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树下是老家
张 军

世间有谁知道,是哪一片叶子率先落下,开启了一个新季节的序幕呢?一千个人自有一千个答案。窗前的石榴树,院里的梧桐树,路边的白杨树……也许,对于答者之言,每个答案都是正确无误眼见为实的,然而,这些仅从个人角度观察而得出的答案,又都是不甚准确的。真正的答案,只有那个掌控世间岁月变迁的造物主心里知道。一个风雨交加的秋夜里,一片叶子聆听到大地母亲的呼唤,从这片叶子初生伊始,就一直在期待着这声亲切的招唤,它明白这是一片叶子最终的归宿,叶子匆匆辞别枝头翩然落下,回归到大地母亲的怀抱。我们人类在那样的一个秋夜里,或许只听到了风声雨声。而躲在暗处的造物主,听到了夹杂在风雨声中细不可闻的落叶之声。这一片落叶,犹如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了时光深处一所古老宅院的铁锁;枯叶落地之声,多像一个人推开了陈旧的大门,渐趋腐朽的木门痛苦地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响。推开两扇沉重的大门看进去,一个不同于夏日的景象就在眼前。万千片叶子遵从造物主的旨意,纷纷扬扬离枝飘落,宛如刚刚破茧而出的蝴蝶在风中曼舞,正在为秋天的离去开一场盛况空前的欢送会。
萌芽与枯萎,新生与死亡之间原本是一个互相联结的轮回,合拢起来即为一个无缝的圆,所有生命在这个圈上周而复始的来往循环。春风十里万物复苏,大地母亲给予了一片新叶充足的养分,由鹅黄初绿到繁茂青郁,生命由最初的无比稚嫩发展到生机勃勃。最终的最终,所有的个体,都要不可避免地循着生命发展的轨迹走向必然的衰亡。世间万物,又有哪个能逃脱这个规律而永恒存在呢?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看似长久不变的物体,然而放在整个宇宙发展的大背景下,它们也还是相对年轻的生命。再过去无数个数不尽的岁月,这一切也许会消失殆尽。到彼时一个新的面貌会呈现在那时新物种面前,会有一轮又一轮新的生命依次登场,谱写出一曲复一曲我们今天无法预测的宇宙新乐章。
一场雨后碧空如洗。夏日里惯见了奇形怪状的云彩,此时不知躲到了哪座山谷里头不再露面。天空蓝得一塌糊涂,澄澈而辽远。
秋日午后,阳光温煦而光明。那亮光不像夏天里那般刺眼,也不似冬日里那般苍白,恰到好处特别宜人的一抹光芒。室内,茶碗中热气袅袅升腾,与透窗而入的阳光溶汇一处,一直升上去直到屋顶。阳光的味道,红茶的味道,烟草的味道,连同橱子里那些旧书隐隐散发出的陈墨味道,揉合在一起弥漫开来。在这个安静的午后,在并不宽大的房间里,贪婪地吸吮着这股让我兴奋的混合气味,平素浆糊般脑袋瓜猛然间开了窍,竟然嗅出了一丝岁月里慢慢走远的时光味道。
“籐槐树屯,原是官府屯垦地。明朝崇祯年间建村。以此地佛爷庙前有籐枝缠古槐景观命名,籐槐树屯。清朝道光版《长清县志.地舆志》记载:北仓,莒屯保籐槐树屯。今名籐屯”。一面仿古式白墙立在村口,墙上书有几行文字,道出了我老家村名的历史来源。
前段日子老邻居发图给我,言之老家在村口新立仿古白墙一处,有村中乡贤手书村史于其上。当日见此图片,一时诸般滋味齐上心头,有喜有悲有感叹。喜的是村里注重传统教育,有此一文,后人当知村之历史,亦不会忘了自己来处;悲的是几十年来家中亲人或辞世或迁移,每次回去忆及旧日情景,念起慈爱的祖父母,难免悲从心来如刀绞般难过;感叹的是祖宅尚在人已难聚。走在旧时熟悉的街道上,十人中相识不过三四,更有一群朝气蓬勃的孩童,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陌生的来客,属于我这一代的童年岁月已成为再也回不去的历史。时光是人生中最深情也是最无情的情人,一生陪伴你左右不曾离开半步,不可谓不长情;可它又亳不留情地裹挟来旷野中的砂砾,击打着你一张原本稚气的小脸渐渐变为布满沧桑的老脸,硬是把古老村落里一代代人雕琢成一个个泥胎塑像,或清晰或模糊地留在后人心中。
上午驱车赶回老家,佇立在村口白墙处,凝望着那一行行遒劲有力的大字。白墙黑字,鲜明而醒目。看得久了,那墨迹渐渐变的模糊起来,一瞬间吞噬掉背景所有的灰白色。一团团模糊的墨迹中,我仿佛看到了生长在古庙中的那棵老槐树,还有依其而长相伴生死的古籐。
我出生时,庙与树俱已不存。在我残存的旧日记忆里,少年时祖父多次给我提到庙内古树,说起槐树那时的遮天蔽日的样貌,言语间不无惋惜:“一个村子的象征呢,这个村名便由此树而来。崇祯皇帝那会儿就被称作古槐,算起来怕是有五六百岁的年纪喽。说伐也就伐了,连庙一齐推倒。庙毁树倒,咱们这个村子从那开始便失去了灵魂”。难道,村子也如故去的人一样有灵魂吗?一棵老树便是一个村子的灵魂?孩提时代的我,怎么也无法探知这其中的关联。只在心中暗道,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么,村里每年都有人栽下新树,每年也都有人伐倒老树,一颗老树与一个村庄灵魂,风马牛不相及的事,这老人家怕是老糊涂了吧。
