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峰

嘴快的人一般也巧。饭店跑堂的,集上卖针的,倒腾老鼠药的,说相声的,唱曲的,嘴皮子都溜。嘴笨得跟棉裤腰一样,唇舌这饭碗就端不了。我老家那个村出嘴子,多是浑嘴,出口脏话也多。喻振生则是素嘴,他捣饬的这一套,是往人心里灌蜜,和说粗话不是一个路径。早期街上有打花相的,手拿两块牛骨,霹雳巴拉打着要饭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给钱给饭夸完就走。遇上不肯“出血”的主,就边走边骂,变着法儿地糟践损人。
东阿老城里才分人挤疙瘩,仅靠抖机灵劲和两片嘴就能混口饭吃。牲口经济嘴叉子好使,但他们属另类,这个活要很高的技术含量。照量一眼牲口,上下手掰开嘴瞧瞧牙口,就知道这牲灵的活路好坏。几岁口、健不健,公道价钱自然就有了。靠蒙不行,会砸买卖,不如纯粹的嘴子轻松。喻振生父亲是教师,吃的也是动嘴的饭,可老先生儒雅,嘴里从无脏字。喻老先生退休后,振生接了班,在镇文教跑腿,用嘴的地方并不多,挺浪费的。
小镇上有了振生,热闹。正月十五踩高跷,他扮的傻老婆大放光彩,大人孩子都喜欢追着看他。这个角色在戏曲里叫彩旦,乡下叫女丑,皆由男性反串。遇上什么活动,振生从不缺席。他写的诗,其实是顺口溜,都是宣传的形势和政策的段子。只要见了振生,不高兴的也高兴,不开心的也开心,他的甜言蜜语,按摩得人心里一个皱子也没有。在小镇上要是不认识振生,就算在这白待了。镇文化站长王化琦是个写新闻的高手,他写的人物通讯《小镇上的赵本山》等篇什,发在《大众日报》和《济南日报》上,也让振生在外名声鹊起。不管谁去东阿镇,只要看他眼神陌生,振生就问人家:你不认识我?

振生遇上酒场,只要愿意掺和,他都会穿插迂回进去,三下五除二吃饱喝足,闹句笑抹嘴走人。遇上外地的女干部回家,振生二话不说登上自行车主动去送,这饭肯定混上了。再说振生好打发,随便有酒有菜就行,不一定上硬肴大菜。
镇供销社有家饭店,那些年很红火,能在这吃顿饭要被人高看。家境好,亲戚朋友也多,订婚的酒席都选在这里。初次见面,两边亲戚都是陌生面孔,大家见面不免多些客套,脸和手都放不开,男方要劝几遍女方亲友才肯动筷子。媒人周旋着启动起来场子,刚动几轮筷子,正做斯文状地小口吃着,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一汉子,双手抱拳向各位施礼一周,嘴里大喇叭一样喊着:对不起,我来晚了!先罚我三杯。然后自斟自饮,这手叨菜,那手端酒,嘴、眼、手都不闲着。嘁哩喀嚓一阵子,整鸡没了快半个,丸子光剩了汤。没等众人插话盘问,他再一抱拳:列位对不住了!我有事,先告退了,说着就大摇大摆打着嗝,抠着牙缝里的肉丝,噗噗地往外吐着扬长而去。
“只身闯婚宴”这样的场合,振生从不叨鱼,鱼刺多,吃起来太费工夫。他每次干净脱身后,都好不得意,甚至有些自鸣得意地总结诀窍:要打一个冷不防,让他们措手不及,一定要快,别腻歪。等他们癔症过来,我都到家了。
订婚酒,两边亲戚全靠媒人上蹿下跳地引见。只要不认识都以为是对方家亲戚,并不多想。振生穿得在行,一身中山装,像个干公家活的,也没法起疑。直到饭后大家才回过神来,这边亲戚试探着问:您那边亲戚?那边反问:我们还以为您那边亲戚呢?最后饭店的人过来解惑:这就是喻振生。大家才一边回忆刚才振生急火马将的一幕,一边笑着继续喝茶聊天。附近十里八乡对于振生,就是没见过面,都有耳闻。乡下喜事和丧事,不怕多张嘴,来个热闹人,觉得是个彩头。振生的名声越来越大,再有订婚的,振生如不去凑热闹,猛丁冒出来,反像是少点什么。
镇文教办公室外的柳树窜得太快,树枝碍了广播线的事,助理员就让振生上去掰。恰巧书记从外面回来,从吉普车里看见振生搁在树上,做关心状拉开门喊:忒危险,快下来!振生瞬间来了灵感,随口喊了句:有本事的坐闷闷,没本事的掰树枝!书记笑得满脸都是波纹。要是不在树上,书记这一唤,振生得来句“嗻”!老家那边管汽车叫“呗呗”,也有的叫“闷闷”,都是正版地方土话。主要是说得汽车鸣笛,喇叭发出的声音,一般代指汽车。
振生不光是搞笑,能耐也大。喻老先生住院,他去要钱结账出院,看助理员一脸难为情,知道这钱真紧张了。振生反过来安慰助理员:您就别管了!趁着吃晚饭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觉,把喻老先生拉回了家。第二天医院查完房,正准备到镇上交涉。振生却带着一帮人,拎着锦旗,敲着锣鼓到了院长办公室。送上“爱心暖人间”的锦旗,然后就不住点地千恩万谢,好话说尽。弄得院长像个糖醋活鱼,张了好几张嘴,就是没说出话。
振生也到省城演出过快板书,省里和市里的福利彩票发行站专门邀请过他。镇里、村里来了大戏,在大喇叭上预告节目,黄石公庙会募捐,都是振生担纲现场主持。振生是当之无愧的“金话筒”。

