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湖边漫步

张  军

       晚来的风漫过南面那架连绵起伏的山峦，迅即掠过广袤的原野，温柔地爱抚着树上金黄的叶子。一片树叶悄无声息飘飞到楼前台阶上，我俯身拾起那片秋天里的落叶，像拣拾起岁月中曾经发生过的一个故事。我的眼睛看向犹存残绿的叶脉，顺着它延伸的方向。不知怎地，眼神迷蒙起来，那些纵横交错的叶脉，在我瞳孔中放大再放大，一直无限地伸展出去。叶之脉络在眼中旋转变幻，突然，我的眼前浮现出乡村那些交叉错杂的田间小径。

       捏着这片叶子一时失神怔在那儿，大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又忽然想到，因园博园内施工，有些日子未曾去园中散步了。也不知湖边那一片丛生的百日菊，还有与之相对艳如朱脣的几株月季花，它们都还在绽放吗？几日来秋风侵扰，是不是已黯然失魂落下枝头了呢？

       饭后湖边漫步，风渐弱微凉。夹岸垂柳青丝不扬。灯影下，一棵棵柳树宛似佇立湖畔的温柔佳人，含情脉脉望向一爿水，正自想着不为人知的心事，那些不愿说出口的小秘密，荡漾在层层波动的涟漪上，随着不断扩散的水波远去，消弥在远处湖灯照不到的黑影处。想起春三月间，一簇簇鹅黄色毛绒绒小球飞上枝条，那般娇羞可爱的样子，像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女孩，一望上去便让人产生惜香怜玉的心切。脑海中迅速翻拣能记起的词汇，恨不得悉数用尽，但最后还是发现，没有什么词句可以准确地表述那时心情。有心转身放下，不再记之，却又万分不舍，遂举起手机多角度拍下几张图片，权作那天日记。经春历夏，进入晚秋，今夜湖边再看垂柳，彼此已是相熟，并不陌生。长长的柳条依依垂下，轻柔地拂过额头，有一种微痒的麻酥感，像有一个人正在身边，用手捻起一根青丝，轻轻划过你的眼睑。

       透过枝叶望向夜空，星光灿烂。一棵棵或明或暗的星星，如一粒粒熠熠生辉的宝石，远远近近嵌在苍穹之上。久久仰头凝望，那些星星如调皮顽童，忽而远忽而近，一时暗一时亮，闪闪烁烁躲躲藏藏。方才还在遥不可及的天边，此时却直跌落到眼底，不经意间一低头，又化作秋天里的一颗露珠，滚落进辽阔的湖面，与倒映在水上的灯光交织重叠浑然一体。天上的星光地下的灯光交相辉映，整个水面异彩纷呈，那些光影随着细波晃动。于是你看到，整个湖面活了起来，仿佛舞台上正上演一场七彩的灯光秀。天上人间身在其中，一时间竟不知到底在何处？定住心神揉眼细观，水面之上分明是一幅璀璨夺目的宇宙星际图。我在湖岸观天象，想来此刻，天上有仙应如我，正在岸边偷看映在浩淼银河的人间世界。万家灯火辉煌，人间不输仙境，这一幅神州夜色，恐让她心醉不已，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思凡的仙子呢？散落各地的民间故事且不必去讲，牛郎织女可是家喻户晓世人皆知的神话。秋来霜重夜凉，银河一侧的牛郎，可不要只顾着痴痴凝望对岸织女，一定不要忘了为一双襁褓中的儿女添盖衣被，勿使他们着凉才好。

       拐过一道弯，那一大片丛生的百日菊就在前方。远远望去，散乱的枝头上似还顶着一朵朵花，但不知究竟怎样？心中挂念不由脚步加快，及至近前瞧，的确，花犹在枝头，只不过没有前些夜里绚烂。它们仿佛已禁不住一丝细微的风，蜷缩起来相抱成团，将要枯萎落下；路的另一侧，几株月季唯剩绿叶，娇艳无比的深红色花朵已然凋谢，借着昏黄的灯光，可以寻觅到隐匿在草丛中散落的花瓣。

       叶落花残，极为自然的一种现象，喻示一个季节即将结束。几十年来惯见了的一个场景，本不该心生波澜，但不知为何，今夜此际，抑制不住的悲伤袭上心头。五十年来多少爱恨情觞，多少困苦挫折，多少生别死离，所有诸般一 一历经，一颗心早已坚硬无比，寻常的季节更迭，怎么会惹起我的愁肠呢？再者而言，明年春归，我依然会与这些景物重逢，又不会是永别，何以悲伤至斯呢？固然，来年景物依然，而我呢，却又长了一岁年纪。年年岁岁景相似，岁岁年年心不同，明年面对同一处景致，心境大约会不一样。

       一代代人类在时间的长河里艰难跋涉，这条漫长的路程我们永远望不到尽头。一天一月又一年，时光拨动着四季不停地轮转，每个季节自有其不同的景观，谁也无法更改自然的循环。徒留些悲伤何用？倒不如放开心态，以一种积极的态度面对未来的日子，期盼自己多活些岁月，每年都能看到这些美妙的景色，岂不是余生的一件乐事。

       一抬头，一棵银杏树傍生在苍松一侧，一树金黄一树青。湖灯的照耀下，那些银杏叶子仿佛飞上枝头的花朵，正自怒放，哪里看出即将落幕的迹象？我被这一片金黄色感染，心中仿佛燃烧起熊熊火苗。一片叶子在它生命的最后阶段，尚自顽强地展现其特有的光彩，我还不老才自中年，何必杞人忧天，整天考虑那些将来还未发生的事情呢，只管一步步走下去，坦然面对并接受生命中即将到来的一切。

       今夜湖畔，踩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脚下枯叶窸窣有声。此时不由想起了泰戈尔那首著名的诗作《生如夏花》：“……我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敝，妖冶如火，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乐此不疲……我相信自己，死时如同静美的秋日落叶，不盛不乱，姿态如烟，即便枯萎也保留丰肌清骨的傲然，玄之又玄……般若波罗蜜，一声又一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还在乎拥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