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3早春二月的一天,乡间机耕道上一溜孝白的人,参加送葬的人很多,不知情者认为死者肯定是一位很有名望的人。
可谁知,逝者既不是乡绅,也不是丁财两旺的老者,更不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贵人而他是一位享有九旬有一的孤寡老人。老人姓杨名凤先,乳名叫崽海。
老人出殡那天,天空乌云密布,沥沥啦啦地下着小雨,雨中夹杂少有的早雷,雷声与鼓乐声混杂在一起,可谓人与天地同悲。
杨凤先是一个不掺杂质的纯粹农民。他祖上是个破落地主,曾经是当地的望族。其父是从湖南武林县出钱买来的,就取名叫武林。大革命时期,武林不务正业,携有夫之妇私奔萍乡等地,后来杳无音信,其发妻改嫁于本村一村民为妻,杨凤先随母下堂。
杨凤先身材高大、魁梧、国字脸,是当地一个极其英俊的小伙子。光阴似箭,一晃就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尽管他出身不咱地,又是个“拖油瓶”,但他出落得很帅气,博得许多年轻女子的青睐,最终赢得了本地湾源村周氏的芳心,终成眷属,然后夫妻双双返回祖居成家立业。
小两口结婚不几年,先后生得一子一女。儿子叫杨念才,女儿叫杨菊梅。孩子的出生给杨凤先夫妇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丈夫勤耕苦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他外出干农活,裤管卷得很平整,头上裹着一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白罗布手巾,衣领衣角拉得很伸展,穿着相当检点。妻子夫唱妇随,悉心操持家政,相夫教子不在话下,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挺舒心的。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爱女一不小心被狗咬伤,患狂犬病早夭。一家和谐宁静的生活就这样被打破了,家庭平地起波澜。
杨凤先承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从此神志恍恍惚惚的,每天嘴里总是念叨些不着边际的话。本来处在一个较复杂的家庭,丈夫又为人憨厚,现又加之精神有点不正常,发妻周氏一狠心,撇下丈夫和幼子另寻新欢。可怜的杨凤先带着儿子既当爹又当娘,父子相依为命。他白天出工,手握锄头,把儿子托在肩膀上,活干到哪里,就把儿子带到哪里。儿子年纪虽小却很乖,好像是神仙托付似的。夏天晚上,他牵着儿子外出纳凉,寒冬父子靠着火炉取暧,儿子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家中没女人,也确实没有家的气氛。曾有几个好心人为他撮合婚事,都被他一一婉谢。他爱儿子,他怕儿子受到伤害和委屈,他宁愿终生不再娶,也要给儿子一个舒适的环境。
儿子渐渐长大,杨凤先就靠着养些鸡鸭下蛋,靠卖蛋积攒点小钱供儿子上学。儿子天资聪明,在六十年代初期,录取率极低的情况下,考取了莲花县最高学府——莲花中学,成了一名佼佼的中学生。
杨念才传承了其父伟岸、英俊的基因,长得一表人才。儿子不但书读得好,而且还有绘画的天赋,只要一个人坐在他对面,他就能惟妙惟肖地画出这个人的像貌。对于杨凤先来说,虽然妻子抛弃了他,爱女不在了,可上苍赐给他这么个好儿子,也给他那受伤的心灵得到了一点慰藉。他生活的信心之火又一次点燃了,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有好吃得留到儿子息礼拜回来吃,每个礼拜还要预备几个鸡蛋给儿子补补身子。他自己做事也有劲了,家庭内务样样在行,并处理得井井有条。什么筛米、簸米都像模像样,洗浆缝补也不在女人之下,特别是肩上、肘上的补丁有些女人还补不得他好。
就在他再一次鼓起生活的风帆之时,祸不单行,厄运又一次降临到他头上。六五年儿子在莲花中学念初中时,因患急性胃肠炎,送至医院就医时,因身无分文,儿子不停地呼唤在医院做医生的堂叔,可堂叔此时正在吉安开会学习,延误抢救,不幸身亡。这一灭顶之灾的打击,使他痛不欲生,此后又回到了神经错乱的日子,整天茶不思饭不香,时刻捧着儿子的像和他读过的书翻来覆去地看个不停。从此,人也憔悴很多,头发也泛白了。
杨凤先接二连三的不幸遭遇,乡邻乡亲们都看在眼里,怜悯在心里,看着他天天这样不吃不喝地消沉下去,怕他出现什么意外,乡亲们不停地开导,好言劝慰,给他送些饭菜,他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都被他一一谢绝。他这个人从来不乱吃别人家的东西,他常说:“无功不受禄,怕今后死了难赎罪”。
