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鱼
张 军
天乌沉沉的，窗外的风贴着玻璃呼号不停，小雪的时节偏下了一场雨，院子外有点清冷。屋子里暖汽正足，案子上文竹窜出一截，全没有受到气温的影响，也许，它以为到了春天，该舒展开身子长个了。石盆中那条小鱼见我坐在旁边，认为我要取食喂之，便游至水面，如往常一样张开小口，完全是条件反射，它并没注意到我的手中空空如也。昨夜刚喂过，今日决不能再饲之，要让它有点饥饿感，若天天饱食终日又无所事事，又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条孤独的鱼与一个躲进小楼避风寒的人相互对望，暖意融融昏然欲睡，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季何时又何处了。
前年在友人处邂逅此石盆，乍见之下爱不释手。盆是有些年头的汉白玉老物件，纯手工打造，外壁浮雕四图，分为蝙蝠、奔鹿、寿桃与喜鹊，寓意于物代指福禄寿禧。古人做事讲究含蓄，不似今人这般直白，像这石盆四壁，刻福禄寿禧四字也不为不妥，然而如此刻之，雅趣顿失，少了些让人玩味的内容。我本非善言之人，更羞于向人讨要东西，然而人与物之间是讲究些缘分的，见过此盆割舍不下，席间频频顾之，朋友看穿我的心思，遂慷慨割爱相赠，当下大喜过望，又恐他反悔，饭匆匆吃下几口，遂抱盆辞行。
回家后擦拭干净，还其一个本来面目，时常放在案上，对而观之，遥想当年谁人作之，谁人用之，又养鱼几尾，眼前幻像万千，闲来编几个故事自娱自乐。
去岁搬迁新居，将盆摆在客厅花几上，时间一长，总觉少点什么。一日过花市街，见两旁有人兜售小鱼，这种鱼儿不需加氧加温，极易恃弄的一类，于是买下五条，回家放在盆中。当夜鱼翔浅底，摇头摆尾，撒食水面，几条鱼争相浮上啄食。观鱼儿们或上下追逐而戏，或独处一隅静默，红鱼白盆，相映成趣，煞是生动可爱。
原认为时光静好天长地久，却不知世间离合本在人意料之外。一日清晨起床，踱到石盆前看那些可爱的精灵，怎么只有四条鱼，那只最大最漂亮的鱼呢，它去了哪儿？细看盆内盆外，踪影皆无，莫非它跃过龙门，一夜成仙不成？待俯身看花几之下，一条鱼仰在冰冷的地板上，早已死去多时。一时心下凄然，原想两全其美的事，鱼有了安身之所，人可以赏戏为乐，却不料落得今日之结局。
痛定思过，检讨平日所作不足，可能换水不勤致使盆中缺氧，可能饲食过频致其饱胀而亡，可能盆狭鱼多活动空间不足？诸种可能一 一想过，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怀着对死去那条鱼的万分歉疚，接下来照料剩下的四条小鱼时，我加倍小心恃奉，生怕再出现鱼跃石盆的惨剧。
一段日子里鱼安人乐，又复从前的样子，鱼在盆中快活自在，人坐盆边怡然自得，人与鱼陶醉于各自的生活里并和谐相处。
好景不长，又有三条鱼步前鱼之后尘，做着鱼跃龙门的美梦，在深夜里趁我睡熟的功夫，陆续跳出石盆，循着修仙化龙的轨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升仙了。捡拾起冰冷的鱼，有种负罪感袭上心头。鱼儿原本生活在江海湖泊，不管它们成长的旅程中遭遇什么，或长大或夭亡，都是大自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果，我们原也无法干涉。而一旦这些鱼儿被捕捉成为宠物，放养在人为的环境中，我们便承担起一种使其生存下去的责任，而这个目标可能并不因我们精心照料就能够实现，这个过程中存在着诸多不确定的因素。养鱼赏鱼，以此为乐，表象上是一种爱意，而我们可曾相询过鱼儿的意见？它们是否甘心情愿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呢？
有心把仅存的那条小鱼放生，又思及此鱼自幼生活在人为环境中，水来游弋食来张口，一旦放入那种严酷的自然环境，恐它连觅食的本领都不具备，放生无异于杀生。即如此还要继续养下去，直到它终老的那一天。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去冬来又是一年，这条小鱼适应了盆中环境，竟顽强的活了下来。现在只要我坐在盆边，它便浮上水面张口讨食，我的手在上方移动，它亦会随手移的方向游动。现在这条鱼儿，已彻彻底底变成了我的宠物，它快乐地生活在这个世间，满足于目前的状况，不再像它的兄弟姐妹，枉想化龙成仙，做些不切实际的鲁莽行为。
有时会看到小鱼在石盆一角，静静地不再游动，那情景有些落寞那眼神有些忧郁，难道它残存记忆里，还有同来的四个兄弟姐妹，假设如此，它一定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兄妹为何要一心赴死呢？又或着它想起了更为遥远的事情，那时它还在一片浩淼的水中游来游去……
后来，几次过花市街，萌生出再买两尾鱼的想法，省得家中小鱼寂寞，但思来想去终未购之，主要担心那些鱼不一定适应盆中环境。如此，也只能看着这条鱼孤独地生活下去了，幸而，身边还有我这么一个虽不懂鱼但爱鱼的人。
不知怎地，想起了《庄子.秋水》中一段文字，摘抄于下共读。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吾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之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吾，吾知之濠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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