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的沦落
赵 峰

快了还想快,从牛车到自行车、汽车到高铁、飞机,一个比一个快。快了自然便捷,遥远目的地顷刻而至。不过,一路风景就没法浏览。时下生活风驰电掣,前行只能轻车简从,弃掉辎重负载。那些诗意农耕用具牛槽、石磨、都没法携裹。砸粮食的呱哒也带不走,还有摊煎饼的拐子、捶衣的棒槌,只能一路走一路丢。

先前的农家院子里,都有几块规整的石头,有粗有细。牛槽、磨子算是精品。香台子是做样子的,烧香毕竟是务虚,也就过节摆摆供品,上上香,随便块平板就敷衍过去。门口的台阶石规矩,这里要天天踩踏,没法糊弄。捶布石比台阶石更规矩,用磨石打磨过,四角齐不说,表面还光洁如镜,能照出人影来。捶布石更不能含糊,一点凸凹就会糟蹋衣服。那些年布匹金贵,做土布太费工夫。
和捶布石搭档,密不可分的棒槌更胜一筹。该直直,该圆圆,该弧弧,很是精致,近乎制式。农家用得工具一般都较粗,将就着能用就可以,棒槌是唯一工艺水准较高的家什。那时没有洗衣粉,肥皂也稀罕,洗衣服不用搓。用水湿过的衣物,叠齐整了放在捶布石上,放上砸碎的皂角,梆梆梆地击打,直到污物从四周浸出来。然后再放在水里漂洗干净,晾上一阵子。半干不干的衣服再捶一遍,一点褶子也没有,和熨烫过的一样,穿上舒坦挺脱。

棒槌长得帅,性情刚正,名声却差,骂人不带脏字的骂法,就说这个人是棒槌。直筒子,过于实在,就有点棒槌,啥都当真也很棒槌。这种人拧,不透索,说话和打交道都很累。有时浑身是嘴,也和棒槌讲不清一件事。说事直来直去还好,要是有言外之意,也就枉费心机了。棒槌人一般也半吊,济南话叫半青,半青的人都难缠。说一个人不着调,也爱说: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这些生拉硬扯都太牵强,就因为棒槌“实芯”。不过,把棒槌掏空了试试,还敢这样使劲地砸吗?

村前狼溪河,大人在这里撒网,孩子们钓鱼戏水,妇女们都在这里洗衣裳。有人会哼这支小曲:“清凌凌的水来兰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衫来到了河边”。地里家里的活忙完,大姑娘小媳妇,乃至六旬老太都一拉溜下到河边,在自己固定的石板上,开始洗一堆大人孩子穿脏的衣服。杨柳映在碧波上,人的影子也在水里晃动。一群群的小鱼在水里粉白大腿四周逛游,冷不防咬一口。小鱼秧子咬了痒而麻,大点的蝉条能咬得人一惊一乍的,岸上疾呼成一片。
一边嬉闹着,继而棒槌登场敲打,直到衣物里浸出清水才罢休。此起彼伏的敲打听来很节拍,稍远一点还能听出美妙。闹一阵子后,嘴却不闲着,开始一村的新闻播报。有讲自家的,也有说别人的,乡下人说话嗓门高,老远都能听到。时而也涉及到夜生活,干净的河面上也就有了浑内容。坐在对岸或旁边石闸子上听一头午,谁家那点事都能一清二楚,包括隐私。那几年不用化学洗涤剂,河面上一点刺眼的沫子也没有。
呱哒砸粮食,多是物质意义上的,和温饱关联。棒槌除了实用部分,还可以排解凌乱心绪,遇上有纠结或不开心,砸上半天,心绪也就平静了。情绪还会慢慢上扬,乃至振奋高涨。扬着棒槌敲打,就成了日子的不可或缺,成了一举数得的活,妇女尤其钟情,有事没事都想砸两棒槌。
河沿上,和我前院仅隔着一户的本家,家里有棵遮了半个院子的皂角树。不过这家男主人很嘎,胖和尚一样却不慈眉善目,阴森着脸不好说话。他夏天几乎每天都光着膀子,胸前女人般耷拉着两嘟噜乳房,一般人也不愿意和他开口。遇见有拿自己不当外人的街坊,去他院子里明目张胆地摘皂角,被他当场撵出来。我有次也去要他皂角,就喊了他两声大爷,他很痛快地给了我一把。妇女进院一般不打招呼,像是摘自家的,看不见他存在,就来气。他家女人心眼好,眼有些眯,都叫她瞎子。瞎子不管谁来要都没问题。反正那一树皂角自己也用不完,今年用完明年还能再长。
皂角大爷故去多年,那棵巨大的皂角树也不知哪年就没了。记仇的村里人还在骂着他:白天借不出干灯来!有人放话更狠:就一死孙棒槌!他长得那么粗圆,和棒槌形象不沾边。强行占有人家东西,还都觉得理直气壮,那些年乡下很多类似的道理都这样疯长。东胡同的二人长得细长,眼珠子叽里咕噜乱转,和谁都处得不错,走路一摇一晃的,倒像是货郎兜售的恍啷棒槌。他却很会挣钱,日子过得很好。像棒槌的不棒槌,不像棒槌的却很棒槌。眼下只是狼溪河干涸了,让人看着不爽。

棒槌求得洁净,爱憎分明。对龌龊和污浊毫不客气,抡起来就打,记得梁山好汉中就有个使棒槌的。我曾在一博物馆,见过一对玉棒槌,那肯定是宫里的东西,看来绫罗绸缎也要捶打,侍弄起来和布衣一个路径。可龙衣霞帔如何清理?不详,便觉得神秘。如果用棒槌,显然不合适,那样就犯了大忌。一般人也不敢对这些东西下手。有出戏叫《打龙袍》,说的可不是洗衣服。荀派名剧《金玉奴》中,打负心汉莫稽用的就是棒槌。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人人手里拎根棒槌,样子怪滑稽的。金玉奴觉得一般的打都不解气,继续吩咐:着力打,不可留情!
棒槌的孪生兄弟呱哒,粗拉,用一块大木头劈开,修整出个把手就行。它比棒槌壮,出力也大。一路走来,砸屋顶、打粮食,不一而足,这憨厚功臣也一样走进了落寞。这些年民间有心人多起来,在好多地方都见到过小型农具博物馆,陈列了很多那个并不久远时代的用具。那些年从事过乡间劳动的人,不想让它们掉队。它们的存在,一下就能想起那时的生活图景,老牛破车,慢慢腾腾。有它们在,谁想胡说以往就不容易。
近年喝得吃得都好,身上的油污也多。用面巾纸擦把脸,满纸都黄黄的,像是包过半天油条。污垢无时不在,无处不有,人都要费很大精力清理。各式各样的清洗设备多了,洗洁用品多得眼花缭乱。洗涤特便利,可用过的东西又形成新的污水浊流,四处漫溢。只是棒槌心不甘、情不愿地下岗了,躺在满是灰尘的角落里,欲罢不能。退出舞台时日已久,早已没了当年的豪气。
作者简介:

赵峰:一九六五年生,山东平阴东阿镇人。中国民主促进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济南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出版有散文集《就那么回事》、《谋生纪事》等,散文集《混口饭吃》、《哦,跑马岭》也即将与读者见面。现居济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