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贤李全仁(《南山的灯》序)
逄金一
全仁先生写了一辈子的道德文章,是一位让人尊重的乡贤。从1956年起,他就开始发表文学作品了。六十多年来,文学给了他慰藉,给了他喜悦,给了他天地与动力,给了他精神寄托。六十多年如一日地写下来,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也是一个写文章的人,但“写龄”不足三十年,所以不好揣摩。但我想,六十多年的贴伏,文学的气息一定早已通透滋润了他的全部身心,业已成为他身心的固定组成部分了吧。
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说,有着六十多年创作历程的作家,都应该成为我们的榜样。
全仁先生的作品朴茂厚实,如泥土一般朴素,如山泉一样干净。
他的作品虽然多为平静的语调,耐心的叙述,都不是以抒情调“啊”字开头的,却是内蕴丰富,温暖如春,对大地与人间的爱并不曾减少半毫,反而因其风格的含蓄凝练而更为厚重敦实。
他的作品显然也具有强烈的民间性与地方性。
在这部最新的作品集里,他写村里的事、镇上的事,这些实际上也正在成为村镇的掌故,成为现在及后世宝贵的文史资料。这其中,抗日题材的作品不少,五六十年代的内容也有,改革开放之后的内容也有,照片也从黑白的逐渐过渡到了彩色的,能够看出历史的长度与生活的厚度。
全仁先生作品中的人物基本上以乡里乡亲为主,而这正是他所熟悉的世界。他从中找索文学的矿藏,发掘真善美的光亮。所以说,这是天然的源于生活、根于大地的作品,是难得的一次丰收。
从体裁上来看,全仁先生的这一部书,像一个万花筒,有散文、小说、故事、戏曲、民间歌谣、谚语歇后语,等等,看起来有点庞杂,实际上这更有作家的样子。一个作家是什么样子的?我觉得作家就是一个杂家,善于从各个层面、各个方面去汲取营养;作家的创造性、他的才华也必然是多样性的,很难找出一个作家一生中只写小说、只写散文、只写诗歌。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日子也是五味杂陈的,从生活中采集酿造的蜂蜜必然也是品种不一的。举个木匠的例子吧。在好木匠眼里,世上没有无用的木材,大块的可以成为栋梁,小块的也可以做桌椅板凳,再小块的也可以做成孩子手中的小玩具啊、或日常生活中的门把手啊,等等。总之都是可造之材,都有用武之地。
所以我们说,全仁先生这本书,更像生活本来的样子,更像日子通常的色彩与构成。
那些专写栋梁文章的,我们称之为风云作家,叱咤风云,指点江山,如日中天,如风畅怀。但是这样的作家毕竟是少数,有些人身上的毛病也不少,比如:远离生活。世上更多的是像全仁先生这样的本色作家,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不虚矫,不乱离,忠于生活,忠于时光。他们像星火,星星点点,耀亮天下;像山花,漫山遍野,灿烂人间。
像全仁先生这样的本色作家,惯于从平静、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品咂出生活之美、人性之善、历史之真。这其实是更需要文学创造力的一条更为艰难奇崛的路子。
让人慨叹的是,当今很多作家过于追求所谓的精神层面的内容,居于京华或各大都市的宾馆里,左拥高脚杯,右喷细身烟,云山雾罩地写穿越小说,写清宫戏,眼睛一味向上、向钱、向世俗,而忽略了真实大地的抒写,忽略了人间万物的天然光辉,其实是虚妄高蹈,最终走入迷途之中。我想,这就不如学习全仁先生,实落下来,扎根乡镇,从实人实事入手,最终上升到精神层面,而来得更真切动人。
我也想,当今好多作家善写大风大浪,写爱恨情仇,写刀光剑影,写浪奔浪流,总是让人血脉贲张,气冲霄汉。他们也许没有想过,这其实本质上更像是戏剧。当今文学的弊病之一也就在于过于戏剧化的处理方式,表现为冲突集中、矛盾突出、人物典型化与个性单一化。而我们知道,生活的真正样貌不是这样的。我们眼前的日子多半是平淡无奇的,很多时候甚至是乏味的。
这就体现了两种文学观的不同:戏剧化了的文学观、真正生活化的文学观。
全仁先生的文学创作当然属于后者。他写他看到的、听到的,而这才是妥帖的生活,妥帖的文字。
我还把全仁先生视之为赵树理一般的人物,视之为历城的赵树理。因他是真正了解农民的人,对民间戏剧、农民的口头语言颇为熟悉,一生都在写乡村,一生都奉献给了文学乡村。
最近在读佩索阿的《不安之书》。佩索阿是如此淡然的一个人,他认认真真地写作,写了一辈子,不以发表与否为目的,不以获奖与否为追求。他只是写。写自己所见,写自己所思,毫不受外界的干扰。我觉得,全仁先生也是如此的,像清风,像明月,一生给予很多而所求甚少,只是全心全意地在写,在思。
我也曾写过一首诗《恰如今晚》,至少感动过一位老师。她曾在课堂上将此诗作为素材,教给自己的学生:
我一生的渴求
并不比今晚更多
像清风走在无名的小街
没有人会在这里认识我
我也不准备拜访谁
看看地摊上的小百货
并不是为了买什么
点只烟,也无心事缠扰
还未全消的夕阳红
很温暖,并不夸饰
树芽在悄悄绽开
也正如我之所愿
嫩绿只是生命的原因
影子在慢慢饱满时
月光也会平静而喜悦地展开自我
在影子中偎着的将是少男少女
在月光里踱着的会是老夫老妻
还有自由的我
正像我在诗中所写的,也正如佩索阿文中所讲的,还如全仁先生在书中所述的——有些人的写作的确是出于内在的自愿,写作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生活方式,写作使他们平凡的生活有了光彩,写作使他们藉此进入精神的高地,写作使他们获得了高度的自由。
而他们一生的渴求,并不比这更多。
是为序。
【作者简介:逄金一,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济南市作协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