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说
木 素 兰
□李生才
1
小路像绳一样捆绑着大山,大山被牢牢地捆着一动不动。我和木素兰就在这小路上攀爬着。我们要到大队去开会。
小路崎岖难行,一会儿下沟,一会儿爬坡。木素兰不慎摔倒了,她向我伸出手,我忙把她拉起来。她的手细腻光滑,手指圆润修长,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一股淡淡的发香使我意夺神摇,想入非非。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我也感觉到她的手在发力。
木素兰突然说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声音虽低却很真切。我把她的手拉到我的胸口上,想让她感觉到我的心在狂跳。快进村了,我们才把手分开。这就是我的初恋。她刚过十七岁。以后我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她海誓山盟非我不嫁。
木素兰生在一个贫困家庭。读完小学三年级她就辍学了。木素兰还有一个大脑进水的哥哥,名字叫木素新,三十岁了还没有找到对象。村里的人说他是五台山的后备和尚。木素兰的父亲就拿木素兰去给她哥哥换亲。木素兰换到的对象叫吕英,腿有点瘸,是生产队的会计,家里很富裕。木素兰根本看不上那个吕瘸子,但为了哥哥的婚姻,她违心地答应了这门婚事。
一辆三套马车把木素兰娶走了。她倒坐在车上一把一把的抹泪。两条漂亮的大辫子有一条拖在胸前。辫梢上的红色蝴蝶结像一团燃烧的火,这团火烧着我的心。我望着那辆远去的马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不到一个月木素新就娶回了换到的媳妇。孩子们拦到门口要糖,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新媳妇:一身红衣、齐耳短发、细眉小眼,人虽不如木素兰但也能配得上木素新。
我一直在想,是木素新逼着妹子嫁了别人。我心里对木素新没有一点儿好感,于是编了一段顺口溜:
“素新没妻不用愁,拿着妹子去对流,大辫子换回个剪发头,不管妹子苦和愁。”
村上的人听我一说,马上传开了。三村五里的人都念叨着这几句顺口溜。我听后很得意。
2
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成了过去。时间慢慢洗刷掉了我心中的忧伤。我二十四岁那年夏季。我参加了公社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那年月村里读书人少,初中“老三届”就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了。我的发言受到公社党委的好评,得了奖状。在这次会上我认识了年近五十的刘队长。
“喂,小王,你今年多大了,找对象了吗?”刘队长问我。
“二十四岁了,光棍一条。”我暗暗地意识到老刘要给我介绍对象了。在言谈举止上尽量给人留个好印象。
晚上我和刘队长住在一个宿舍里。我的情况刘队长都了解到了。他说:“你能说会写,识字人有前途。散会后跟我走,给你介绍个对象,是我的表侄女。相对就结婚,不要彩礼。”
听到不要彩礼我动心了。第二天我给老刘买了两盒太阳烟,半斤水果糖,徒步十几里到了老刘居住的刘家村。给我介绍的对象就住在这个村叫弓海兰。
我们见到了弓海兰。我感谢上天对我的厚爱,弓海兰和木素兰身高、体态、肤色、辫子极其相似。要不是弓海兰眼皮上那颗秀目的黑痣,她和木素兰几乎无法分辨。她中等身材,三围搭配恰到好处。衣着打扮也很入时,白的确良上衣、黑条绒裤子、白色凉鞋、桃红色的袜子,给人的感觉是健美。
刘队长介绍完我的情况后,弓海兰偷看了我几次什么也没有说。弓海兰的父亲是个痛快人。说话近乎于大同口音:“小王身体这么单薄,劳动大概差些儿。我和弓海兰商量一下,近日给你们个话。”
几天后刘队长传来话说:“海兰没有看对你这个人,嫌你个子小,但看对了你们这个村。每个工五毛钱,每年三百六十斤口粮。有钱花有饭吃,最后同意了。女方衣服没多要,一套夏衣,一套冬衣,一套结婚衣。彩礼有钱给,没钱就免了。”
常言道,捉猪娃子还需要个毛口袋,娶女人不要彩礼钱,这可是个便宜营生。我一口就答应了。
