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法山,你是我的悠悠岁月(二)
静川
我在宋轻盈的卫生所,住了十一天。在她细心的照顾下,我的腿好得挺快。本来,第七天伤口拆线后,我要回集体户去,她让我在住两天,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推辞。到了第十一天,生产队派人赶车来接我。走的时候,她一直把我送到了岭上,彼此都有恋恋不舍的感觉。这种情感,或许她也不会说得清楚。而我知道自己,除了对她的那份感激之外,还有一种情感,是无法言喻的……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密密相约往来。秋天就像捏着脚的猫,悄悄地过去了。冬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来了。在一个鬼龇牙的夜里,宋轻盈带着许迎春到户里来找我,她说,旧站老李家没满月的孩子正发高烧,李嫂让她十二岁的孩子来找我给孩子看病去。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俩身边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的小脸蛋冻得通红,两只小手插在破花棉袄里,脚上穿一双缝有补丁的旧皮靰鞡,乌拉草露出一大圈,搭拉在靰鞡褶的积雪上。我看这孩子挺可怜的,于是问:“你爸咋没来呢?”他说,他爸在矿里得了胃穿孔,正在山上住医院。
我陪她俩到了李家,一进屋,我呆住了!两间破草房山花子开门,屋里除去大人孩子,唯一的财产就是几件花被,还有两只木皮箱子。屋子挺冷,北墙发亮,窗户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霜。我往炕上一看,有三个女孩见有生人来,都围上破被子坐在炕里,岁数相差有三。炕头的幔帐杆上,有一块花被单挂在上面,可能是给孩子挡风。男孩的母亲一看我们来了,赶紧拉开一半被单让我们坐下。轻盈赶紧说:“大嫂!快不用客气!我们刚进来身上很凉,稍等一会儿我就给孩子看看。”我和迎春一听,赶紧退回了外屋。但我已经看到李大嫂面目苍白憔悴,她坐在炕头,正抱着未满月却又生病的婴儿。真是人家贫寒,又祸不单行。李大嫂见我和迎春退到外屋,她赶紧叫我们进来,说农村没啥说头,她都挨冻习惯了,还怕啥你们身上带来的那点凉气。她说完,又叫李富(那个男孩),把屋地上的火盆再传一下,好让我们烤烤。轻盈在火盆旁烤了一会儿手和外衣,然后给孩子看病。她一试体温说高烧,又用听诊器在婴儿的身上听了一会儿说:“孩子得的是肺炎,得马上给孩子打退烧针。” “宋大夫!孩子有事没?”大嫂眼里含泪担心地问。 “你放心吧!孩子烧不退我们不会走的。”轻盈一边用针一边又说:“这孩子太瘦弱,你的奶不太好吧?” “好啥!苞米面疙瘩汤都快吃不上溜了,你说还能好吗?!” 这时候我和许迎春才看见,酸菜缸盖上还放着半盆苞米面糊糊。于是迎春问:“大嫂!你做月子就吃这个?” “那吃啥!”大嫂叹了口气又说:“我常年有病,孩子又多,在加上他爸又……”她说着,用孩子的衣服擦了一下眼泪。轻盈见状忙说:“大嫂!你别太着急,做月子流眼泪,到老眼睛好该花了!” “我还能活那么大岁数吗?!” “大嫂!你千万别那么想。以后我们会帮帮你的。你放心吧!”我们仨都这么说的。我觉得李大嫂一家太可怜了,那天夜里,我决心做一次所谓偷鸡摸狗的事,给李大嫂月子里补补身体,也救了孩子,要不那婴儿还不得饿死。于是,我先回到靠山,然后把王大憨家的鸡窝给端了,又把队长家的黄狗收实了,我把鸡和狗全都装在麻袋里,背到了李家。许迎春见我背来这些东西,大骇!她俩明知道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李大嫂不收。