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深处的牧马人
王樵夫/文
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接到消息说哈斯额尔敦“走了”。放下电话没多久,雨像瓢泼一样砸了下来,我知道,这是上天为纪念贡格尔草原上的这位牧马人,流下的泪。
一
“假如草原上没了马,牧民就会寂寞忧伤……”哈斯额尔敦说。
如今的草原,马少了,放马的人也少了。老一代牧马人心里,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们遇到一起, 喝着酒回忆往事,说起他们曾经放过的马群,说起他们的杆子马,说起曾经下了双驹的母马,话题一个接着一个,说也说不完……
“我不能没有马,我离不开马。” 哈斯额尔敦说。
哈斯额尔敦的父亲是老牧马人。哈斯额尔敦年轻的时候,看到两个哥哥都没有继承父亲的事业,决定由自己来完成父亲的心愿,把牧马继续下去。哈斯额尔敦说:“马是蒙古人的翅膀,马让男人在草原上飞翔!”
有一首诗写道:一匹马投影于天空,天空多么辽远;一只鹰投影于大地,大地多么苍茫。我的祖先啊,骑着马儿走遍了世界……
马群的活动范围大,奔跑起来,最少也需要五千到一万亩牧场。哈斯额尔敦只好承包了邻近牧民的牧场,“我要让我的马们跑起来,否则它们就会得病!”
牧马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过去在草原上,治安没有现在好,因为马放在野外,夜里也不圈回来,便会有一些盗马贼,开着车,偷偷地打马的主意。所以那个时候,哈斯额尔敦经常下夜,看护马群。赶上雪灾、旱灾,他还要把马群赶到几百里外承包来的草场上去。
现在的牧区,几乎家家都有了汽车、摩托车,马的作用越来越小了。加上马不像羊,可以产羊绒、羊毛,虽然有马奶,但是产量小,不像牛奶那样多,非常影响牧民的收入,所以很多牧民放弃了养马。
哈斯额尔敦也曾经想过放弃。
有一年夏天,草原遇上罕见的大旱,全嘎查的井都干枯了。哈斯额尔敦夫妇为了给马饮水,整天不停地从压水井里往外压水,井水很少,很细,流一会儿,水就不多了,还得再等一会儿,才能继续压。但是,很神奇,这口祖辈传下来的井一直没干。哈斯额尔敦舍不得让他的马渴着,就这样压一会儿等一会儿,仅凭着这点水,勉强供应着整个饥渴的马群。
等水的时候,哈斯额尔敦心疼地对蹲在地上喘息的媳妇说:“秋天,来了马贩子,就把马群挑了(指卖掉)!”
媳妇盼来了秋天,哈斯额尔敦却舍不得了。他摸摸这匹,瞅瞅那匹,感觉哪一匹马都是他的孩子!一拖就到了冬天。
谁知到了冬天,偏偏又赶上罕见的“坐冬雪”。大雪持续降落,积雪越来越厚,白毛风一吹,雪面形成一层厚厚的冰壳。牛羊难以扒开雪层吃草,致使所有的牲畜掉膘,母畜流产,仔畜无法成活,老弱病畜大量死亡。而且厚厚的冰壳还划破了羊和牛的蹄腕,造成许多牲畜冻伤。
家里没养马的牧户,都来找哈斯额尔敦帮忙,因为只有马能够刨开坚硬的雪壳,牛羊跟在后面才能吃上草。哈斯额尔敦的马群凸显出不可替代的作用。
那个冬天,贡格尔草原全部被冰雪覆盖,树木也被冰雪压得枝杈折断,数十公里的电线被冰凌坠断。雪堵住了路,所有的机动车道都不通了。苏木政府征用了哈斯额尔敦的马群,靠他的马拉雪橇和外界沟通,运送救灾物资。马多,可以轮换着拉雪橇,许多牧户平安地度过了这个严冬。
马群救了全苏木人的性命。从此哈斯额尔敦下决心,无论多困难,也不放弃马群。
媳妇看他这样喜欢马,也只好依着他。“草原上的姑娘,谁不喜欢优秀的骑手啊!”说起自己的媳妇,哈斯额尔敦打心里高兴。过去在草原上,如果一个美丽的好姑娘不嫁给优秀的骑手,人们就会认为她是在作践自己。“我奶奶长得就漂亮,有许多有钱人家的小伙子向她献殷勤,她最后还是嫁给了我的骑手爷爷。但是现在,很少有年轻人还想做一名骑手了!”说到这,哈斯额尔敦长叹一声,“现在的姑娘们都愿意找个有钱的小伙子,嫁到城里去。骑手是草原的灵魂,没有骑手的草原,灵魂就飘散了,草原也就一日不如一日……”