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只请了五六个同龄人,此外就是家人,总共不超过二十个人。饭菜也上不了档次:茶水、馒头、土豆丝。烟每人俩支,糖每人两块,以茶代酒。
婚后两人在生活中了解着对方。上个世纪的婚姻全凭媒人介绍,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是属于先结婚后恋爱。
弓海兰虽不识字,但开起玩笑来风趣幽默。这一点与木素兰极其相似,令我不由地想起她,那些日子她哥外出,她父母在地里劳动,我抽空就往她家里跑,记得有一天,木素兰对我说:
“要不是你遇到了我,就你这身材,恐怕早就和光棍委员会签订了合同。你这人有好多优点,但那是由你的缺点造成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陷入了迷茫中。”
“你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那是因为你脑子笨。没有赚钱本事,也不敢花这钱。”“勤劳是因为你做营生手慢,一天的营生两天才能完成,给人的感觉是勤劳。”
“至于你的忠厚老实那是无用的别名。”
木素兰边挑毛衣边说话,玩笑营生两不误。
我感到奇怪,她只读过三年书,怎么会知道鲁迅的名句。大概是听别人说的,他记住了吧。
“你没有花心,看上去是正人君子。其实是因为你个子小,属于二等残废。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你,怕你在夫妻生活中什么也干不了。”她突然脸色泛红,趴在我身上开怀大笑。
“不过总会有瞎了眼的女人碰上来。”我边说边笑,给她回击。
“那是因为瞎眼狗饿急了,闻到你身上的臭味追着来了。”她的大脑反应快极了,毫不思索的给以反击。我真佩服她的应变能力。
“快吃饭吧,你又想啥呀?”弓海兰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这个女人心灵手巧,又不嫌我家穷,她很会做饭,粗粮细作,十分可口。这大概就是中国封建婚姻的残余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猫敢沿墙头。嫁了屠家翻肠子,嫁了干部当娘子。
婚后还没过了蜜月,海兰便和社员们一块劳动了。一个心眼扑在了这个穷家上。把家打扫的干干净净,大小东西整理的有条不紊。
生活总不会像水一样平静。太平静了那是一潭死水,迟早会发臭。
弓海兰脾气大,有时因小事和我吵架,闹着要离婚。每当此时我便会暗暗地想起木素兰。素兰脾气好,善解人意,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不会吵架。
弓海兰火气虽大闹得凶,但火熄得也快,过上一天也就平静下来,涛声依旧了。
3
轰隆隆,一阵闷雷把我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已是早晨五点,要不是天阴太阳已经出来了。海兰也醒了,她说:“今天是七月七日,是天上牛郎会织女的日子。天上喜雨飞,地上雨淋淋。”
一个上午雨大一阵小一阵下个不停。十点多雨停了,我穿上沾满泥土的工衣,准备到自留地看看。刚出村便遇到了回村看望父母的木素兰。
她衣着朴素,干净整洁,和姑娘时相比有一种更成熟的美。面色微红,嘴唇丰润而潮湿,人中分明而挺直。可以看出她生活得很开心。看看她的形象再看看我的形象,那简直是天仙与乞丐,天差地别。
多年不见我突然冲动起来。我张开双臂紧紧的把她抱住,强吻了她的脸。她轻轻的推开我。
“王艾哥,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都生活得很好,有吃有穿有自己的家。以前的事咱们都忘了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就是农村女人的美德,一旦成了家就心无旁骛,平静的过日子。也就在这一年我被聘为公社借干离开了村子,以后一直没有和木素兰见过面。
4
木素兰的一生是多灾多难的一生。她出生在山西右玉县,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父母养不起两个,所以把她送给了木家,后来她的养父母移居到了内蒙古大后山。
吕瘸子是村里最早买车的人,靠拉货拉人赚了不少钱。“福兮祸所倚”一九九六年腊月吕瘸子拉着儿子到县城办年货。由于腿不加力,没踩到刹车,掉进山沟父子双双亡故。一个红红火火的家庭就这样拆散了。