宋轻盈说,这些东西是集体户自己养的,户长看你坐月子,小孩子又有病,就把它们杀了给你补补身体,也算是救命吧!大嫂哭了,看着地上的黄狗说:“两只鸡杀就杀了,那条狗挺可怜的……以后,我们一家人不知怎样报答你们!”“报答什么!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是一家嘛!” 我们在李大嫂家守了一夜,孩子烧退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和迎春把鸡和狗肉收实干净后,把鸡肉先放锅里炖上了。大嫂非让我们一块吃完再走,我们没吃,李富说,他也不吃,他希望妈妈身体早点好,他和妹妹、还有住在医院里的爸爸,都需要妈妈!我们早上回到靠山时,生产队里炸营了,王寡妇和队长夫人正在村头瞅着集体户骂街。她俩身边围着许多大人和小孩,都在雪地里蹦高地笑着看热闹。我们仨人进村后,队长询问我们昨晚干什么去了?我说救人。他问我们救什么人?我想,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队长听了,给了我一拳说:“你小子心地倒挺善良!可这事情……”他觉得自己白瞎一条狗,心里有点不平衡。我看出来她的心思,于是小声对他说:“张大叔,等过年户里过年杀猪时,我给你多砍肉就行了呗!”他拍了我一下“算你小子还挺会办事!算啦!”他说完就去喊他老婆别骂了,说,丢就丢了,骂也白搭。这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一九七一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在河边放牛,放着放着有些困倦,躺在草地上,身上盖了几片瓜叶子,就睡着了。睡梦中,我梦见了宋轻盈,她没穿白大褂,而是穿的一件浅黄色的花衬衫,下面穿的是雪青色的黑花短裙子,她黑黑的长发瀑布般地飘逸;她缓缓地走近我,她坐在我的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她仿佛悄悄地对我说:"伟平!我很喜欢你!"我说,我也很喜欢她。她那甜甜的笑靥里,蕴涵着少女初恋的挚纯和文静。她轻轻地用红唇亲吻我的脸脥……我猛地醒来,宋轻盈不见了,却是一头母牛在用舌头舔着我的脸。美梦让母牛给搅乱了,我气得坐了起来。
北方的八月,傍晚的微风略有寒凉。拉法山已是落叶纷纷,山的色泽也已寂寥的心态,将孤寞的秋天附会给大地。一切都在毫不遮掩,一切也都在顺其自然。我爬起来看牛,它们都在远处的河岸上,静静地吃草。只有烦心的蝈蝈,每天都在磨擦它们无聊的翅膀,"吱吱"的叫着,为它们的灵魂,在秋天里奏响最后的挽歌!
我不会在意造物主的一切,我只关心,今晚是我二十一岁的生日,宋轻盈是否真的能来!不知不觉中,天色微微向晚。我望见拉法山顶峰上有云雾升腾,我想,可能明天要下雨。
那天,我早早就赶着牛群下山了,因为前两天宋轻盈跟我说,今晚她来陪我过生日,让我在水泵房等她。我说,那我捞点吃鱼咱们一块吃。
下午五点多钟,我就下山到拉法河的小河道里捞鱼。还没走近那条河岔,两个山上的孩子就从里面一路打出来,烂泥横飞,直到我拎起他们的耳朵,他们才罢手。我喝问一声:"你们捞的鱼呢?"
"都怪狗蛋!他老坐在坝上,把你憋的坝压垮了!"许晓鸣(迎春的弟弟)洗洗手上的泥,抓我的腿上了岸。
那狗蛋也不是弱,直着嗓子吼道:"都怪于伟平,他的坝憋得鸡巴不牢!赖我干啥。"
我说:"放屁!我是用草皮打的坝,你给我坐倒了,还到鸡巴有理啦!"
我瞪了一眼狗蛋,到河里一看,不管是什么原因,坝真的倒了,憋上来的水又流回去,晾笣上连个泥鳅都没有,一整天的劳动全都白费。
我当然不能承认是我的错,就痛骂狗蛋。许晓鸣也在旁边添油加醋,狗蛋上了火,一跳三尺高,喊道:
"于伟平!许晓鸣!你们鸡巴姐夫小舅子合伙搞我!我去告诉我爹,拿猎枪轰你们!"