哈斯额尔敦说起草原退化,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他说:“今天的人们天天喊着保护草原的口号,却让世代游牧的蒙古人定居,盖起了羊圈,拉起了铁围栏。但是事实上,草原上每盖一间房子,附近500亩草场就会因为常年得不到休息而废掉。也正是围栏破坏了生态循环,才使马这样的大型动物生存艰难。当初数以百万的蒙古马群,如今也已经难得一见了。”
草原上的植被特别脆弱,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就是沙子。就是这薄薄的一层,坚持着几千年生生不息,供养着牛羊,为人类贡献着绿色。掘开上面这一层,就很难再恢复了。哈斯额尔敦说:“在这片草原上,人要活着,植物也要活着,动物也要活着,万物都要活着,都要和谐相处。”
是呀,在草原上,每一个生命都是有灵魂的,万物有灵,应该尊重每一个生命。
哈斯额尔敦家附近,有一片水泡子,到了冬天,水就干了,湖底结着一层白色的盐碱。马群吃盐,就像人要吃盐一样。他赶着马群沿着两条围栏间的路走向水泡子。马吃上了盐碱,才能补充上体内的盐分和矿物质,这样马群就能安全地过冬了。
有了围栏以后,草原上的道路就定下来,牲畜、车子都只走这一个地方,时间长了寸草不生,成了草原上的一条条白晃晃的沙路。哈斯额尔敦说:“就像人身上一道道的伤疤。”
冬天,下了雪,把沙子埋起来,看上去,草原依然是牧马人的天堂。可是来年春暖花开,沙子全暴露了出来,沙尘暴又刮起来了。
二
哈斯额尔敦放了一辈子马,一直生活在马背上,他的背驼得很厉害,腿也成了那种在牧区常见的罗圈腿。这个样子,长期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一看就知道,他调教过无数匹好马。哈斯额尔敦说:“驯马讲究技巧,骑马也同样讲究技巧。”
不会骑马的人,猫着腰,几乎是趴在马鞍上,随时都会掉下来。马一跑,就会把人颠起来,屁股一直拍打着马鞍。马越跑越快,人也会越颠越高,一不留神,就从马上摔下来。在草原上摔得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事情经常发生。有的人喝了酒,从马背上摔下来,脚没来得及从马镫中抽出来,会拼命挣扎,这种情况下,马会因为受惊而狂奔,人的脑袋朝下,被一路拖着跑,等到马跑累了才停下来,不用想也知道,那个被拖在马下的人死得有多惨了。
但是会骑马的人,身体挺直,随着马一起动,这样就会稳如平地,无论马跑多快都不会掉下来。骑在马上,手轻轻地抓着马缰,抬头眺望远方……只有坐在马背上的高度,只有在草原的最深处,你才能真正领略草原的美景。天地之间,一人一马,你可以无所顾忌地高歌,那个时候,你才会真切地醒悟,这个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会产生长调、呼麦、马头琴,为什么这个民族会产生动人心魄的英雄史诗。
哈斯额尔敦说,“对待马,要将心比心。别看马是牲畜,但是它有灵性,你只要对它好,它就能感受到你的爱,自然就听话了。你打它,虽然它怕你,也能听你的。但是,它会像孩子一样,在心里记恨你。”
哈斯额尔敦有一匹心爱的黄骠马,马腿修长,肩宽体壮,马鬃金黄色,马尾巴高高翘着,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黄骠马站在马群里,比其他的马高出一头,显得格外高大。
黄骠马和哈斯额尔敦的感情特别好,它累的时候,会把头靠在哈斯额尔敦的肩膀上休息。不高兴的时候,会把头伸进哈斯额尔敦的怀里蹭来蹭去。哈斯额尔敦累的时候,也会倚着黄骠马的大腿,坐在草地上,闭上眼,睡一觉儿。
他眯眼的时候,黄骠马的尾巴扫来扫去,那是在给他打蚊子呢!
