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钟的诗（二十四首）

草原

仿佛是俯身喝水的牲口

流下的眼泪

被草叶儿割伤了

我的刀刃

在暗夜里

被露珠反复地擦拭

我想念

牧草里的浮云

天上的马

还有流徙的风

它们都身怀绝技

它们懂得

用草叶叩打草叶

去召唤牛羊

咏雪

像是脱下茧衣的蝴蝶

翅膀上扑楞楞的

全都是手语 ——

在清晨的光线里踮起脚尖

你随时都在起舞

窗外自有窗外的天地

从此处望向你们

忧心忡忡的人

也会相信

世间的烦恼终将慢慢消融

我赞同你

把友谊留给松枝

把私情留在梅花的瓣上

但并不赞同你

把自己交给远山而不是道路

仿佛是爱情

被反复地吟咏的灾难

谦卑的人啊

愿你们都能坚守

承受得住绚丽之后的重量

星空

今天的窗外

天空中只有众多的星星

我们都会老去

趁着现在的相聚，不必惊讶

这些来自上天的礼物

这让我想起一颗星星

在夜晚的天空中

陪伴着另外一万颗

过往的时刻里

我们都还不够完美

仅仅是成为了自我的同盟

我们所期待的

在不经意中已经到来

跳舞吧，划动沉寂已久的时光

我要看着你们

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往日绵长，枝桠在自由地生长

天鹅

但是我

一无所获

叶子、花瓣和露水

仿佛都是

但又都不是

那些来自天上的事物

还有你

总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尘世里

无法说出来的

将永远会不被说出

这就是尘世里的日子

每天都在重复

每天都仿佛是过完了一生

梅花

天空管理着田园

树木环绕着水边的村庄

那些传统的事物啊

都秩序井然

往常随炊烟升起的愿望

今天随了虔诚的香火

在朴素的仪式里

仿佛有梅花

才会有了年味

对于这些美好的事物

时光是如此短暂

一个月的花期

也只是在瞬息之间

给你看透明的花开

给你听鸟鸣声

就像我用缓慢的语调

在跟你说话

冬天很冷

但今天的阳光格外暖和

海棠湾

晨光掠过大海

像鸽子张开了翅膀

生活就应该是如此开启

完全是你

想象中的模样

我想写下一些句子

可以告诉你

枕着睡眠的涛声

有着怎样迷人的模样

时光匆匆流逝

但是浪花

依然不倦地开放

我看到了你们

隐匿而澎拜的激情

内心辽阔的人啊

你们的过往都应得到安慰

关于未来的想象

也一定能从容地展开

西塘

我喜欢这流水

倒映着的缓慢时光

它们再也不需要费尽心力地奔跑

所有良苦的用心

艰难的努力

都在这里得到了和解

我不知道

世间有什么是确定不变的

我只知道

当流水开始带走星星

我就会开始做梦

这个世界干干净净的

老实而乖巧：

如果外面的风一直不刮过来

它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土地

我知道四季更迭

是时光在渐渐移动树荫

我知道云朵的形状

变幻不定：它知道院子里

所有花草的秘密

那不断从枝头垂落的树叶

它有着与生俱来的

谦逊与良善

并不期待谁来翻捡

但是，如果是你

一定要来

俯身望向大地的那一刻

我看到的

和我未曾看到的

都在生长，都要去生长

我的星空

对于夜晚的星空

我并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虽然那些闪烁的光斑，仿佛是近在咫尺

但是我仍无法得知它所有的细节

在我们互相凝视的那一刻

也未能在想象之中获取应有的安慰

我们小心藏掖的火焰

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云朵中，我们也藏着一些

等待着河流

带来的那些忧伤的伙伴

每当黑夜来临，星星升起

我们应当欣喜

像天空中的它们，相互理解和欣赏

而不必理会，那些黯淡的背景

这是怎样的距离啊

我们首先应当去责怪自己

看石湖日落

我也有过沮丧的时刻

在燃烧之后，继续选择燃烧的时候

仍然只能默默地

收拢起自己的飞翔之心：

假如不是为了承诺

这一切也就不会因此而蒙尘

让世间坚定的温暖

饱受非议——

它始终是充耳不闻

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倾听

那些失意而孤单的时刻

我也会沮丧于力量的丧失

这与我素来的想象截然不同

时光应该周而复始

应该永远骑在云朵上旅行

每天的早晨和黄昏

那些沸腾的生命，应当永驻

应当永不停息

桃花

春天里决绝的花朵

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

花瓣儿小心翼翼

它们的背后

藏匿着一片大海

这一切令人感伤

饥渴的倾听与激烈的感谢

桃花啊，桃花

你已经久负盛名

你已经忘却了身在春天

我们之间的距离

恰巧可以观照并且内省

万物自由生长

但也有内心深处的挣扎

看着它，就想流泪

布谷鸟

