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温柔悼玉堂
吴永强

2019年5月29日一早,醒来翻手机,玉堂老师去世的消息出现在朋友圈。彼时,我在湖南平江,车行至汨罗江畔,想起屈原与杜甫皆魂归于此,一股莫大的痛楚涌上心头。
这一年3月,同样为沂蒙文化奔走的作家理钊大哥突然去世。在武汉黄鹤楼,小雨连绵,我写了一首小诗:
为什么要跑这么远
用一条大江
堵住眼睛的不争气
天空落下来的
那些追随你一生的汉字
代替我哭出声来
玉堂老师去世后,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只想到了这首诗。这些年,有时作为记者去采访他,有时作为编辑向他约稿,更多时候,作为后辈作家向他请教,一起参加文学活动。一度,他以及他所建构的文学形象,成为我对我们共同的故乡沂蒙山区的一种认知。
2007年,我在山师读书。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待在图书馆,阅读《乡村温柔》《尴尬大全》《最后一个生产队》等小说。通过他,我更深入了解了沂蒙山区,也对他的写作有了初步认识。沂蒙山区那个叫钓鱼台的小村庄,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隐喻:这是温柔的乡村,是“刘氏幽默”诞生的地方;同时,这个名字暗合了北京那个著名的宾馆名,亦有种“中国缩影”的味道。后来,焦波拍摄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以沂源一个普通村庄为背景,呈现出巨大的时空张力,和刘玉堂的乡村世界构成了一种互动关系。
玉堂老师妙语连珠,往往能从通俗的角度切中问题本质,思考地域文化的诸多弊病与改善的路径。我们谈起文坛一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不屑道:“‘著名作家’这个称谓没有名额限制,你想著名就好好写,和别人没有关系,没有人能压制你‘出名’,你也无权压制别人。”
一次,我问他,作为一个沂源人,之前区域规划属于临沂,现在属于淄博,自己有什么感受?
他说,自己的认同感就是沂蒙山区,不管它属于哪个地域管辖,沂蒙的根是不变的。他想起年轻时在临沂的经历,许多作品是在那里写的。
玉堂老师和省内几家媒体关系一直很好,经常开专栏、接受采访。2014年,他还专门为《齐鲁周刊》创刊15周年写了一篇《一个人和一份周刊》。他说:“一个很难得到第一手新闻资讯和独家新闻的周刊,在强手如林的报海中,靠什么生存与发展?我的看法是,一靠观点,二靠活动。而在这两点上,我感觉《齐鲁周刊》真的是自信又自觉。”
也是在这一年,他的戏曲随笔集《戏里戏外》出版。《小放牛》《打猪草》《刘海砍樵》《小借年》……一部部地方小戏,勾勒出他的童年,也勾勒出他对传统文化的认知。放在他整个写作谱系中,《戏里戏外》并不算什么,只是作为随笔存在。然而,考察他的文学根脉,这部随笔却又有着重要的价值。
他说:“每当回忆起农村生活,就会想起这些戏曲。那时候,农村文化生活很枯燥,在山会上听戏是对生活的调剂,也是了解历史的一个切入口。”在他看来,山东地方戏里最深入人心的要数《小借年》,它温馨、祥和、热烈、喜庆,是那个时代的“贺岁片”。“遥想儿时过年,包着饺子放着小鞭,听着小喇叭里唱‘大雪飘飘年除夕,奉母命到俺岳父家里借年去’,那真是要多祥和有多祥和,要多温馨有多温馨。”
“也是因为太温馨,人物又少,剧情也简单,故农村业余演出队一般也都于过年的时候演它一家伙。我在老家从初中到高中的6年间,几乎每年春节都要在演出队里拉二胡,自是对这个《小借年》熟之又熟。”因演戏而发生的故事,被他写进了小说《冬天的感觉》,后又扩充成了长篇小说《乡村温柔》里的一章。
如今,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个拉着二胡,哼唱《小借年》的老头儿了。
而“遇见”他的方式,就是去他的作品中,去沂蒙山区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
地域和作家之间的关系很奇妙,一个风景和人文都可圈可点的地方,若没有一个大作家来书写,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沂蒙山区挺幸运,不缺,有刘玉堂,有赵德发,还有《红嫂》《红日》这样的外人写的小说,提升了此地的知名度。
有人评价说,刘玉堂更轻灵,赵德发更厚重;刘玉堂是写中短篇小说的巧手,赵德发是写长篇小说的高手;刘玉堂发迹于上海,赵德发成名于北京,而归根结底与沂蒙山区,与济南那个大环境分不开。
两位性格不同,作品不同,一北一南,坐镇这片山区的两头。
30多年来,刘玉堂通过小说的形式重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沂蒙山区,表达温柔的乡愁——1966年,他高中毕业,1968年当兵,转业后在故乡沂源工作六年,后调到济南工作。“刚到济南时,还没立即融入省城人的生活中,孤独感促使我回忆、怀念沂蒙山区的温情记忆,便以小说的形式记录了下来。”
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初,每年他大概三四个月在沂蒙山区各个县转悠,一部《乡村温柔》便是对故乡的集中总结。有评论家说他“是个温情主义者,其讽刺和批判也总是化为趣味与意味的方式”。而他眼中的沂蒙山人,“比外地人有一些独特的东西,格外操心,格外关心人。容易热情但不容易周到,热情是一种态度,周到是一种境界”。
那些操心的“钓鱼台人”,一手拿着煎饼,一手拿着《人民日报》,“位卑未敢忘忧国”,为地球上发生的大事争论不休,国事家事都浓缩在小小的村落里。独特的“刘氏幽默”出现在小说的各个角落,善于创造词汇的沂蒙山人,将农民的阳光灿烂演绎得淋漓尽致。
也可以说,我们看到的刘玉堂老师,就是他小说形象的经典现实版。
他关注城乡差异,关注地域文化衰退。他不断书写一个个“小灵感”,任何题材都能信手拈来。即使济南曾经的城中村八里洼,也能在他笔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势。
他的文字和性格不断影响年轻人,2018年年底,新一届山东青年作协换届,他继续担任名誉主席。在临沂一家社区,我曾走进“玉堂书屋”,看到许多孩子在里面看书学习。在沂源,掩映于青山绿水中的“刘玉堂文学馆”是他文学旅程新的落脚点。
近来,他不再染发,不再抵御时间流逝,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按照正常的“流程”,我们会在济南,会在沂蒙山区,会在“刘玉堂文学馆”遇见他。他才71岁,会成为一个快乐的老头儿,一个山东文化界热爱的前辈和挚友。
然而,一切在这个渐趋炎热的夏天戛然而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