少年时搬离老家,几十年来几易住所。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历经的世事累积叠加,也就逐渐明白了祖父在世时所言村庄灵魂的寓意。在我心中在我无数个梦境里,那棵从未谋面的老槐树时时会来到眼前,一时清晰一时模糊,内心深处不知为这株老树画过多少次像,然而从未有一个画像让我自己满意。出差在外,偶尔也会碰到一些外地村庄里生长着这种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槐。一棵棵古槐业已被当地乡民当作老祖宗般保护起来,围一圈栏杆建一座石台。更有甚者,树上挂彩树下设案,俨然已上升为能保佑一方百姓的神明。每每见到这些村庄里的古槐,我均拍照留记,心中常常把这些个古树搬移到我老家村口。一棵棵老树的影子在脑海中重重叠叠,如此这般想像着老庙前那株古槐也应为这么一付样貌。是以那棵从未见过的老家庙前古槐,便又重新在心中活了回来,扎根在心底再不曾离开过。
来到村中一户相熟的长者家中。庭院里老人拄着拐杖坐在杌子上,一只黑猫伏在其脚下仰头望着老人手中的吃食,喵呜喵呜的叫声里带着些了乞求意味。温暖的阳光照在老人和黑猫身上,老人头上的银丝与黑亮的猫毛泛着迥异的光泽,把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与一只猫合在一处描述,决无不恭之意。当时农家院中这幅场景,让我一下子沉浸其中,一种暌违已久的温馨感瞬间如电流般袭过心头,犹如回到四十年前那方老院,恍惚中看到了家里那只黑猫钻进我的被窝中,呼噜呼噜打着鼾声。
“孩子,你问那棵老槐树啊,我见过”。
“它长在庙前吗?有多粗呢?”。
“那座庙坐南朝北,就在你家南面的场院里,一个椭圆形的小门。进门西瞧,老槐树就长在那儿”,老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那树的粗壮:“听村里上一辈老人们说,藤树离开槐树便无法存活,所以那棵籐树围着槐树一圈一圈缠绕上去。老人们都还说,槐树是一种不死的树,甭看树都成了空心,眼见得枝干枯了,头年冬里说怕是死了,但第二年春上,枝尖上又冒出了新芽。传说百年老槐树成了仙,动不得”。
“那您还记得这棵树什么时侯刨倒的吗?”
“解放那会儿,庙和树都还在。我那时年纪不大,常跟着妈去上香。进门看到一些神像,各种各样的神仙,有站有坐,有喜有悲,什么姿势什么神态都有。后来,忘了哪一年了,来了一群人,说是破四旧,毁了庙刨了树。唉,树倒了,一个村子里的人魂也没喽!”。
再一次听到与祖父在世时相同的论述,我的心猛烈地震颤了一下,眼前又浮现出一个瘦削的老人身影。尽管我心里明镜似的,那个最疼爱我的老人,三十二年前已然驾鹤西游,一切幻影缘于我内心深处无限的思念。
“要问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难不成老家这个村子,也是明初从山西迁来。初时人丁不兴,土地也为官田,并未形成村落。后来不知哪一位先辈,因为思念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也为了让后代记住先人的来处,因此在庙内种下了那棵槐树,再后来又是谁栽下那株籐树呢?一个依附于槐树同生共死的籐树。籐绕槐而长,槐拥籐入怀,可不就象征着人间相依相偎至死不渝的爱情吗。正是源于这种满是人间烟火的真情,几代人历经二三百年繁衍生息,各家子嗣渐渐兴旺,所以在明朝末年建村时,以此籐槐景观作为庄名。
中国古代因槐树枝叶蔚茂,树干挺拨,生命力旺盛,而被寓为吉祥、祥瑞的象征,故而历来南北皆有种槐爱槐的习俗。春秋以来一直到汉唐两宋,官道及皇宫大臣府中,无不广栽槐树。自明初从山西移民之后,大槐树更是具有了代表故乡的象征意义。槐与“怀”通,于门前植槐,喻指出门在外的游子不要忘了故土,更不要忘了家中的亲人。
辞别老人出得门来,时已近晌午,驱车缓缓地驶过老家街道。我看到,三三两两的老者坐在门前晒太阳,一个个鹤发童颜,凑在一起不知谈论什么,脸上洋溢着知足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秋天的阳光一样温静、祥和;我又看见,一群孩子围在一块打着拍子唱一首欢快的儿歌,稚声稚气的声音仿佛具有了一种神奇魔力,穿透了这古老村庄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看到这一幕幕场景,心中释然有悟,所谓村庄的灵魂,其实就是一种凝聚人心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就在这些老者的笑意里,就在这群孩子的歌声里,就在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讲述中。村庄的历史不会湮灭,村庄的灵魂不会消失,这是一种坚韧不拨、自强不息的大槐树精神,将会永永远远根植在每一个村民心中。此时,阳光温和秋风飒飒,不由脱口吟出一首打油诗:倒下一棵树,自有后来生。树死魂犹在,精神永不亡。
车子向村外驶去,车轮碾过地上斑斑驳驳的树影。秋天的阳光照在车窗上,晒得鼻尖上沁出了微微的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