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国画老师张顺仁给我讲的一段经历,我把它改编成了小说。其实,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精彩的小说。这部小说,写的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到那个年代,对于艺术家,是多么的艰难。
小说:《你不知道》
作者/灿川
南国的小镇,正值隆冬,彤云密布,天气寒冷,朔风凛凛,瑞雪如棉如絮,乱舞梨花,下的好大。山如玉竹,林似银装。难得的一场雪,但见,初如柳絮,渐似鹅毛,刷刷似数蟹行沙上,纷纷如乱琼堆砌间。
夜半过后最黑暗的时辰里,一些幽暗的雪花慢慢的降落在一所房子的四周,破晓时分,地上已经覆盖了,奇异的雪堆在房前门后,屋顶上了一层白坛。雪使得小镇显得丑陋、荒凉。破烂的马路,破烂的房屋,不肥沃的土地,都被这圣洁的雪掩盖其间。一些房屋前的墙壁上写着“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只生一个孩。”。一些墙上写着硕大的楷书语录,一些墙上画着工农兵形象,这些,都在夜幕雪花的掩映下清醒着。
在这所房子的一间屋内有三个人,一中年,两小伙子,这三个人却兴奋不已,压抑已久的一种释放,终于在今天晚上肆意的挥洒着。
只见三个人在一面墙前站立,这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这是几个人一夜的杰作,他们竟然不知道外面的雪花下了一夜。拂晓时分,他们完成了这样一幅杰作。他们三人谁都不说话,像去西藏的人一样,带着朝圣者的心态欣赏着三人一晚上的杰作。
这是一幅八尺宣纸上作的巨幅山水画。但见茫茫林海,苍茫万里于宣纸上,连绵起伏的峰峦,好像一大群白鸽,沉浸在黄澄澄的晓雾里,从东方飘来的缕缕白云,正徜徉在这些山峰之间,远山近水浑然天成,近前还有几处兰草,点缀其间,使这画尤显得灵动和深远。
屋里出奇的静,只见一个中年人,高高的个子,黑红的皮肤,尤突出的是他巨大的鼻头,圆滚滚的。他手里拿着的画笔在颤抖着,眼里噙满了泪花。近五十的他,曾被打成了右派,满身的艺术细菌无处释放。这一个晚上的绘画,看不出他一点点的倦意,这总比被批斗,被人一脚又一脚踢来踢去要舒服的多。
站在左边的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他叫常城。他走上前拉了拉他,“师傅,天都亮了,您休息一下吧。一会他们就该来了。”右边一个低矮个子的小伙子,也对师傅说“快收起来吧,要不,他们看到了,又要批斗您了。”
中年男子紧锁眉头,仰头哈哈大笑:“天啊!”然后,他颓然的坐到了一个破旧的椅子上。泪水漫过了脸颊。然后轻声说:“可那画,还没有干啊,怎么收哪?”说着,他将手里拿着的画笔咔嚓一掰两半,啪的扔在了地上,地上因画笔里残留的墨汁被溅的四面的墙壁上。
这时,屋里静静的,门外传来了沙沙踩雪的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个人都凭住呼吸紧张起来,已经来不及收拾这画,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了。冷风从门外呼的一下窜到了室内。门口闪现的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约有二十四五岁,穿着黄色的军大衣,戴着黄色的军帽,围了一个粉色的围巾,粉嘟嘟的脸庞,耳边扎着两个垂肩的辫子,在门外的晨光映射下她青春、阳光、靓丽,霎是好看。
在推开门的一刹那,她的脸色立刻失去了血色,像见到了炸弹一样,脸上立刻铁青起来。她见到了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竟在她离开短短的一个晚上,愕然的立在了办公室的墙壁上。这是镇里的文化站,办公室五个人中,只有那三人是正式的业务人员。被叫做师傅的名为吴山,是镇里有名的画家,这推门进来的漂亮女名杨玲。镇里为了让这块文化阵地姓社而不姓资,她被派过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中,她从上海的大城市被推到一个小村子里,但是,她的热情和上进心,被镇里的领导看到,她被抽调到了镇里,因为知识青年有文化,她被调到了文化站,当一个副手,还有一个一把手,这就是文化站的五人成员。
