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院三楼同声译会场西侧的阳台被改造成鸽舍,那是二十多只鸽子的家。鸽舍里用木板隔成一格格的,鸽子们成双结对在格子里安家,交配,孵卵,抚育后代。办公楼前的草坪上,有饲食器和水槽,供鸽子们取食饮水。蓝天,白云,绿色的草地,翩飞的鸽群,愈发显得书院静谧幽深。
突然有一天,鸽子们的幸福生活被打断了,它们不再回鸽舍,几只未孵化的蛋也放弃了,白天虽照常到草坪上的喂食点吃食,吃完却飞到附近楼顶平台上停栖,连晚上也不回来。观察好久,也不知问题出在哪里,直到有一天,有同事看到一个黄红色的小小身影从鸽舍旁的落水管上一跃而下,才恍然大悟。
那是一只黄鼠狼。书院的院子里至少有一窝黄鼠狼,我就曾看到过一只黄鼠狼妈妈带着三个孩子在小路上走,看到人也不害怕。你停下观察它,它也立起身来端量你。鸽舍所在的楼下种了不少爬山虎,须根和藤蔓缠上了落水管,PVC材质的落水管不再滑溜溜的了,这对擅长攀爬的黄鼠狼来说简直如履平地。鸽舍成了黄鼠狼的自助餐厅,想吃蛋吃蛋,想吃乳鸽吃乳鸽,想换换口味就逮只成年鸽子,鸽子们只有举家逃离了。后来,在鸽舍旁边罩上网,又把书院的小黄狗拴在落水管上,这才避免了黄鼠狼的骚扰。
过了一段时间,鸽群又有些异样,变得特别警惕,吃食饮水都是集体行动,吃完就走,平时呆在鸽舍附近,轻易不远离。这次我们发现,原因出在这里:南院西南角有两棵高大茂盛的黑松,新近有两只大鸟在枝杈间做巢,人靠近了,会听到鸟飞走时沉重的扑棱声。有一天鸽群刚刚起飞,从南院飞来两只鸟开始追逐鸽群,原来这是两只隼。
隼的翅尖是锐三角形,不像鹰的翅尖是平的,很容易辨识。鸽群在空中紧紧抱成团,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弄得隼眼花缭乱,一直找不到下爪的机会,只好悻悻飞走了,鸽子们也赶紧钻回窝里。后来因为那两棵大松树紧靠墙外的大道,整天人来车往的,隼不胜其扰,不知何时搬家了。鸽子们也就放松下来,整天在草坪上踱着方步,找寻掉落的草籽吃,见了人也不飞起,这简直是要成鸡的节奏啊。
胶东半岛一带称鸽子为“鹁鸽”,查《本草纲目》“鸽”条,谓其又名“鹁鸽”“飞奴”:“鸽性淫而易合,故名。鹁者,其声也。张九龄以鸽传书,目为飞奴。”看来鹁鸽是鸽子的古称,与其“勃——咕咕,勃——咕咕”的叫声有关。鹁鸽在鸟类中属于比较严格的一夫一妻制,夫妻两个一窝有两只幼鸟,要分泌鸽乳轮流喂饲幼鸽,如果有一方花心,幼鸽就养不活了。李时珍关于鸽的说法是不对的。

书院南院东南角地势低洼,有一年下大雨,这里成了一片泽国。水过了一个月才退去,生长在这里的刺槐树集体被淹死。第二年春天,别的刺槐林已经长出绿叶,开出如峰峦般怒放的槐花,引来无数嘤嘤嗡嗡的蜜蜂,这里却还是静悄悄的,只有虬曲苍劲的枝干直刺天空。有一天散步经过这里,发现两只喜鹊站在最高的枝头,“喳喳喳”地叫着,像是在宣示主权。看来这是今年刚结对的新婚喜鹊,想在这里筑自己的爱巢。这片刺槐林虽然没有枝叶的掩映,但好在足够高,仍能给喜鹊提供安全保证。眼看着喜鹊窝在枝杈间一天天成形,纵横交错的细树枝垒成一个球形,为了躲避海边冬天的冷风,巢的开口偏向了东南方向。