俗话说:“今日没有死,明日还得吃”。经过一番时间的痛定思痛之后,也觉得老这样长期下去不是事,好死不如赖活,他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指望了,“老七不动,老八冒吃”。于是他渐渐强打精神,拖着极度虚弱的身子跟乡亲们出工了。只是裤管没有以前卷得那么平整,衣领衣角也不像以前那样拉得伸展,头上裹着的白罗布手巾也随便缠一下,但他干的农活可与住常一样毫不马虎。
杨凤先在生产队里干农活是把好手,个个愿意与他搭伴干活。他不仅做事吃得苦,有力气、有度量、苦活、脏活从不挑肥拣瘦,人家不干他干。他作的田埂泥多、压得紧、光滑、整洁,一看上去就舒服。到了干旱季节,人家的田里早就没有水了,而经他作过的田埂,田里水盈盈的,从不渗水。他犁的田,泥坯翻得整齐,没有隔心,同样的耕牛在其他人手里一天只能犁一亩地,他却一天能犁一亩三分,而且耕牛在他手里还不觉得累。他砍的柴、捆得整整齐齐、挑起来一颤一颤得特别松肩,歇肩时往地上一放天稳地稳,从不倒掉。他挖的茶山光溜溜的,就连树根下一根草也没有······他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能掌握全套农活的好把式农民。
几年后,乡亲们目睹杨凤先鳏寡孤独,好心人又为他再次撮合好事,并劝他说:“你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谁来照顾你?你正值太阳当顶之时,家中有个女人,有个说话的,免得孤单,你日子还长,不能天天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生活,这样生活下去多无趣,寻个女人进来,说不定还能生个一男半女的为你传宗接代…”杨凤先还是好言婉谢。他自己的“八字”自己算定,他表示终生不再娶,自己已经是这样了,也习惯了自由涣散的生活,再找一个女人进门,多个管事的,感到很不适宜,也免得耽误了人家,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什么都 不怕,听天由命吧。改革开放以后,家家户户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他一个人也承包了一些田地山冈,每到收割季节一完成,他年年抢先主动交公余粮,从不拖欠,从不麻烦驻队干部上门催缴。分给他的茶山、年年挖得干干净净,到了霜降收摘茶子的时候 ,别人摘得多,自己摘得少。茶山里栽得杉树,也是为别人造福。
后来杨凤先虽然上了年纪,可他犁耙铲锹之类的农活仍然不减当年,好心人看他年老,想在经济上帮衬他一下,他总是感恩戴德地谢谢对方。有些农户由于男人不在家,就借此机会上半年让他承包田里的犁耙,下半年让他承包挖茶山之类的事,目的是让他在平日里也有点钱花销。一般在完工结账时故意多开点钱给他,可他总是按市面上的价格收钱,从不多要一分。凡雇过他的农户无不夸他,一致热情相谢。
有一次,他帮人家犁田,一不小心,被田里的碎玻璃划破了脚,鲜血直流。他忍痛跌到乡卫生所上药,打破伤风针。雇主得知后,连忙赶到卫生所执意要付医药费,他极力不收:“我得了你的承包钱,只怪我不小心,怎能收你的医药费”?雇主无奈,只好把钱收回。晚上,雇主还是过意不去,特意煎了几个荷包蛋,盛了一钵饭送过去,他又是婉谢不吃,雇主只好把饭菜放到桌子上回去了。谁知,他一瘸一拐到外面找个小孩把饭菜送回去,弄得雇主不知怎么是好。
杨凤先一辈子不嫖、不赌、不喝酒,更不用说逍遥。他一生只有与烟有缘,平时无事抽口旱烟解解闷。他屋后有座荒山,趁自己还能干得动,他在山上开挖了一块地,每年栽上辣椒和山烟之类,一是供自己用,二是吃不完拿到市面上去换回个小钱,用来解决一年的电费和食盐钱,如果还有点结余,就一点一点地存起来。他知道自己百年后要一笔花销,别赖亲朋族友。他一生好节俭,一年的柴、米、油、盐、菜等都是靠苦力自给有余。一年到头身体从无毛病,全靠冒娘鸡里天照顾,因此也消费不了几个钱。
杨凤先一生乐于行善,我们家乡年年正月十五有闹花灯的风俗,他每年正月十四日下午就去查看路线,把不平整的整平,把缺口补好,把下坡的路挖好墩,把有石头的搬开…每年闹花灯,他 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也出灯,无论刮风下雨每年从不间断,直到走不动了为止。
杨凤先这个人,一辈子知恩图报。谁关照了他,他无以回报,就用力气报答。春耕时帮人家作上一条田埂或帮人家犁上一亩田,收割的季节帮人家打下禾;到了冬天,人家榨油缺人手,给人家端下麸末。妻子离他好多年了,他年年去岳父家送三节(端午节、中秋节、春节),一节不少。后来因年迈体弱干不动活了,政府给他评了个“低保户”,月月有养老金,他每年都要千方百计地回报政府,不是给政府食堂送豆腐就是送蛋或鸭子什么的,即使什么都没有,也要叫人打几盘糯米米果端过去给乡干部们吃。乡干部们说:”这不是我们给您的,是党和政府关怀您,您应该感谢党和人民政府”!凤先老人回答道:“您们就是党和人民政府”!

