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型纪实文学《净月潭边》连载(节选)
我与家父的情结
作者:逯家驹
五十七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教我语文的老师四十三岁,戴一副高度近视镜,很学者。他的谈吐既幽默又严谨,在一次和我们班同学闲聊时,居然说李白的《静夜思》里“床前明月光”的“床”不是卧室里用来睡眠的床,而是庭院中的井床!理由是,在屋里,“举头”只能望到天花板,“低头”只能看见地面。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面上决不会像“霜”一样洁白,不过是斑驳的一点儿白灰色图案而已,无论如何也不能跟“霜”扯上关系。
当时,我们一帮学生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时光荏苒,不经意间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我平时非常喜欢听收音机,在一次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阅读与欣赏”节目时,发现这位老师的“另类”解释居然被证明是准确的!这不能不让我对他油然而生敬意,且对他的话不再存丝毫怀疑。
这位老师这便是家父逯盛春——这里提及大名,似有不敬之嫌,但愿九泉之下的父亲大人理解吧,因为我要在这本书中写一篇有关您的故事,所以不得不提名道姓……
家父生于1922年,卒于1997年元旦。
家父的亲生父亲是地主,1922年的一天,爸爸的亲生母亲生下双胞胎——家父与叔叔。
我爸的亲生父亲当时属于地主,按理说不能送人的。但是考虑到其哥哥家不能生育,就将我爸过继给他哥哥。
一来二去爸爸到了上私塾念书的年龄,但是所过继到的这家——我权且叫他二爷吧,又没钱供我爸念书。可是他天生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从其它渠道学到不少字。窗户玻璃由于屋外的冷空气与屋内的热气相遇产生了水蒸气而使透明的玻璃变得模糊不清,他正好利用这层水蒸气写字和画画儿。写的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画的画儿也很像那么回事儿……
于是二爷就跟他哥提出能否让家父念私塾。爷爷一听,觉得有这样的天赋在家里呆着怪可惜的,另外毕竟他们有血缘关系,于是答应由他们负担念书的费用。
1932年满洲国建国,学校开始一个接一个相继成立。爸爸在祖父的供给下读完了国高——相当于今天的高中。
因为家父那个时候非常聪明好学,小学就上了两三年。直接跳级就考上国高了。后来又进入长春大学读法律系。可之后又转为土木建筑系。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咱家父一开始学的是法律系,后来老爷(爸爸亲生的父亲)说建筑学吃香,有前途。所以又让咱爸学了土木建筑……
爸爸悟性很好,不但土木建筑学的学业进行得非常顺利,日本语学得炉火纯青,简直可以和日本人相提并论。无论口译还是笔译,都能做到得心应手。因为当时祖父是地主,在当地似乎有点儿社会地位,于是就通过关系把家父介绍到一所学校给日本老师当口头翻译。当时,东北三省已经沦为殖民地,学生念书必须学习日本语,而且还用日本语教学。国人在学会日本语之前根本听不懂日本老师的语言,所以家父就充当了这个角色。

天有不测风云——家父在一次进行口语翻译时闯了祸……
有一堂课有几个学生不知道什么原故迟到了,于是日本老师就大发雷霆,让爸爸告诉这几个学生用嘴叼着自己的鞋进教室,以示惩罚。家父毕竟是中国人,心想这家伙太缺德太欺负咱们中国人了,于是就故意翻译成让学生用胳肢窝夹着鞋进教室。日本老师开始以为爸爸没听懂,就又重复一遍,且伴有丰富的肢体语言,不断地用手指着自个儿嘴。结果爸爸还是故意往错了翻译,说老师让迟到的学生一边往教室里走一边张大嘴说“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可能日本老师终于发觉家父是故意往错了翻译,因为离题越来越远,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凭爸爸平时的翻译水平不可能如此离谱。于是这个日本人气不打一处来,用力向家父的脸颊掴了一巴掌,把他打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晚上回家后爸爸向我二爷“禀报实情”,二爷想出出这口气就去找哥哥——我爷爷。爷爷一听火冒三丈,非要跟人家理论理论……虽然他也在日本人手下做事,但是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亲生骨肉任人伤害!也许在当地爷爷还有点儿权势,就去找这所学校的校长。后来那个打人的家伙点头哈腰向我爸赔不是,求我爷爷原谅,此事才告一段落。可我爸自挨了那次打之后愤怒难平、耿耿于怀,仇恨的种子在心里萌芽。无论爷爷怎样劝他“重操旧业”挣钱糊口,也执意离开这个不平等的环境,不再看到日本人欺侮中国人的场面。
当然,也许他见不到这样的场面了,但是他哪里知道,日本鬼子蹂躏祖国同胞的场面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比比皆是,如家常便饭,甚至触目惊心!
解放后,我爸作为“文化人一族”被安排到长春市一所中学教学,爷爷也因为没有民愤而未被镇压,且选择了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幸福地走完了他的一生。
我爸给我留下几件“法宝”,亦让我受益匪浅。一是拒绝吸烟。他说,小时候懵懂时期不懂事学会了吸烟可以不怪罪,但是当到了成年懂事以后再不想戒掉吸烟习惯则是缺乏社会责任心。因为你制造了二手烟给他人带来致病因素。我在19岁开始当煤矿工人时学会了吸烟,且一个小时就能吸完一盒20颗香烟!两三年后听他阐述这样的观点就戛然而止,再没有碰一次香烟,直到45年后的今天!二是他影响我养成了不随地吐痰才良好习惯。