这小崽子说完,就往河岸上窜,想一走了之。我一把薅住他脚脖子,把他揪下来。
"你走了我们给你赶牛哇?做你娘的美梦!"
这小子哇哇叫着要咬我,被我劈开手按在地上。他口吐白沫地骂我,我没命地回骂他。忽然,他不骂了,直往我的下体看去,脸上露出诡诈的笑。
"哇!你是不是在想着许晓鸣他姐呀?!"
"你他妈地胡说!"
我把他放下,上岸穿上了长腿裤子。
…… ……
狗蛋和许晓鸣跑了之后,我没有回集体户。
晚上我在水泵房里点起了油灯,我想,宋轻盈今晚或许真的会来。说实话,这山上山下有五个集体户,女生挺多的,但我却喜欢上了宋轻盈。也许,与那一年她背我下山的那份情有关。除了这些,可能也有别的什么……那天晚上,宋轻盈真的来了。记得那天,她穿的是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还是背着她的那个包,包里鼓鼓的,里面全都是她亲手做好的晚餐。
"伟平,你请我吃的鱼呢?"她一见到我就问。
"鱼……全泡汤了……你今晚要是不来我就要饿肚皮了!"
"说好的,能不来吗。"
"我以为……你怕……"
"怕什么?怕你吃了我呀!量你也没那个胆!"她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饭盒子,然后打开,我看见里面一半是青椒炒肉,另一半是大葱炒鸡蛋,上面还有几块带鱼。她放下饭盒,用手捂住背包对我说:"你猜,里面还有啥?"
"有啥?有……有酒!"
"你还真行!"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瓶北京二锅头。
"宋轻盈!你还真够意思!"
"叫啥大名,就咱俩,你就叫我轻盈好了。"
我把酒瓶盖扔到了沟里,转过身,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相遇,她有点不好意思。我说:那好吧,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她说行。
那天她一忙,忘了筷子,我只好到泵房外的柳树上,撅了根柳条做了两双筷子。她说她不喝酒,我说那回中秋节你在松花湖上都喝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更得喝点。于是,我把酒到在了饭盒盖上,递给了她,我说我用瓶子。她把饭盒盖举起来往我的酒瓶子上一碰"祝你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谢谢!"我一扬脖,就来了一大口"啊!二锅头就是二锅头!"她也喝了一小口,辣得她赶紧吃了块鸡蛋。
那天晚上,我们都有点多了。她说她要和我比诗,我说比就比,她说让我先来。我说:"先来就先来,但得我出尾韵。"她说:"那不行,尾韵得我出。"于是,她用"羞"、"秋 "、"幽"做韵脚,让我先来。我说让她先来,她说先来就先来,于是她吟道:
拉法河水两岸秋,稻穗黄时泵房幽。
生日相约烛光下,月伴霜菊面带羞!
我思索了一下,然后说:
拉法山月半轮秋,风吹烛灭草棚幽。
情人不盼云间月,相依草坪爱无羞!
她听了之后,和我碰了下酒瓶子说:"好呵你!不怀好意!"
"知道我不怀好意……你还来……"
她低下头说:"你的那句'情人不盼云中月'还真的是一句好诗!"她说完,把头歪在我的怀里"伟平!我还真的爱上你啦……"她说完,用手捂上更红的脸庞。
"轻盈!你是不是真的醉了?"
"我说的是心里话。"
"真的!"那一刻,我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我感觉到两个人的心跳都在加速,血液也涌向,缔造情感的那里……
我们喝着喝着,外面开始下起了雨。我起身看看屋外说:"当地农民流传的那句谚语还真准!"
"什么谚语?"
"就是那句'不怕太阳照,就怕拉法山带帽',拉法山一带帽,就会下雨!"