平日里,办公室里只有她和上司两个人,两个人研究,在镇里哪个墙上画,在哪个墙上写字,写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镇里有些文化的写写画画,都由他的师傅带着他这两个徒弟完成。镇里有明确的规定,不许他们画那些封资修的东西,譬如山水山水、花鸟,画人物只准画工农兵的形象。平时,他们三个出去画的时候,她更多时间是在办公室里,一杯茶水,一张报纸,打发着时光。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工作让她体现着她狂热的欲望。她是领导,文化站中五个人中,她排二号人物的一种成就感,而且,她已经被镇里列为了副镇长的候选人,看似前途无量。她从心里鄙视那三个人,就知道画、画、画,就知道写、写、写。她想,尤其那个长的很帅的常城,虽然长的很帅,却胸无大志,就知道画,就知道写,没有一点政治头脑,画有什么用啊,不就是一个要饭花子一样吗?居然还有人把她和他往一起撮合,切,真是乱点鸳鸯谱。
今天早晨她来的有些早,是因为昨天下午开始下起了小雪,一晚上,这雪越下越大,她想到门前会有很多的积雪,她是想早点来,把那些积雪扫掉。这样,也凸显她的积极上进,她刚刚被批准为预备党员,理应表现积极一些才行,她要赶到那个正手没到的时候,提前到,把雪扫光,好让她的领导一眼就可以看到。
她没想到的是,她起的这么早,看到的是办公室里这样的情景。她气愤的走上去,抓起那还没有干的画纸,噼里啪啦的将画撕了粉碎,将碎片顺手扬了出去。她愤恨的说“谁让你们画这些的?知道吗,不让画不让画这些封资修的东西,你们为什么还画?”她走到被称为师傅的吴山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不是右派还没有当够啊,你还想再次进到牢里去吗?”
这时,如果你细心会发现,穿蓝色褂子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常城,他咬紧牙,握紧了拳头,这都是在不经意间的动作,没人会注意到他,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这杨玲身上。杨玲命令说:“快点吧,把屋里都打扫干净,以后不许画这些。”
常城似乎是忍无可忍了,他一个健步冲到杨玲面前,怒视着她。她见到平日里跟猫一样的小伙子,唯一优点是长的有些帅外,没有任何的优点,今天真是吃了豹子胆了。她半拉眼也瞧不起的小画匠,今天哪里来的胆量。她看常城握紧的拳头,也把自己的拳头握紧,她先给了常城一拳。这一拳打在了小伙子的胸前。只见小伙子像拳击手一样,一个勾手出击,拳头出去,重重的打在了杨玲的胸前。漂亮女杨玲应声倒地,她捂着自己的乳房,眼里流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你耍流氓!你居然打我这里!”呜、呜、呜、呜、、、、、、、她没有了往日的矜持,倒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常城愤愤的说:“你凭什么撕我师父的画,你知道我们费了一夜的心血啊,就凭这,我就得揍你!”他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壮举一样,一个及其腼腆的小伙子,为自己的勇气振奋。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力量是哪里来的,他居然打了他们的领导,一个年轻且漂亮的姑娘,而打到的地方,竟是个禁区。平日里,他们三人言听计从,从无怨言,五个人当中,他被三个人领导着,而唯有他师傅领导他,他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不一会,他们的一把手来了,她拉起地上的杨玲。粗声大气的回头说:“你们这是不想活了吧?敢打根红苗正的候选镇长,吃饱了撑的是不是?”这个大字不识几个,却能当上镇文化站长的位置,他已经感到很荣幸了。
师徒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都聋拉着脑袋。望着三个人一晚上的杰作,就这样被化作了纸片,欲哭无泪。
下了一夜雪的小镇,依然纷纷扬扬的下着,下了一天一夜,将整个小镇都置于寒冷之中。
我急着问:后来哪?
给我讲这故事的老者说:“你不知道,后来,我那师傅死了。他死的时候才五十多岁啊。”
我更是急的问:“再后来哪?”
老者说:“你不知道,后来我们被解散了,我被抓了起来,劳教了一个月,然后我就远走他乡了。”
我不想再问了,后来的后来的后来,这老者,就成了一个大画家。
而他的口头禅是:“你不知道。”这个老者就是当年的常城。
是啊,我们有很多不知道的历史,这也就是历史!
2017年12月24日灿川作于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