他老人家一路走来坎坎坷坷命运多舛。近一个花甲的单身生活,真是苦不堪言。几十年来他一直住在又老又破又大的房子里。虽说大房子,可能由他支配的只有两间。他把外面的一间做厨房,厨房里装了他唯一的一盏15W电灯,里间是卧室,卧室里没装灯,黑咕隆咚的。其他堂兄弟早就在外面建了新房子,只有他孤单单地守着这个又黑又潮湿的破房子过着苦行僧的面壁生活。在大房子里他寂寞、清贫。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把政府给他的养老钱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他把积攒的钱为自己做了一副“回去”的棺木,其余的就一分一厘的存起来。他不知道去银行存钱,他也不会去银行存钱,他不好意思去存,怕人笑话他,这么点钱你也去存?他把积攒下来的钱,用一条旧了不能再旧的手娟,一层一层地包好,放在贴肉的口袋里,再用扣针扣好,用作日后“回去”时招待车夫和给乡邻乡亲复口债(复口债就是人在世时,吃了人家的,死后要后代跪着请人家吃白食,不收赙仪的这种民间习俗)时用。虽说他在世时,村里老了人乡邻乡亲按习惯请了他,还格外按六十岁老者又请了他,但他都没有去吃,按理可以不要复口债,但杨凤先老人不这样认为:人家请了他,礼性到了,他没去吃又是一回事,应一码归一码。他一直交代堂弟侄们,在他死后,一定要用他的钱请乡邻乡亲和六十岁以上老者吃饭,以此还复人情。
寒暑易节,秋去冬来,大房子因没人住也无人检盖,大都倒塌了,而杨凤先老人住 的这两间也在风雨中岌岌可危。可杨凤先也像这破旧的房子一 样老了,现在也到了风烛残年,虽无病,终因油尽灯枯,再也走不出这栋大房子 ,他的堂弟侄们把他背进自己半新的房子里,那里地势高,干燥且通风透明都好。凤先老人起初怎么也不肯去,终因经不住堂弟侄们的百般劝说,最后拗不过堂弟侄们的情意才答应去那里终老。老人家在新住进的第二天,就知道自己在世的时日不多,嘱托弟侄们用他的钱请理发师来给自己理最后一次发并刮刮胡须,还交待他们在他临走前帮他全身沐浴一下,并换上他多年舍不得穿的白棉布竖领内衣,外面穿一套半新的中山装,脚上穿一双软绵的黑松紧鞋,这一切他都自己准备好了,说是临走时要走得体面点。最后还交待他死后要葬在他儿子旁边,说是在生不能父子相随,死后一定要父子相依。他生前还为自己打好了一个临终包袱,到时叫在医院里做医生的堂弟帮他写上包封,否则到了那边没钱用。堂弟侄及弟媳们都泣不成声,一一点头答应。叫他安心去那边作客。一切安排停妥之后,第三天老人家安详地谢世了。
在他弥留之际,堂弟侄们天天守着他,最后为他送终。他走后所有堂弟侄孙们为他守灵几天,并择日安葬于祖山之阳,先一日厂堂受奠,翌日扶柩执拂送上山冈。在出殡那天,他的堂弟侄们遵照他的遗嘱,用他的钱招待车夫,并请了乡邻乡亲和六十岁以上的老者吃饭复口债。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敬重,堂弟侄们还特意为他请了礼生和四门亲戚以及门郞女婿。他的堂妹、堂侄女、堂孙女及堂外孙们为他请了乐队并俵了路 白。他的堂侄在灵柩前为他打幡。吹吹打打其排场不亚于平常人家,在某些方面甚至还略胜一筹。
杨凤先老人家走了,他一生犹如枯藤老树,无牵无挂。他很凄凉,也很悲壮。他在世时把这一切看得很透彻,也就是说他看破了红尘。在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里,他为自己定好了位,最终使他得以彻底解脱,这可能就是他大彻大悟赖以生存且长寿的源动力。

作者简介:杨彬良,退休老师,江西省莲花县人,市诗词协会会员。
——★广而告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