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忆少年时
文/万一
故乡的小路不好走,雨天的泥泞,被牛走过时的蹄迹,让太阳一晒,周边像刀似地锋利。可我穿着父亲编织的草鞋,总能把它的锋碾碎。
去蝇塘的拐弯处,路边有许多“荞麦苔”剌,正在梦想春的到来;苔,自然天成,却不见荞麦的影子。后来才知道,荞麦苔剌的原名叫野月季,但比起真月季来就略显丑陋了;或许我还没有留意到她真正的长处之故吧。
那年春天,野月季比我醒来得早。起先是一个个尖尖的角儿,几乎一夜之间再看,她已经散开了,星星点点地缀放在紫红色的细茎上;叶还没长齐,花便开了。一蔟蔟,一丛丛,成群结队的一发而不可收。蓬蓬甜甜的样子,像一股股送到你心底里的爱。就别提她的味道了,用香飘十里的词组来赞美她也不为过;可气刹牡丹、茉莉和桂;牡丹的香太过张扬,茉莉又欠大气,而桂却显得霸道了。只有这野月季的花,远远的深吸一口你会久久地沉醉于一种幸福的迷茫之中。

我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院子的最高处看一会阡陌连畴的田野轮廓;每有晨雾,村庄便是飘浮在海洋里的一座座孤岛了。
呈八字形的藕池和蝇塘,间距约干五百步。去藕池的路要比去蝇塘远一些。
蝇塘的面积很大,垻埂上有自然生长的槐树林,到了夏天,槐花的香味可传到周边的邻村。还有藕池里的荷,也喜欢在夏日里得瑟;参差的美,老在风起时张扬《荷塘月色》里的个性;等侯荷花开放的过程是让人焦虑的过程,但当你终于等到她向你展颜一笑时,你会觉出:她没有辜负你的等侍。至于槐,却能在无须任何料理的情形之下,自有他破天的伟岸和袭地的霸凌。
野月季、槐树林和藕池,是我少年时代心目中家乡最美的三大景点。

一声急促的哨音响起,划破这清晨的宁静。张一鸣副队长手握挂在脖子上那只铜黄色的哨子,左手掐着腰,两腿呈廾型,威风十足的吹一声哨子骂一声:“妈的B,就不能快一点!”
副队长爱他的哨子尤如受他的生命;据说,这个哨子是他刚当副队长时,是公社的高书记馈蹲给他的礼物。这个礼物象征着一种权威,尤其是在“早请示,晚汇报”的长长队列前,张一鸣傲慢得象一只北极熊(经内部暴料:这都是年前张晚上给高书记家送去的一担小红稻有关)。两句至今仍耳熟能详的口号后,他警告社员:以后不准在上工时再在荞麦苔剌棵和槐树林里赖着不走,早晚我派人把它给挖了!资产阶级思想。但他始终也没挖,野月季反而越开越旺,槐香也越飘越远。

这是一座靠天收的岗上村子,没有正名儿,大家都叫它老祖宗传下来的岗子上;岗子上的人家虽然穷,但却因这三大景点而远近闻名,就连湖冲镇街上的姑娘们都愿意嫁给岗子上做媳妇。当然,岗子上还有一大优点,那就是一旦遇到发洪年月,我们这儿就成了湖冲人家的避难所。这亏了王先生(村上人都这么称呼他),若不是他硬把岗子上的风水说和这三大景点紧密相联,恐怕早就破小将们毁于一旦了。
从我家门口到蝇唐大约850步的脚积,路很宽,两边是专用于走水的浅沟,沟内很干净,水草被那位高个子水工袁叔修剪得齐齐崭崭,远远望去还真像是两条并肩游走在大地上的青色长龙。袁叔个子虽高却天生一双罗圈腿,走起路来两边倒的姿势常引起人们的哄堂大笑。
我们家离藕池足有1500步,这是我来回丈量过多次的记录,最大误差不过5步;路很窄,两边的水沟也时断时续,但沟两侧的青草也被袁叔修整得干净整齐;只是平时走的人少,路面上生了不少的抱鸡窝(一种叶似香椿的一年生植物);一窝一窝的,经常有柳雀儿在棵子中间筑巢下蛋繁衍后代。因为我喜欢晚上去荷池边散步,所以,这条路我几乎每天都走。
夏日来临,在不下雨的夜晚,岗子上的男女老少都愿意拿上油光闪亮的凉床或门板之类的家什来到离野月季花不远的晒场上过夜。男女分类凑在一起,一边嗅着袭人的花香,一边家长里短的也十分热闹。这是岗子上人劳累一天后最是享受的时光。
小学未读完的我,去年十五岁就成了生产队的正式农民了,从半工到整工仅用不到一年的时间。这让一向高傲的张一鸣大为不服。无奈,他下意识的多次和我比较,但无论是插秧还是割稻,他都赢不了我。现在,我己顺理成章地成为岗子上新一代农民中的姣姣者。
张一鸣在岗子上最不服气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祥叔,一个是王先生,最后一个是我。
祥叔是岗子上有名的狠角色,他曾以一根赶牛的鞭子吓退邻村20多手特草叉之类的年轻寻衅者;张一鸣不仅怕他的鞭子,更怕他胸前常挂得淋朗满目且被磨得发亮的战争纪念章。祥叔是老八路!
王先生懂得知乎者也,是全村人祟拜的偶像,反对他就等于和全村人为敌。张一鸣虽二五,但不傻。
至于我,论武力,早在去年冬天晚上看牛时多次较量过,他全输;论文化,他不会写自己的名子,所以,他内心里是惧我的。
我是一个孤独者,上工时不会和一个人说一句话;口袋里总装着一本书,时不时快速看上哪怕分分钟,这让副队长很看不顺眼,但我从不误工,他也就不好友飙。因为我喜欢把书中的故事以评书的方式在午休时讲给人听,不久,我这个孤独者身边竟然聚集了不少粉丝……