木素兰的女儿华青当时正读高中。开学后华青到了学校,木素兰独守空房。我担心她撑不过这段日子,背着妻去看望了木素兰。
那一天木素兰的丈夫和儿子出殡刚过了百天。木素兰见了我先是一惊“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由于心情的复杂,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木素兰当着几个串门人的面扑在我怀中失声痛哭。我忙扶她坐在炕上。她便哽咽着对我说:“我的命好苦啊,青年时是那种苦,老了又是这种苦。”
她青年时的苦,恐怕只有我才能真正理解。我安慰了他一会儿,便开始闲聊。几个串门人先后离开了。
我在她家聊了大半天。本来想在她家留宿过夜,彻夜长谈但又怕人说闲话——寡妇门前是非多。从良心上我也不能旧情复燃,背叛了弓海兰。于是,我从身上掏出100元钱请他收下,可性格和善的她突然大发脾气:“我这人虽穷,可从来不会凭白无故去接受别的男人的钱!”说着就把那钱扔到地上了!一看他误会我了,就忙说:“我是想帮你呀,用这点钱买点米面油盐。”这时,她才笑着说:“王艾哥,我错怪你了,你的好意我领情了,天也不早了,你走吧。”我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几次回头望着木素兰的家。
5
时光飞转,岁月如流,退休后,我们一家搬到县城居住。我已是一个古稀老人了:光头、皱脸、豁牙、步行蹒跚,是一个标准的宦官了。
有一天,我听村里的人说,木素兰在丈夫死后,靠养羊养猪,供养女儿上了大学,由于多年生活压力过大,又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住在义合成敬老院,说不清话也不认识人。他的女儿华青经常去看她。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和妻到义合成敬老院看望木素兰。敬老院的一个老头领我们到了木素兰家。在一个独门独窗的小居室里见到了木素兰。
她也已满头白发,那发剪得不能再短了。两眼无光、眼袋下垂、面色黧黑,只有一口白玉牙没有变。她弓背坐在沙发上,两只枯瘦的手搭在膝盖上,指甲多时没有修剪,指甲缝里扎满了黑色的泥污。她好像没有察觉到我们的进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站在木素兰身边,有些像年轻时的木素兰。我猜到她就是木素兰的女儿华青。“您找谁?”她问道。
妻说:“我们是来看望木素兰的。”
她呆了一下说:“你们是……”
“我们年轻时是一个村的,听说素兰病了来看看她。”我忙说。
我走近木素兰的身边。“素兰,你还认识我吗?”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摇了摇头说:“不认识。”
我说:“我是王艾,农业学大寨那会儿咱们天天在一起劳动。”
听了我的名字,木素兰猛的站起来。脸贴着我的鼻子端详了一会儿说:“想起来了,咱俩还在村外的小树林里亲过嘴呢。”
全家人都愕然了。木素兰的女儿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说:“疯疯癫癫的,尽说些没来由的话……”
妻出来打圆场。“已痴呆成这样了,哪有一句真话,她的话谁还当真。”
“你就是华青吧?”我忙把话题岔开,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是,母亲没病时常念叨你们。”
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却在想,初恋竟有如此的魅力,能使失忆者恢复记忆。
时过境迁,见了这一场景我心里一片冰凉。既无共同的思想,又无共同的语言,待多久也没有意义。华青要留我们吃饭、住宿。我们谢绝了。
我和妻把买来的水果、牛奶留给了华青,打车返回家。车窗外满天的晚霞如锦如绣。夕阳虽美却在慢慢的褪去。夜终究会来临,人终究会老去。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美好的记忆都会消失,唯有初恋却熠熠生辉,像春蚕吐丝绵绵无尽,永远留在记忆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