还在我刚刚记事儿那咱,每每看见父亲将痰吐在一块纸上然后包起来送到垃圾堆(当年农村没有垃圾箱)就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有一次就禁不住问爸爸为什么不像别人那样直接吐在地上,既方便又省事,也不用找纸包起来了……
爸爸说,那是他从日本人那里学到的方法。他说,他虽然挨过日本老师的打骂,但是日本人的吐痰习惯还是挺讲究的,他们都是吐在纸上包好然后集中焚烧,不但减少疾病传染的机会,另外也不会弄脏人的视觉——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突兀地出现一块痰迹,有谁不感到晦气呢?即便不吐在裸露的地面上,就是吐在树林里、草地上也是不应该的。因为一旦有人散步到附近,想坐下来小憩一下,结果弄了一屁股痰迹,你说这不是倒霉到家了?
我听信了爸爸的话,要么吐在垃圾桶了,要么吐在纸上包好,等遇到垃圾箱再投进去。不管别人怎样,自己一定坚守这个原则。有时候同事抑或伙伴儿对此等行为不甚理解,嗔怪我“不合时宜”。但是我行我素,就让他们说去吧。由于我不但注意个人卫生,而且发现身边环境卫生有问题也都用笔记录下来。2006年12月,长春市荣获了国家卫生城称号,在“长春市创建国家卫生城”建议征集活动中,我提出了有关市政设施建设的七项建议,结果荣获了市民建议一等奖……
然后再教学期间就自学了中医知识。因为他教的学科是生物。生物自然也包括了人的生理学。他给周围人看号脉、扎银针、开药方,受到人们的欢迎和爱戴。这种行为直到退休后都没有间断过。
家父虽已辞世二十七载,但是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记忆犹新。在他病危弥留之际,一直盼望着香港回归。他说他一定能亲眼看到香港回到祖国的怀抱!按病理学说,他早在半月前就该走了。可是他一直像身体健康时那样,天天盼着香港回归。每天神志清醒时就问:“今天几号了?还有多少天到1997年?”就这样一直把生命延续到1997年元旦!1997年1月1号,一大清早,爸爸再次醒来,遂问道:“今天……是不是……1997年了……”我们围在他身边的一群人都泪眼模糊,说不出话来……最后还是我媳妇回复了他……

照片说明:戴眼镜的是家父三十年前的情形
紧接着,只见这位淳朴的老人——忠实的老人似乎带着微笑,慢慢合上双眼,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这样讲我爸爸的故事,俨然在讲一位非凡的人、一位伟人,但是这的的确确就是真实的家父!他在患病期间本应该用公费住院治疗的,但是他坚持不住院,就在自己家里吃点儿药、打几针。他说能为国家节省点就节省点……我了解我爸,他说的是真的,他从来不会用华丽的辞藻为自己涂脂抹粉、沽名钓誉——也根本没这个必要——他一辈子最高的荣誉不过是“先进教师”罢了……
以上就是我和我父亲的情结,通过回忆,整理出来与朋友们分享。对于家父,我在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想学习他为国家抑或人民做点别人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这不,在2014年的4月13号,也就是我结婚39周年纪念日这一天,在吉林大学基础医学院,我顺利地办理完了遗体捐献的手续……
行文至此,特拟联一副
爱国之心 恣意欺侮学生不堪忍受耻辱
倔强性格 宁可丢掉饭碗决心捍卫尊严
作者简介:逯家驹,中教高级教师退休。2014年4月,与吉林大学基础医学院签署了百年之后遗体捐献合同。著有16万字纪实文学《净月潭边》,由东北师大出版社出版发行。兼职20年《吉林教育》杂志社编辑。爱好文学创作。擅长文字校对和语音纠错。其有关事迹曾被《吉林名人》杂志收录。CCTV中国红色好声音家驹正音大赛唯一正音评委。2017年至2019年担任《参花》杂志编委。现为吉林省民间艺术家协会和长春市作协会员。 都市头条“长春头条”认证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