祥叔被公安带走了。这位说话一向口无摭拦的老人,有时竟强势到胸挂纪念章跑到公社里头指手划脚;每次,干部们都要报以笑脸苦心解释他所提出的所谓问题;实在无法解释时就让妇联主任软硬兼施地拖到招待所一顿酒肉便老实了;对也好错也好,呼呼一觉全忘掉。只是这样的情况时间长了也会令人生厌,但祥叔是老革命,谁也奈何不了他。最后,竟引出了祥叔和那位妇联主任出轨的艳闻风传于世,祥叔却一直引以为荣!
听说祥叔这次被抓是因他在亲家那里醉酒时说林副统帅长得像奸臣。张一鸣等这一天很久了,但令他难以至信的是:明明是现行反革命,该做牢的,没想到公社党委却从派出所把祥叔接来和学校的臭老九们关在一起?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张一鸣毫无办法。这段时间,他迷上了酒。

今晚的风能吹起我的衣襟,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了。我背着手,慢步在去蝇塘的大路上。月光熹微,槐林里一片朦胧。正是槐花香气四溢的季节,因多日未雨,塘己见底且长出了一层浓厚的墨绿色野马蹄苗。月光没有色彩,槐林周边的背景也显得深奥鬼魅。
大概是运气不好,我发见了槐林里不该发见的一幕:副队长张一鸣正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那个女人就是刚刚当上妇女队长的凤姐。当然,我出乎意料的出现肯定也把他们吓得不轻!
“伢,你今晚该去荷池那边的呀?”张一鸣一只手拎着尚末系紧的米黄色大裤衩。憨憨地走近我并低三下四地叫着我的乳名:“伢,我正和你凤姐商量明天出工的事情,嗳……”。“噢,伢,你玩吧。”说完,俩个人无比尴尬地快步走出了我的枧线。
凤姐是我堂哥的亲表嫂,算辈份,应是张一鸣的侄媳妇才对!
风收,空气显得有些闷热,西南边的星空上,竟然在不经意间涌出一堵厚厚的云墙,还不时传来隐隐的雷声。回家的路上,我-直在盘问自已:该不该把今晚的事情告诉我的母亲。那一晚,我的思绪彻底乱了。
说来好笑,就在那个难眠的夜晚,我竟然做了三个决定:一是今晚的事决不告诉任何人;二是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决不一个人去蝇塘的槐树林里;三是:一个月里,我要做一件本来连我自已都意想不到并可以使我扬名立万的大事情:即把我经常要走的去荷池的小路修成大路。
在粉丝们的热烈支特下,张一鸣也不堪落后,亲自带领社员从红山顶上的石窝里掏出石子把这条路通铺了一遍。看着过条喚然一新的石子路,那种从心底发出的兴奋足以暂时掩盖了对张一鸣和凤姐的鄙视。

