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柿子树
张 军

不察觉间,楼前老柿子树上,一片片叶子由青绿转为橘黄,尔后在秋霜中沉淀为深红色。前段日子犹还如红霞般映衬着碧空,今天早晨打开车门,看到树上竟然剩下了几片残叶,一树果实如冬夜里的灯笼,晃荡在早起的风里。一只灰鹊儿立在枝头,伸着长长的喙,正要啄食最大最红的那只果儿。它伸头用力之际,枝条轻晃了一下,为数不多的几片叶子,似已承受不住这丝微的颤动,随即飘悠悠辞别了枝头。一地红叶铺在犹自葳蕤的草坪上,如春日里的彩蝶伏在草尖上一动不动。掏出手机,意欲拍摄那只枝梢上的灰鹊儿,不停调整角度之时,不料,那只鸟儿仿佛识破了我的企图,振翅飞出院子飞向高空,向着南山的方向飞远了,只留下清脆的鸣叫声打破了这个早晨的安宁。既然灰鹊儿不肯配合,站在树下自作多情的我,只得讪讪地对着挂满果实的枝头,随手拍下几张图片,留作这个季节的一份记忆。聊可自慰的是,老树还是给我留足了面子,摆开姿势让我任意地拍摄,不像那只机警的灰鹊儿,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说起来,这棵柿子树并非此地土著,当初单位迁移此处,院子里开始绿化。有南乡人运来两棵老柿子树,栽在西楼门廊两侧,取个“柿柿如意”的兆头。初栽之始,深挖坑多培土,又扎木架撑住树干,唯恐风大树摇不易扎根。冬去春来,每天上班第一件事便是来到两棵树下,仰起头观察枝条上有无萌动。眼看得一众小树均冒出新叶,硕大的玉兰花窗下开得自在繁茂,而此二位却是沉得住气,任你春风吹拂,众鸟鸣催,它们无动于衷亳不为之所动。当时心下凉了半截,莫非这两棵老树伤筋动骨迁来此地,耐不住冬日严寒,死去了吗?设若如此罪莫大焉,原生山中几十年安然无恙的老树,自私的我们为美化自己环境,强行让人家远离故土迁至院中,它们在此过程中难免受到些伤害,加之不一定适应此处土壤,也许就此一命呜呼!
这样愧疚的心情持续没有几日,忽在一个清晨,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两棵老树枝头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绿意。心中还有些存疑,瞪大眼睛细看,真的,老柿子树发芽了。在已近乎绝望的时侯,它们馈赠给我一份莫大的惊喜。
那一年秋天,稀稀落落的果实掩在枝叶间,初时颜色与绿叶相近,看得不甚真切。过一段日子,那几粒果子渐渐换了颜色,有点像南方的桔子。此时,即便在楼上窗前,也能分辨出它们的模样,绿叶婆挲桔黄闪动。我在心中想像着落叶后的景象,想像到乡村冬夜里的灯笼。于是,两树大红灯笼挂在楼前,于是,一个张灯结彩的场景呈现眼前,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岁月里的年节。

整整一个秋天里,我每天都在注视这两棵老树。树上,哪个果子先变了色泽,枝头,哪片叶子先行落下,直到树下铺满红叶,直到我期盼许久的景致呈现。果真,一枚枚果儿像农家门前的灯笼,在景物萧瑟的秋后,散发着迷人而又温暖的光辉。我沉醉在这一片桔黄的光辉里,如同沐浴着春日温柔的阳光。我惊叹着老树顽强的生命力,撅断树根背离故土远移此地,面对一个陌生的环境,面对一群陌生的人,心中应该无时不刻思念着故地,如人世间飘泊在异乡的游子心情相同。它们压制住内心的愤懑,它们无奈地适应环境,顽强地熬煎过迁来的第一个冬天,抽叶开花结果,继续在异乡增加了又一圈年轮。
我的心安定下来,不再为老树而焦虑。既然活过了第一个冬天,那么,接下来的无数个岁月里,它们一定会长久地生存下去,每年都会叶绿叶红,每年都会开花结果,每年都会增加一圈年轮。直到我看不到这些美好的事物,它们一定还会年复一年持续见证岁月里季节的流转。时间会抚平它那颗曾经受伤的心,也许多少年以后,它们会把这方小院视作当初的老家。就像现在生活在城里的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已然把现在狭小的居所当作了家。故乡,如同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气味,慢慢扩散开来再也难以嗅探,渐渐地离我们愈来愈远,愈来愈远,终化作一个模糊难辨的影子,怎么也抓不住了。
翌年春天,玉兰花木瓜花依次开过,院里各种树木也渐次冒出新叶,那两棵老树似乎未接受到温暖的讯息,依然亳无萌动的迹象。复如去年,一天天站在树下仰望,一日日在焦灼不安中度过。终于,南侧那一棵冒出了春的绿意,它撑过了又一个寒冬活了下来。另一棵呢?在心中盼着在眼里盯着,春天过去夏天来了,满院郁郁葱葱无限生机,鸟儿们在枝头欢快地蹦跳鸣唱。无论是鸟儿的呼唤,还是我一片热切的企盼,谁也未能唤醒沉睡中的枝头。这棵年龄怕是超过我的老树,终于还是倒在了异乡的土地上,再也不能醒来。
随后的几年里,我时常在想,设若这老棵树仍然生活在当初的山地,或许它不会这么快死去。我在心里无数次揣度它的心思,一棵背井离乡的树,如一个远在异乡的人,无论多么遥远的距离,一定时时刻刻思念着生养它的那片热土。也许家乡的土地很贫瘠,远没有他乡异地肥沃,但一个从小生活习惯了的地方,教它又如何割舍得下?所以,这棵老树毅然决然以死相抵,舍弃了世间繁华,换取一缕自由不散的灵魂,飘飞回故乡的上空。
后来,在这棵老树倒下的地方,众人又栽下一棵小柿子树。如今,一老一小两棵树如一对祖孙,相对而立,彼此探望。
无论世界如何变迁,祈盼它们不要再一次颠沛流离,在这里安定地生活下去直到永久。永久到底有多远呢?我们谁也没有个明确答案。或许,先人当初创造这个词汇时,本没有个框架,一直就是个模糊的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