有一天早上刚到书院,就听到槐林那边传来喜鹊一声不罢一声的尖叫,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走过去一看,两只喜鹊正不时跃向空中,迎击从高空俯冲下来的两只鸟。那两只鸟的翅膀狭长而尖,像镰刀一样,属于高速翼,飞行速度很快。喜鹊的翅膀短而宽,机动性能更好,更灵活。喜鹊躲过那两只鸟的冲击,就纠缠在后面骚扰,那两只鸟飞到高处,又开始一轮俯冲,一时间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周围的喜鹊听到了求援声,飞过来四五只加入战团,那两只鸟吃不住劲儿,远远飞走了。不是说“鹊巢鸠占”吗?那两只鸟难道是某种鸠?于是回去查资料。
《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毛传》:“鸠,鸤鸠,秸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晋郭璞释“鸤鸠”:“今之布谷也,江东呼为获谷。”还有的将“鸠”释为“斑鸠”,认为斑鸠不会做窠,常强占喜鹊的窠。原来古人没有现代的生物分类学知识,所说的“鸠”,有的指斑鸠,有的指布谷,还有的指各种小型的猛禽,如隼和鹰等。斑鸠是很害羞的鸟,个头比喜鹊稍大,但绝不会主动攻击喜鹊。因为喜鹊是鸟类中著名的小混混,不仅个体战斗力强大,更喜欢打群架,我在海边就看到过好几次,大块头的银鸥刚捕到鱼,就让几只喜鹊围上去给抢了。喜鹊不欺负斑鸠就不错了,斑鸠怎么敢强占鹊巢?布谷就更不可能了,它的孩子都是找人代养,还要巢干什么。由此可见古人所说的强占鹊巢的“鸠”,应该指的是鹰隼。那两只鸟翅膀狭长,翅尖呈锐三角形,显然是隼而不是鹰。从个头和羽色看,应该是燕隼,俗称青条子,以小型小类和大型昆虫为食,战斗力比喜鹊强不了多少,如果是体型更大的游隼和猎隼,恐怕再多的喜鹊都得落荒而逃。至于矛隼,就更不得了了,那是连天鹅都能抓到的主儿,古人称它为“海东青”。
后来那两只隼也并没有走远(实在是因为周围都是高楼,可供选择的栖息地不多),南院西南角有两棵高大的黑松,它们就在那里安了家。林间有鸟雀,草地上有昆虫,这都是燕隼喜欢的食物。
书院还养着一群鸽子,每当鸽群起飞,这两只隼总是及时赶到,像赶赴一场盛宴。虽然鸽子的个头有点大,但万一捉住了呢?鸽群在隼的追逐下不停地变换着方向和队形,像一块舞动的飞毯,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要上演。
突然有一天,那两只隼的身影不再出现,书院的上空变得空旷而安静。是因为那两棵松树太靠近墙外的大道,隼不堪其扰?还是隼随着天气的变冷飞往温暖的南方?谁也不知道。
它们静悄悄地走了,正如它们的不期而至,一切都是那么突然。

书院停车场西的水塘边上,经常有一种个子不大的小鸟在活动,寻找昆虫和小鱼等,见到人也不甚惊慌。它的体型和燕子差不多大,翅和尾巴很长,体色由黑白二色组成,这让我想到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张飞鸟”。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忆及儿时冬天张竹筛罗雀:“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上网一查,“张飞鸟”学名叫鹡鸰,为雀形目鹡鸰科鹡鸰属鸟类。因其长得头圆而黑,前额纯白,样子有点像舞台张飞的脸谱,因此得名张飞鸟。因多活动于水边,停息时尾上下摆动,故又称为“点水雀”。黄县话根据其尾巴的动作特征,称之为“穷蹀躞儿”。