祥叔获释十多天了,可他就是不出工,他把自己关在解放时政府分配给他的两间四周透风的土坯房里。他在等一个机会,这一天终于来临。
又是一个清晨,两排男女社员齐刷刷地等着张副队长来带领他们做“早请示”和领他们跳“忠字舞”。谁知等到太阳升起的还没见张一鸣的踪影:费队长急了,赶忙去他家喊他。半路上,他忽然想到了祥叔,顺便喊他一起也好作个见证。祥叔听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狗日的,想必昨晚的马尿灌多了。”祥叔不无得意的想着。
硕胖的费队长用胖胖的右手指关节轻轻扣门,一下,两下,三下。无人回应。接着胖队长改用拳头砸;这次有了回应:“你妈B,哪个?”“我,胖子,都等你做早请示呢!”“请示你妈勒咯B,滾!”老费吓了一跳,赶忙拉着祥叔一起去公社汇报。祥叔喜孑孑的样子似乎也感染了费胖子,他等这一天也已经很久了,他可是正队长呵! 这是一起了不得的现形反革命事件!和祥叔不一样的是,张一鸣是被公社的“文攻武卫”给抓走的。这里面的区别没人能分得清,大家也因此疑惑了好长时间。
祥叔终于肯出工了,且有说有笑。浑话笑活接连不断,引逗得姑娘媳妇们笑翻了天;一向以持重闻名的费队长也毫无忌讳地参加了这一行列。一切都顺风顺水的,岗子上似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时光在不停地往前走,但过去的日子也会反反复复地重现在我的面前:
王先生家的那条大狼狗不见了。几天后,他的女儿只从蝇塘底的水洼里找回了一张狼狗皮;那几年,皖东地方真的遇上了大旱情,而我的少年时光就是在那种半饥半饱中度过的。母亲最担心的是害怕重复我哥哥被活活饿死的年景。
往事不堪回首。哥走时,记忆尚有些模糊。听姐说野月季开得正旺;当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姐还说为哥送葬的人都歪歪倒倒的竟然还唱着歌:“哟,嗬嗨!哎呀唻,走了就甭回来,哟嗨――”。不知不觉,姐便哼起了这首令她终生难忘的哀歌,听着,听着,我也哭了,仿佛看到哥哥骨瘦如柴的尸体在门板上晃来晃去情景,悲,从中来!
祸,从不单行,两年后的冬天,父亲也在漫天冰雪中离开了我们。听赤脚医生说可能是膀胱炎久拖不治所引起的的尿毒症。这时侯,我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小青年了。
由于旧俗,父亲躺在南墙根下铺着稻草的地上;我们从上晚一直等到黎明,这种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光令人撕心裂肺!天刚朦朦亮,父亲开始抽搐,他咬紧牙关强忍着可能是他一生中最为痛苦的时刻!大家的眼睛都紧盯着这个灵魂即将远离的躯体。他倏忽间一下子弹坐起来,如钩的十指把墙上的泥土抠得唦唦地撒落在早呈黑灰色的棉絮上……
一家人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惊天动地。祥叔怕我母亲出意外,赶紧让街坊们把我母亲硬抬到隔壁小屋的土床上。
天大亮时,这位曾经当过两年国军后又当了三年新四军的马湖地方最著名的老好人――我的父亲终于平静地开始了他的长眠。
毫无疑问,父亲的死,是我这一生中无法弥合的伤痛。

蝇塘里,野马蹄也会开花,这是我以前不曾想到的。小粉红色的嗽叭形状,有点象兰;看上去似开非开,也许正做迷茫的梦呢。比不上这时的槐花,一串串,像铂金打造的乳白色链子,高高地悬挂在满身是剌的树枝上。我己经很久没来这里了,心情又不好,总觉着还是老样子,无法改变。
我要走了,趁母亲身板尚健,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母亲和姐姐。母亲靠在床头的土墙上,脸扭向我的另一边,煤油灯又离得远,看不见她老人家的表情。姐说,走吧,留也留不住的。好象她们早就知道我的想法似地,但我看见姐的眼晴里分明含着泪花。我说:“就明天早晨,出工前!”语气果敢决绝。
晚饭后,想着明天要走的事情来,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解脱的喜悦。我想,我应向一个人去告别,这个人就是我至今都相处很好的莲表姐。
五年前,在一段很长的日子里,每天下午上学的路上,莲表姐都要往我的书包里塞一大卷锅巴,有时甚至还夹一两块咸肉,那香味!如今已很难我回了。
莲姐听说我要走,只是平静地微笑着说:“早晚的事,岗子上是留不住你的!”她告诉我,她要结婚了,对象就是她的高中同学。我高兴地说:“姐也要走了!”她还是微微地笑着,一脸的慈祥和悲悯。
告别莲姐后,心里空荡荡的。剩下的时间我还想去平时喜欢去的地方看看。想了想,蝇塘还是不去了,那肮脏的一幕其实并没有因他们帮我修路的喜悦而淡忘。
今晚的月亮有点红,人们常说:月亮泛红,晒死老农。
田野,在月光下一片苍茫。正在拨节的秧田内,蛙声一阵紧似一阵,像极了大自然为人类谱写的一首首永不消失的天籁之音!可惜没有风,垂柳沉沉,似也感染了池子里没精打采的荷。
明天,我就要走了!蝇溏和蝇塘岸上的槐树林,藕池,荞麦苔剌,还有蝇塘里的野马蹄花。

作者简介:万长林,笔名:万一,行伍出身,自幼酷爱历史,政治,哲学,尤爱文学。现有数篇诗文散见各大网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