一次,奔跑中的黄骠马踩在了松软的旱獭窝上,蹄子陷进去,马失前蹄,一下子摔倒了。等到黄骠马站起来,哈斯额尔敦的脚还没有从马蹬里拿出来,脚悬在半空中,身子拖在地上,哈斯额尔敦当时吓坏了,心突突地乱跳。他轻轻地“吁”住马。黄骠马特别听话,静静地站着,一动也不动,等哈斯额尔敦把脚从马镫中取出,它才往前走两步。然后回过头,看着哈斯额尔敦从地上爬起来,它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把脑袋探在哈斯额尔敦的胸前磨蹭着。哈斯额尔敦劫后余生,捋着它的鬃毛,拍着它的背,感激地说:“没事了没事了,你这次救了我一命。”
从此,哈斯额尔敦对黄骠马更好了。他帮它驱赶蚊虫,不管多累,天多晚,也要牵它到河边喝最干净的水,天天给它刮汗、刷毛,还唱歌给它听,黄骠马也越来越温顺了。
其实,野性才是马生命里真正的力量。哈斯额尔敦有好几匹骑马,骑上一段时间,就会把马放回群里休息,然后骑另一匹。让它们回归马群,和伙伴们在草原上一起吃草,一起奔跑,这样的马才有野性。
哈斯额尔敦给黄骠马卸下了马鞍,牵着它,慢慢走到清澈的河边喝水。贡格尔河蜿蜒流过,马群在山坡上吃草,哈斯额尔敦牵着黄骠马走过来,有几匹受惊的马匆忙走开。
哈斯额尔敦摘下马笼头,黄骠马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哈斯额尔敦,一动不动。
哈斯额尔敦心里一动,走近它,抚摸着它的额头。过了一会儿,黄骠马忽然掉头离开,一步步走向草原深处,不再回头。
哈斯额尔敦呆立在原地。马不会说话,它按照主人的意愿奔跑、缓行或者停步,毫不保留地奉献自己,甚至还超出自己的力量,不惜牺牲生命为人类效力,可它又何尝不想念真正属于它的草原。
三
哈斯额尔敦是贡格尔草原上有情怀、有担当的牧马人。也是三百六十五天蒙古袍不离身的人。
和哈斯额尔敦当年子承父业不同,他的儿女们,没有一个想留在草原上,更别指望他们做一个地地道道的牧马人。一想到这儿,哈斯额尔敦就忍不住悲伤,然而让这个牧马汉子悲伤的,远不止这一件事。
哈斯额尔敦说:“真正的牧民,一年四季要穿蒙古袍。”
自古以来,牧民以马背为家,逐水草迁徙,居无定所,夜里经常合衣而卧,用蒙古袍裹住身子,既可以取暖,又可以当枕头、当蚊帐。
夏天的蒙古袍用棉布或丝绸做成,色彩艳丽,再配以好看的头饰和腰带,领高袖长,袍身松驰,袍襟里小外大,下摆无缝,把年轻的姑娘、小伙们装扮得美丽动人,比草原上盛开的鲜花还要娇艳;冬天的蒙古袍则是用上等的兽皮,经过各种工艺制作而成。尽管朔风怒吼,冰天雪地,牧民穿上轻便而温暖的皮袍,或马上驰骋,或地上盘桓,或岩穴藏身,或草丛度夜,有皮袍护身,暖意融融。
如今,住在城镇的蒙古人,以及牧区的蒙古族青年男女,已有相当一部分人不穿袍子了。现在的商贩,把服装生意做到了草原上,蒙古族青年男女喜欢穿牛仔装、猎装、羽绒服、西装、老板裤,一种款式可人的时装,往往一夜之间就跑到蒙古族青年男女的身上。
哈斯额尔敦仍然保持着蒙古人旧有的特点,如果你到了他的家里,不管你和他是不是认识,也不管你带来了几个人,他无论正在做什么事情,都会停下来隆重地招待你,会为你熬奶茶,请你喝马奶酒、吃奶食品。当你要走了,如果是白天,你的车子性能很好,不会有危险,他会让你走。可是如果你骑着马,或者你的车子性能不好,他知道前面的路非常难走,你可能会迷路,会遇到危险,他绝对不会让你单独走,他会骑上马去送你。旧时的蒙古人就是这样,他住在这里,就是这里的主人,他不会让客人在他的地盘上出事。
哈斯额尔敦说:“家有千万财富,不如身边有一个安答(蒙古语,朋友)。”
哈斯额尔敦说从前人们离开冬牧场时,都会固定做一件事。在冬营盘的毡房里,留下几盒火柴,一些牛肉干。草原上经常会有迷路的人,又冷又饿地来到冬营盘,这些东西,关键的时候,会救命。但是现在的人们离开冬营盘时,很少有人像原来那么做了。
四
