那几夜的情景,脑里还依稀可辨,但记得最清的还是美好,那就是中秋节。那天,除中午改善生活烩菜里吃到肉外,晚上还给发了五个混糖月饼和三个苹果两个梨,这是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而今日手得到的最好最多的月饼和水果。夜里,躺在地铺的麻袋中,久久不能入睡,我想起了家中的亲人,他们吃不到我这样的美味······
心慈友善,语和谦让,勤快卖力,这是我的表现。两天后,我和一个长我两岁半的工友熟起来。他说工头是代县人,他们是代县八塔公社的,都是工头带来的亲戚老乡,他每天挣三块。他的住处是通间木板床,还生着火炉,仅次于工头。了解了我的境况后,他十分同情,说挣求不下钱还闹出病来了,欣然邀我和他同被伙睡。于是,我告别了村邻王三娃,告别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工友,离开了麦秸苇席地铺,离开了麻袋铺盖,和这位兄长同挤一被,再不用愁那难熬的夜。
年轻人容易沟通。白天,嘴里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流着臭汗,爬上跳下地挥锹扔土,活儿虽累,但天南地北男男女女无所不谈,我们干活时有说有笑不知不觉地也就过去了。夜晚,拍拍身上的土,不顾一天的劳累,我们七八个年轻人又东南西北在大街上四处逛荡,品尝着大城市夜里的味道。
现在我记得最清的是一次看篮球比赛。那天夜里,从北大街外穿北门过四牌楼转西大街,走到了青年宫那里正赶上有篮球比赛,大伙没钱买票,就一个接一个悄悄地挤了进去。我们拍手,我们呼喊,站起坐下,热血沸腾······返回的路上,大伙边走边大喊大叫,浑身的力气用不完。其实,谁都心里明白,这是在发泄心中的躁动、郁闷和愤恨。不安的内心里谁都怨恨自己投错了胎,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
记得第七天午饭后,宿舍来了一位工友的熟人,从他们的交谈中我听出他也是一个工头,工地正缺小工。我搭讪着闲聊,得知他在南门外一个叫汽车大修厂的地方盖车间,小工是搅灰拌沙搬砖抛砖接砖的活,工资每天三块,不干时就结清,吃饭在汽修厂食堂买饭票,和厂里工人一样,很便宜,月底结账时扣除。他走时我追赶上去说愿去,他端详着我说,啥时去都行,告给了去的方向道路后,又说他不在的话有会计在可安排我。
下午我把要走的事告诉了王三娃。“他妈的,共产党今社会”,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没干几天就走,这不是白干了吗?你拿主意吧,不怕那里日哄了,你娃娃家就去。”我默然无言。一下午,再也没有原来的气力了。晚饭后,王三娃带着我找到了工头说,娃娃家里有事捎话让回。“回吧”,工头看都没看我俩说,“看你就干不成。扣去月饼苹果钱,剩下的也没几个了,工程完了让你叔给你拿吧!”我说没盘缠路费回不去,他才抬头看着我,迟疑了一会,点着一支烟不情愿地说,明天给你五块盘缠。夜晚逛街时告诉同被的工友说后天要回家,他漫不经心地说回吧。我的心已和他们分离,逛街的时候也没往夜的劲气,睡觉时也没往夜的嬉闹。至今遗憾的是没记住工友的姓名和住址,毕竟在艰难困苦时他收留了我,和我同被而眠了几夜,那是窘境寒冷中的温暖呀!
第八天,我边干活边等工头给钱,可是落空了。睡觉前找到他,他说这会没钱明天给吧。一夜过去太阳出来了,早饭后我没去干活,站在院里等工头。工头看到我后说,还没走?我说没盘缠走不了,他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手伸向上衣内兜里掏着说:“出门在外,看见你娃娃家可怜,给你破个例吧!”我干了八天扔土活,终于拿到了五块钱,离开了第一个“外流”的地方。后来听说王三娃也没干到头,我两都没拿到应得到的工钱。
出了雁北粮库,按照汽修厂工头指点给的方向道路,顺着北大街我一直向南走去。对一个第一次步入大都市的山里娃来说,阳光下满街的繁华和新奇引逗着我的目光,挑动着我年轻的心······可是,我无资格聆猎,只有急匆匆的脚步。中午时分,终于找到了汽修厂,工头不在,管事的会计安顿了我。几天后知道会计叫张续德,本县雁头村人,高中比我小两届。我又在这里“外流”了,可至今想不起第一夜是咋样度过的。白天好过,夜里难熬。这里没有麻袋做铺盖,反正记得第二天就不得不去找五姑。
五姑是本家远房,其父烈士我叫六爷爷,母改嫁本村张氏,丈夫也是本村张氏人。五姑在大同纺织厂工作,这是我从小记事就知道的。打听后知道大同纺织厂就在汽修厂东面,下午完工后我就去寻找。在厂里没找到五姑,别人指点后我找到了福康里她的家,碰巧六奶奶也在,她娘俩见我后一阵惊喜,边拉家常边问了我来大同的情况。白面包子鸡蛋汤晚饭后,我挟着五姑给准备好的褥子和毛毯奔向汽修厂,临出门六奶奶还悄悄塞给一包“大境门”香烟。
