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  达  老  冯

张  军

（网络图片）

       仓库传达老冯，两年之前回了老家邹城。

       说起来老冯并非我们单位职工，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周边辗转打工谋生，后来才来到我们单位，这时他已年近六十，再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领导念其孤身在外境遇可怜，遂安排他到机务仓库看传达。传达工作说轻就轻说重就重，假如一个懒人，每天开门关门，其他事一概不问，也算尽到了传达职责。但老冯是个勤快人，他每天清晨打扫卫生，抽空便去加工车间帮忙劳动，一刻也不肯清闲，是以他在干好传达的同时，又顶上半个劳动力。

       从未问过老冯名号，只知道他老家在邹城山区乡镇，一辈子未曾婚娶，按照文词称之为鳏夫，若依我们这一带俗称，便是一条光棍。光棍一词在元代初创伊始，原指“地痞、流氓、无赖”，至明中期作为官方语言使用，是对流氓的通称。几百年间不断演义变化，至如今大多称呼尚无妻室的男人，但有些地区方言里还葆有原意。老冯不是地痞无赖，他只是因为身材矮小而又家庭贫困，故而一辈子未讨上媳妇，是个不折不扣的光棍汉。

       老冯平素抽烟喝酒，酒喝那种极廉价的散装酒，整桶买来每顿二两，饮至酒意微醺从不贪杯；烟有两种，一种四元钱带过滤嘴的低档烟，此为待客之用，平时从未见他舍得抽上一支，只有我们光临那间简陋的传达室，或是老家来了亲戚熟人，老冯才会在抽屉中摸出烟，撕开一 一散于众人，他则掏出烟荷包，取早已撕好的旧报纸条，捻一撮在集上买来的烟叶，用手卷之成筒放在嘴角一抿，然后打火点着，独自品味那种烟叶独有的辛辣。

       有一次我坐在传达门前，酒后的老冯抽着旱烟，随着收音机里摇头晃脑地哼着一曲地方戏，虽五音不全但不失韵味。看着老冯陶醉其中的模样，我不禁打趣道：“老冯，你一辈子没寻上媳妇，莫不是看上了戏里的角儿，寻常女人不入你的法眼？”。老冯摆摆手，咧开失了门牙的大嘴，苦笑道：“我这样的，谁能看上呢？爹妈没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哥姐能把我拉扯长大已经不易，我又这长相，谁家闺女看上我？你这是笑话我呢”。“那你年轻时没个相好？”我又惹他。“有一回邻居家娶媳妇，趁着天黑摸了一把新娘子脸蛋，好几天都没舍得洗手。村里俊俏闺女多了，我看上人家，可人家看不上我。嘿嘿，剔头挑子一头热”。我随着他，也大笑起来。

       老冯家里还有大哥健在，侄子侄女有次前来看他。老冯在传达室炒上几个菜，热情款待来自家乡的亲人，还盛情相邀我们陪客，那一刻他喜笑颜开，许多年漂泊在外，难得有亲人前来探望，侄子侄女的到来让他感受到暌违已久的亲情，那时他心里必定热乎乎地，一口旱烟呛得眼角都掉下了泪。至晚，侄子侄女告辞而归，老冯一个人坐在门前默默地抽着烟，神色有些不同于往日，我不禁问他：“怎么，舍不得孩子们走，还是想家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向我道出事情原委。侄子侄女此次前来，是要向他借钱，一个家里孩子订婚，一个家里县城买房，都是人生中大事，此行一是向当叔的汇报一声，二是经济拮据顺便向他借钱。“辛辛苦苦多少年，舍不得吃穿，积攒下十几万块钱，原指望留着养老，今天一人五万，多年的积蓄都空了。唉，我也没有旁的亲人，自家孩子有困难，这钱我也该出不是？”。老冯有些无奈。我一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但心里隐隐为老冯将来担心，有一天他若失去了劳动能力，他那些侄子侄女会照顾这个年迈的老人吗？

       又过了两年，老冯的身体大不如从前，嗜烟嗜酒又不注重饮食，望上去像七十开外的人。这段日子老家侄子再未前来探望，或许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们这位身在外地的叔叔。有时我问他家中状况，言及怎么近两年孩子们未曾登门，他一句话也不说，卷上一支旱烟，长长地叹口气，任烟雾笼上满是皱褶的老脸。

       有一天刚刚上班，老冯在门口喊住了我，问他何事，他递过一支过滤嘴香烟，并殷勤地打火为我点烟，我伸手拦住掏出火机燃上，他复如从前卷上一支烟：“是这样。我最近身体感觉一天不如一天，干不了什么活了。这几年承蒙单位上你们照顾我，才能有地方挣个烟酒钱。现在年岁大了，不能再赖在这里，万一哪天长个病毁在这里，不是给你们添麻烦嘛。到那时我那些侄子还不狮子大张口，讹单位一大把钱。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大家对我的好都记在心里，所以我要趁着身子还壮实就回老家去，不能给你们惹下麻烦”。听完老冯的一番话，我良久不语，老冯虽然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做人做事的原则却很明白。这几年他在单位，任劳任怨做着各种活计，无论谁支使老冯，他从来不说二话。我已然把他视作集体中一员，如今猛不丁听他说要离开，一时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心中既有不舍又为他将来的日子暗暗担忧。

       隔了几天，领导批准了老冯的辞职请求，还多发给他两月工资，并派专车把他送回了老家。老冯走的那天我出发在外，因此并未与他辞行，只听同事们说，老冯走时和大家一 一握手，眼圈红红的。

       再后来听人讲，老冯回老家后，侄子侄女无人收留，只好一个人住进了镇上敬老院。如今，不知老冯后悔把钱给了他那些晚辈吗？假设有这么一笔钱在手，在农村生活的老冯能过上一种不错的日子。

       冬日浓雾里，老冯好像正向我走来，嘿嘿笑看，苍老的脸上堆满褶皱，不禁想问一句：老冯，你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