"那当然了!这是山里的庄稼人,长久对自然界悟出的一种规律。"
"是一种规律现象,就像文化大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样,也是符合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但是,这代价太大了!"我看着屋外的雨,自言自语的说。
"伟平!你可不要乱发表言论。我觉得毛主席的指示是不会错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和轻盈多说与政治有关的事情。大雨依然下着,而我和轻盈的情感,却随着闪电划过后的雷鸣,更加紧密了。她紧靠在我的怀里,体温交叉着生灵的颤动, 那一夜,是我青春时代最难忘情的一个章节!
第二天晚上,我没去找她,我倒进了医院。这事原委是这样的,早上我到牛圈门前时,有一伙人等不及我,已经在圈里拉牛。大家都想挑牤子去干活。有个本地小子,叫王大憨,正在拉一条大花牛。我走过去,告诉他,这牛被毒蛇咬了,不能干活,他像没听见是的。于是,我劈手把牛缰绳夺了下来。他有些急了,挥手给了我一拳。我抓住他的手腕,却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他一个屁股墩,坐在了牛粪上。
这是早上的事情。晚上我放牛回来,队长说我殴打贫下中农,要开我的批斗会。我说他想借机整人,我也是基干民兵,不是好惹的。队长说,不是他要整我,是王大憨他寡夫妈闹得他没办法。
那婆娘是个寡妇,有点泼,队里的人都不愿意惹她。后来队长又把批斗会改成帮助会,让我上前面去检讨一下。要是我还不肯,就让寡妇来找我。
会开得很乱。老乡们七嘴八舌,说知青太不像话,偷鸡摸狗还打人。
"谁放的狗屁!偷鸡摸狗,你们谁看见了!啊!你们说呀!"站在我后面的女生不干了,齐声地喊叫起来!
这话听了,我到没敢吭声,我真的有一回偷鸡摸狗的事。那是前两年一个冬天的事.隔这么久了,王大憨她妈要是今天不说那句话,我到已经忘了。这件事除了我们仨和队长之外,户里的人都不知道。女生这么一骂,她有点挂不住脸了,便从后面摸了上来,抄起一个小板凳,就砸在了我的腰上。我住进了郊区医院。
一个星期过后,我可以走动了,队长来看我,我告诉他,牛我是不会放了,爱谁管谁管。队长说我放牛精心,出院后还得我干。我坚决不干!队长无奈,他刚要走,宋轻盈来了,她说,是陈美娟告诉她那天晚上的事,她就忙着跑来了。
第二年夏天,鬼才知道又是哪来的运动。工作组来的时候,有人揭发去年宋轻盈和我一起在泵房里喝了一夜的酒,说是"破鞋"。必须要写交代材料,还要批斗挂"鞋"游街。
我们被关起来写交代,晚上开大会批完,白天挂鞋游街。这种人格上的侮辱,也只有在那个年代决无前例!要不说人平常还得多行善事少作恶,因果相连。那一天把我们拉到旧站屯里去游斗,头说太晚了,今天晚上在那宿营,明天接着在游。
晚上,我和轻盈被关在一个破仓库里。天渐渐地黑了,给我们送晚饭的人拉起我们俩低声说:"恩人!快跟我走……"我和轻盈莫名其妙地跟她出了破仓库,又穿过一片苞米地,那女人才转过身说:"你们俩不认识我了?"我和轻盈仔细一看"李嫂!是你啊!"我和轻盈眼圈有点发热……李大嫂见状忙说:"快别这样,当年要不是你们帮我,那一冬我和孩子……别说那么多了,你们俩把这些东西带上,到拉法山穿心洞的破庙里躲一段日子。那洞以前我和你大哥在里待过。如果吃的不够,我在想办法让人送去。快走吧!"李大嫂说完,她把背筐轻放在我的后背。背筐里装了很多东西,都冒了尖。除了锅碗瓢盆,还有足够两人吃一个月的东西,我和轻盈洒泪辞别了李大嫂,连夜走进了拉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