“蹀”,本义为蹈、踏,《广雅•释诂一》:“蹀,履也。”《集韵•帖韵》:“蹀,蹈也。”奥运会马术比赛有个项目叫盛装舞步,骑乘过程中,人着盛装,马走舞步,特别具有观赏性,搁古代这称之为“蹀马”。不管是蹈还是踏,步子都不会大,所以派生出一个词语“蹀躞”,指小步走路,亦有徘徊之意,古乐府《白头吟》:“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又有颤动、颤抖的意思,明朱权《卓文君》第二折:“我则见绣屏开花枝蹀躞,绮窗闲花影重叠。”
在古人看来,一个人要成功,形象很重要,要端方庄重,沉稳大气,孔子曾经说过,“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君子走起路来也要“重”,是要不紧不慢迈着四方步的,小碎步颠着那成什么体统,所以慢慢的“蹀躞”有了贬义,形容人不稳重,轻浮,爱嘚瑟,还有点志得意满、显摆的意味在里面。比如小孩子把碗打了,妈妈会骂:“我约莫儿你就没有个好蹀躞儿。”到了饭时孩子还要往外跑,妈妈会说:“你别满哪蹀躞啦,一会好吃饭喽。”小孩子没长性,坐不下,大人会批评:“你就是个鸡毛腚,整天穷蹀躞。”或者说:“你看你乜个蹀躞款儿。”小孩子人来疯,闹的不行,大人会说:“看把你蹀躞起喽。”
在黄县话里,“蹀躞”的“躞”轻声减音,“ie”读作“i”,“姥爷”“歇歇”“熨帖”“蔑斜”都是这样读的。

一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听到办公室外面画廊的玻璃“砰”一声巨响,跑出去一看,有一只中型鸟躺在草地上,脖子撞断了,血从鼻孔和嘴里冒出来。这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怪鸟,背部是带有橄榄绿的黄褐色,满布黑色鱼鳞状斑纹,腹部浅白色,除颏、喉和腹中部外,亦具黑色鳞状斑,用黄县话来形容,整个就像个“花拉豹儿”,全身都是斑斑点点的。
我问过几位书院的同事,大家都不知这是什么鸟。我把死去的鸟拍了照片,发到QQ和微信群里,大撒英雄帖,希望有人能认识这种鸟,毕竟它都死在这里了,如果连个名字也不知道,那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消息发出去好多天,一直没有反馈,就在我已经不抱希望之时,有个外地的网友弱弱地说了声:“可能是虎斑地鸫吧?”我如获至宝,打开百度和照片进行比对,果然是它!作为雀形目鹟科地鸫属鸟类,虎斑地鸫是鸫类中最大的一种,体长可达30厘米,体重三四两,主要栖息于阔叶林、针阔叶混交林和针叶林中,尤以溪谷、河流两岸和地势低洼的密林中为常见。营地栖生活,常单独或成对活动,性胆怯,见人即飞,多贴着地面在林下飞行,也能在地上迅速跳行,喜欢在灌丛或林下落叶层中觅食。捕食鞘翅目、直翅目昆虫和鳞翅目幼虫,因其主食有害昆虫,对农林有益,故为益鸟。此外它也吃少量果实、种子和嫩叶等植物性食物。
虎斑地鸫遍布欧亚大陆,国内繁殖地位于内蒙古东北部、黑龙江大兴安岭和小兴安岭、吉林长白山等地,越冬地在华南和西南一带,迁徙期间经过辽宁、河北、山东、河南等地,黄县一带也处在它的迁徙路线上。这只撞断脖子的虎斑地鸫应该是在南迁的途中,却被一片儿玻璃终止了它的行程。我把这只虎斑地鸫埋在书院学者楼西侧最大的一株水杉树下,待到来年枝繁叶茂时,便是对它最好的纪念。
附带说一下,虎斑地鸫这个名字有点名不符实,老虎身上是一道道竖的条纹,而虎斑地鸫身上满是鳞状斑,与虎纹不搭界,如果称其为豹斑地鸫倒是勉强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