从布谷鸟啼血的歌声开始

这个季节的主题

就是奉献

更深的爱总是不被理解

所有成熟的庄稼

都献出了果实

然后用全部的身躯去等待燃烧

浮华的、花朵般的世界

这隐忍的举止，难以被认同

当你面对收获后的、空旷的田野

感到不满和怨恨的时候

我唯有俯身安慰：

这土地的爱是沉默的

它受到的伤害也是最深的

木槿

夏季雨水到来的日子

我就坐在门槛上

小心翼翼地刮去锅底的积炭

并且清理烟囱的内壁

衰老的炊烟

不再固守着旧日的舒缓

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把黄昏掳上天空

雨中的小小世界里

蟾蜍在篱边伸着懒腰

我从墙角的青苔上

摘下逐渐缓慢下来的时光

我能够记得的这些琐事

皆与你有关 ——

你含着泪水的姿容

佩戴着雨水

慵懒的事物因你而生动

那些枯燥的部分

你都标记上最为鲜活的颜色

远远地让我们都能看见

春天的花

敢在春天里开花的

都是勇士

把鲜明的态度

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花瓣上

曾经自惭于迟钝

未能给予你最先的呼应

是你振臂一呼

催生了我的骄傲

最短暂的时光里

最坚实的自信

这已足够

慰藉我的一生

春天啊，你令我开放

也令我枯败

这就是我

作为一朵花的命运

我从未后悔

窗外的香樟树

它们一直站在那里

比路过的我更为长久

它们的枝叶越来越浓密

每一天的变化

都不被理解和发现

总有一些事物

它们的成长是如此的隐秘

是多么的漠视

我们的使命

这不像是我的生活

我的颓废和衰老

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好像是替代它们

来扮演那株会落泪的花树的

春天的安慰

春天的夜晚怀抱万物

俯身清点着所有的花朵

啊，你们欢舞

仰起小小的、精心绘制的面具

可是因为我

之前已经历尽了苦寒

啊，我的老伙计

我们终究是要老着离去

各自抱肩

怀念起曾经的感叹

星空之下，唯有引颈痛饮

这滔滔长河之水

人们都还没有醒来

黎明将不被祝福

一双翅膀，被深深地压下

唯愿春天

唯愿这春天的夜晚

拥有着的，是那颗安慰之心

我知道山顶之上

我知道山顶之上

可以极目远眺

更早地理解一览无余的滋味

这并不能够让我们如愿——

更明了山下的

这个世界

也许，有些期待和愿望

会比没有的要更好

比如去爬山

所有能看到的事物都是同一件事物

它们会，奔向一个

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

星空

黎明将来，我将失去黑夜里

寂静而丰富的天空

黑暗如同砂砾，打磨着星河里的

每一粒孤单的时光

如果我说，我爱这星空

希望黎明可以再迟一些来

而它却没有任何回应

这会让我变得开始轻视自己

而它却仍旧不会回应

这是一个难以到达的

却并非是想象出来的地方

这是令我仰慕

并且能够虚怀空阔的事物

这是星空，我长久凝望

写生簿

你有足够的耐心

可以用来存放我的莽撞

仿佛是遥远的冰川

派来的那条长河

把漫山遍野、燃烧的花瓣

捧到你的面前

让你站在春天的中央

被众多的叶子簇拥

如果不能给你

那些最为独特的礼遇

那就给你，最为隆烈的方式

让你成为舞台本身

如同给予火焰的，风

给予风的，舞步

我要给你的，这难以阻挡的

是春天般的潮汐

平桥桃花试咏

从涌动的溪水中升起

燃烧的花瓣，在供养着树叶

根向上的部分

都是骄横和虚妄

如果不是这些

小时候的伙伴在侧

远山、菜地、夜露、雨水

你怎会如此独立

站在季节盛大的舞台上

你才是我的主角

原野开始奏鸣

而我却低头呜咽

我有不便言说的忧伤

可以用来理解你

割破的喉咙

恰逢其时的绚丽

戈壁

一无所有的戈壁上

有时升起一朵云

有时蜿蜒一小段山丘

我以为是你

派遣来的士兵

像山丘背后的烽烟

像云朵中间翱翔的苍鹰

我不在身边的日子里

你的陪伴

总是出人意料

黑夜尚未降临

而我已经开始想你

断桥

波浪涌动，仿佛不明就理的

我们，在探头张望

那座童话般的桥

横卧在流淌的时光里

被丝绸层层包裹

凭吊爱情的人们

寻找爱情的人们

感恩爱情的人们

他们来过

放下洁白的浪花又走了

留下月光

擦拭着桥壁上的雪

并且缓缓地

摁下波涛的琴键

表达

我在想，一个哑巴

是如何用自己的语言

来表达爱情的

是不是像露水

慢慢地积蓄在树枝上

变成叶子或者花瓣

同样的声音

但绝不相同的语调

如果是我

我选择走过的每一个树枝

都向你倾斜

我从未看到过死去的种子

我看到过花瓣枯萎

也看见过树叶从枝头坠落

甚至连大树也会倾颓，并逐渐腐败

我以为万物就是如此

由简而繁

又由繁变简

只是埋着头往前赶路

但是我从未看到过

死去的种子

无论如何被忽略和遗忘

无论多么久

它们都会从沉潜中醒来

就像是那久别重逢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