哈斯额尔敦岁数大了,老了,牙也掉了几颗。他的马也越来越少,十匹,五匹,现在,只剩下老迈的黄骠马与他相依为命了。但是,他仍然骑着马,在草原上快马加鞭,纵横驰骋。每当儿女和朋友们劝阻他,他总是笑着说:“鹰翅在雄鹰孵出之前,就和天空相配;马蹄在骏马出生之前,就与草原相约。我在出生之前,就与马背相连!我骑在马背上,就像别人走在平地上……”
哈斯额尔敦极力想把他从父亲那里学到的丰富的放牧经验以及他对草原的认知讲给别人听,可是,偌大的草原,却没有几个听众,没有人再对他的讲述有兴趣了。有时候,他就对着他的黄骠马讲了起来。
哈斯额尔敦说,多少年前,有一次他在放牧时睡着了,醒来后夜幕沉沉,茫茫草原,几百匹马无影无踪了。哈斯额尔敦慌了,到哪去找?父亲抓起一把土,往空中一扬。然后父亲招呼哈斯额尔敦跨上马,顺着土飘散的方向找去。追出十多里,果然看到马群!父亲说,夜里放马最怕打雷,草原上炸雷一响,马群四分五裂,谁都无法控制。但它们多半会顺着风向跑,所以顺着风向,就能够找到丢失的马群。
哈斯额尔敦说父亲的眼睛特别好使,他可以在晚上没有月亮、星星的情况下,能看到好几里外吃草的马。这时候真靠得是眼睛吗?不是!这时候靠得是耳朵,“马吃草的声音呀,像拉马头琴。”父亲说。
哈斯额尔敦发了一会儿怔,理了理黄骠马的鬃毛,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放羊吃的草,吃的是一年的阳光;烧的柴,烧的是一百年的阳光;我们烧的煤、用的石油,烧的是古代的阳光。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不应该侵略了我们子孙应该享用的东西。我们人口变多了,人心变得贪婪了,而贪婪的人心比人变了还要可怕……
人要敬畏大地。草场和河流是蒙古人的生命,风调雨顺,水草肥美,人丁兴旺,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土地是有灵气的,一踏上蒙古高原,这块神奇的大地,它影响你,能给它的子孙以最高、最神奇的祝福……
将来有一天,我希望自己的尸体在生我养我的这片草原,变成茂盛的青草,青草被牛羊吃掉了,牛羊被狼或者人吃掉,循环往复,让生命得以永恒。
哈斯额尔敦说着,倚着他的黄骠马,打起了盹。
他梦见自己走在广袤的草原上,天空湛蓝,白云悠悠,碧草如茵,百灵鸣叫,在亘古未绝的蒙古长调中,在日夜流淌的贡格尔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像一场暴雨,草原变得沸腾了,守在毡房的狗叫了起来,很多马嘶鸣起来,草原颤动起来……
在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中,哈斯额尔敦突然感到有些眩晕,他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哈斯额尔敦说,贡格尔草原,需要马,需要马的蹄声!
哈斯额尔敦的黄骠马,发出了一声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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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樵夫,满族。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国代表大会代表。内蒙古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曾获第十一届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文学创作“索龙嘎”奖。
现任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赤峰市第七届人大代表,赤峰市人大教科文卫委员会委员,《百柳》文学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