第一次去他家,他已经退了休,刚患上血栓不久。嘴有些歪,不过说话还能顺溜。他热情得不得了,手抓得紧紧的,还非要称我叔,究竟拐了多少个弯论的辈分,我都迷糊了。过后不久他拿出一摞新作,有不少是歌颂那位书记早年政绩的,看来振生很崇拜他。他吃力地歪着嘴一页一页地念,不少口涎都滴了一纸。我跟他开玩笑:书记从县里到市里都多年了,退了,再为他歌功颂德不顶事了。这是无的放矢,他没法提拔你了。振生跟着笑:咱也用不着了,再提拔就去火葬场爬烟囱了!
摘录几句振生大作《东阿镇新貌》末节,是段山东快板:东阿镇在大变,党的政策很有关。镇委政府下决心,定叫东阿换新天。说得到来做得到,党的恩情说不完。社会主义就是好,幸福生活万万年!万万年!激情澎湃,战斗味儿十足。县里刊物给他公开发表了,作品也算是登堂入室了。只要有他作品的刊物,他复印了,见谁都送。
再一次去看他,刚刚过了春节,振生乔迁了新居,搬到一栋新楼上。院里广场上正在准备元宵节的玩意,叮叮当当的锣鼓敲得山响,都遮了屋里的电视声音。振生从里屋出来,尽管热情还在,却明显地萎靡和失落。话不再稠,往日连珠炮没了,出现了不应有的沉默。不大工夫,再看他竟是满脸的老泪。他老婆说:让他出去跟着玩,他不去,光在屋里掉泪。看着振生,一个不快活就没法活的人。这个时节,本该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却没法登场了。他的心里那番滋味,他老婆不懂,但,我懂。
两次去看他,间隔不久,没想到他的精神一落千丈,完全变了一个人。初次和我一起去的熟人还打趣他:说《三国》里好多英雄,诸葛亮有舌战群儒,振生兄有“舌战小姨子”,张飞有当阳桥,赵云有长坂坡,振生兄有“智退丈母娘”,“代师鉴考”。他说的都是振生过五关斩六将,有的我知道,有的我没听说过,肯定都是笑料段子。那次振生嘴还不饶人:麻线拴豆腐,别提了!床底下放风筝,起不来了!说了一大串侃子。想让他把话掉地上,难!
前两天回了趟老家,听说我村陈三自杀的消息,我特惊愕。陈三的嘴皮子,在村里不能说数一数二,也是数三数四的人物。他一向乐观、滑稽,抑郁和他本应无关。听说上吊前还给孩子留下6万块存折,他这样的结局让人唏嘘不已。还有眼下的振生,能信手制造快乐的人自己却快乐不了,看来乐观和达观不是一回事,这也算是个悖论吧。
马上又要到了春节了,陈三逝者已矣,振生能快乐起来吗?不知道。他已年过古稀,却孩子般装了一肚子笑料,一不小心就往外漾。搞笑、快活是他整个生命。真希望他能转身做个看客,快乐一把别人的快乐也好。这句话说来容易,不知能劝进他心里去吗?后一次在他家,看他使劲挤出的那丝笑容,想来让我伤感。腿脚和嘴有了问题,他的舞台就崩塌了。一个业余文艺爱好者,一个小地方的头牌,告别舞台,说穿了不过野场子,居然如此悲凉,出乎我意外。
喻振生原名喻耀祖,喻老先生有远见。忘了问振生他是不是有个哥哥叫喻光宗?传统文化里家长对后人皆有宏大寄托。振生算是不辱使命,不负厚望。说起知名度来,在那个小圈子乃至圈外,名字叫得这么响的,还就是喻振生。和东阿烧饼,豆腐一样,也是正经八百的品牌。振生母亲贤惠、达理、尤其手巧,做得一手尚好的吊炉烧饼,是地道东阿琳琅小吃中上品。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