汽修厂的活主要是往上抛砖和在上面架板上接砖,一起干活的是一个瘦高个阳高工友,比我大七八岁,他已干了十几天了。抛砖费力,接砖危险,都得稍有技巧和经验。力气小你抛不上去,没技巧你又抛不到接砖人胸前,这样砖就会掉下来,不仅打碎,而且有时会砸着你。接砖的人如果没技巧经验,抛到胸前的砖你也接不住,不仅砖掉下打碎砸人,有时不小心闪空你自己也会掉下去。我抛过砖,但气力小大多时候是在上面接砖。扔土打起血泡的手,没多久就磨破了,钻心的疼······
随着砌墙高度的增加,活越来越危险费力难干了。搬砖运沙的,抛砖接砖的,砌墙拌灰的,工地上我们七八个人死气沉沉地忙活着,没有先前工地里的快乐。晚上我住一间厂里腾出半截的放杂物小屋,两个长木条靠椅相对便是我的床。劳累一天,尽管身乏体困手疼,屋内气味难闻,但铺着从五姑家拿来的厚厚的褥子,盖着从未见过盖过的毛毯,我舒服极了······
为了多挣一块,为了现钱,滚完土再磨砖,我干了十一天就到开学日。我知道我娘在家里坐不住心急死了,就和工头说明天回家。工头让会计给结账说,娃娃干得不赖,饭钱不要扣了。我拿着挣来的三十三块钱视为命,这相当于民办教师半年的国家补贴钱呀!钱在衣兜里还没捂热,工头就找到我说有急事,借三十块,黑夜还,保证不误我明回家。我借给了他钱,可左等右等没见到还钱的他。会计张续德说工头夜里推牌九耍钱去了,我的心里顷刻开始焦躁不安起来。一夜难寐,我等工头还我挣来的钱······
第二天早饭后还没见到工头的身影,我只好在工地边无精打采地干活边等。午后太阳偏西一大截,终于拿回了挣下又借出的属于命根的钱,实在不敢久留,匆匆忙忙卷起铺盖急奔五姑家。放下铺盖从五姑家出来,又匆匆忙忙奔到大南街,在地摊上花两块半买了一双半腰旧军用黄胶鞋。这鞋是我在来工地那天路过时就看好的,回村后年轻人们看到它很是羡慕而羡慕。在五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拂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向长途汽车站,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这是四十一年前我在假期到大同“外流”的往事。除去亲戚故旧,许多人都是其中匆匆的过客,有的虽在心里留下痕迹,但也变成了相逢不相识的陌生人。多年前我曾向张续德打听过那个工头的境况,他说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反正没发了大财。最近见到张又询问,张说,他叫三小眼,姓高,东留属村人。多年前因贷款问题坐飞机潜逃西北被抓回坐了禁闭,出来后又发得大红大紫,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可惜长了两只坏手耍钱输得总没站住脚,已故,但死因众说纷纭······孰真孰假,我为他可惜!
新世纪初,经人介绍曾为两位老板帮忙舞文弄墨,慢慢和一位走到雇佣关系,我变为打工者。事态难料,人生叵测。近十年的收入虽填补了家用,但到头来等于负数······
我已是没五奔六的人了,再打工奋斗也没几个时日;老父老母虽年事已高,但还能自理;既没职务又临近退休,在单位也是多余的人;家庭经济状况这几年又十分糟糕而糟糕。于是决意出去闯一闯,如果再不出去试试,今生也就完了。至于能否成功,那就看命运吧。谁知无奈,离家后半路不得不返回。家人怕我被骗去搞传销,女人又说是去会女网友······
回家几天,心在烦躁中平静,往事历历涌现在眼前,如锥扎似火烫,于是提笔记下我初打工日子里的难忘事情,聊以自慰。
其实,人来到这个世界,为了你的生存,长大了就得劳作。不管你在哪里,无论你在干什么,并不是为他人干活,而都是为自己打工。当然,打工各有各的难处,但是,人生一世,我想不经战乱和灾荒,就是最好的生活。
作者简介
李银锁,网名梭梭。农民的儿子,一九五六年生,男,是普通人中俗而又俗的庸俗之人。曾先从事教师工作,后从事新闻工作,浅涉政治,打工多年。初想用文字当敲门砖改变命运,后变成了宣泄情绪的工具。无建树,近日在微信公众平台创办独立订阅号“梭梭丛林”,专门发布自己的原创文章,聊以自慰。
通讯地址:山西省忻州市繁峙县政府宿舍7号楼2单元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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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配乐:牵挂你的人

《驼铃岁月》文学平台顾问:
任玉贵老师,青海省民俗专家,文史学者。
邢秀玲老师, 著名散文,报告文学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