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拉法山,你是我的悠悠岁月
静川
(一)
今天来到蛟河,住在拉法山下。眼前的枫叶红的耀眼,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
拉法山,在吉林省蛟河市,这地方属于丘陵半山区,位于松花湖东岸。当地人叫它大砬子。蛟河人有四句顺口溜,叫“八宝云光洞,九顶铁叉山,七十二个洞,洞洞有神仙。”
当年我和另外十一个同学,就插队在拉法山以北约十多公里处的一个小屯子里,那个小屯子,叫靠山一队。
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的大,又赶上十冬腊月,天特别的冷。我们一出拉法火车站,就看见生产队派来的两个马爬犁,在道旁等着接我们。我带领六个女生和另外五个男生,一起上了马爬犁。这种交通工具,在东北山里并不新鲜。马爬犁在雪原上一路奔驰,后面扬起细细的雪花,夹杂着女生们颠簸时的惊恐声,丢进大山深处。剩下来的,就是好奇和欣喜若狂的痴梦了……马爬犁在我们很不情愿的时间里,就到了靠山一队。队长把我们分开摊派到贫下中农的家里,那一年,我们过的是革命化的春节。
转过年的春天,生产队用我们的安家费,盖了三间新瓦房做集体户,我们又有了自己的新家。那时候我是户长。
大伙一进新房子的走廊,就看见了里面的厨房。厨房的两边都有一个锅灶,锅都很大,是十印的,我们做饭、熬菜,可以一起来。我让六个女生住西屋,我们住东屋。
东北的春天依然很冷,取暖全靠东西屋的火炕和地上的一盆炭火。那天还好,队长和几个贫下中农,把两个屋子的火炕烧得挺热乎。同学们一进门,就赶紧脱鞋上炕头热脚丫子。我抬头看了一圈屋子,在石灰粉刷的白山墙上,还挂着一幅挺大的毛主席画像。画像的下面,贴着两个用红纸剪成的“忠”字。
我安排六个女生每个人轮流做一个星期的饭菜;六个男生轮流管一个星期的烧柴,我不管他们怎么把柴禾弄来,反正大家不能寒食。于是,我拿出分户时的名单往下念:
黄丽君、方静、潭一、张美珍、蓝风、陈美娟,女生排完后;我开始排男生,我是第一个,然后是:张野、王洪礼、夏军、孙新全和李文海。就这样,我们从1969年的春天,开始了永远难忘的集体户生活……
我们插队不久,就认识了宋轻盈和许迎春,她俩都住在靠山二队。那年宋轻盈十九岁,她俩都不是知青,她是大队卫生所里的医生。迎春是社员,那年十七岁,读过初中,肚子里还有点墨水。她们常到我们户里来,因为我们户里有几个女生喜欢搞文学,她们趣味相同,所以,一有空就常来常往,时间久了,户里的人都认得她俩,我和她们俩相处得很默契,两个人都很内向,也确实有点文气。特别是迎春,她爱写诗也爱读诗,我常在报刊上看到她和蓝风、方静的名字。也许是我们户里文人太多的缘故,我有时候也会产生灵感,但诗写的不好,她们都说我不像文人,说我性情粗俗,平时和贫下中农说话一样,语言不美。蓝风说就怨队长,不该让知识青年去放牛,说我的语言越放牛越“黄”。许迎春反驳说:“那到不见得!于伟平平时的语言是有些逊色,但诗的语言到很清新……”她说她读过我的诗,特别是我最近发表的那首《惊蛰之后》,就很有韵味可嚼。她说完,从包里掏出那本杂志给了蓝风,蓝风接过杂志,我也凑过来一看,是我写的“惊蛰之后”。
蓝风看完我的“惊蛰之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说伟平!平时还真没看出来啊!确实写的挺好!”
“怎么样蓝姐!还有偏见吗?!”
“我说迎春!你咋老是帮他说话呢?”蓝风指着许迎春又嘻嘻哈哈地说:“迎春!你可千万别跟我说,你喜欢上他了!”蓝风说完就跑。
许迎春羞得满脸通红一边追着蓝风一边说:“你要死!以后我不管你叫姐姐了!”
“于伟平,十月一我们女子诗社去湖上玩,你敢去不?”蓝风跑了一圈回来说。
“都是女人,我去有啥意思?”
“不!从现在开始,我决定发展男生。”蓝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是第一个……”
“于伟平,你就参加吧!社里有男生更好玩,要不蓝风又得说你……”我看方静这么说,便答应了她们。
提到她们的女子诗社,还是我们上初一的时候,蓝风和方静在班里发起的,现在已经好几年了。我们插队后,她们还把牌子挂在西屋的门旁。牌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大黑板,黑板上是她们经常换写的诗文板报。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她们的板报上,发表了我的新诗:《人生》
平平仄仄的心路/坎坎坷坷的寻途/从第一声哭泣开始/命运就拥有了未知的帆/生命的航线/从这里起锚/前面有云/有雾/有大海/也可能有狂暴折断桅杆/心/是平平静静的舵/双臂如桨/但要靠意志/完成这生命的冲浪/暴风雨过后/闪电划破的夜/宁静得疲惫不堪/前途/一条黑暗/等待光明的路… …
写完“人生”,我感觉灵感还在,本想在来一首,窗外却有人叫我“于伟平!队长给你送信来啦!”门外的女生方静敲着窗户喊着我。
我放下粉笔赶紧走出屋子,只见队长一手啃着烧苞米,一手拿着我的信。我接过信一看,是我妈来的,雪白的信封上,却留下队长黑黑的五个指印。
我撕开信封打开信纸,里面夹了15斤粮票和十尺布票,我妈怕我在农村吃不饱。在那个年代里,你想买点啥都要凭证凭票,有钱都不卖给你。那时候生产队种地到秋打的粮食,细粮都要交国库,粗粮分给贫下中农作口粮。不够吃,就靠返销的粗粮食救济青黄不接。不管是贫下中农还是知青,一日三顿,都是苞米面大饼子,在熬菜锅里贴上一圈。后来我们就用一口锅做饭,一口锅煮猪食。我们没少养活猪,从插队的第二年春天起,每年都养活三四头,到过年过节,我们自己宰杀,以此方法改善户里的生活。
国庆节的那天,生产队里放两天假。户里的知青想去旅游的都带上该拿的东西,等待着许迎春的到来。六点一刻,许迎春来了,后边还跟着宋轻盈。那天,她穿了一身草绿色的的确凉军衣,背着一个黄色挎包,挎包的盖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许迎春和她一样,只是裤子是蓝色的。
“轻盈姐,你也来了!”方静放下梳子拉起宋轻盈的手。
“嗯!是迎春让我来的。卫生所也放两天假。正好我也想和你们一块去玩玩!”宋轻盈放下背包又说:“方静、蓝风你们俩又瘦了!”然后,她看看我问:“迎春说你们男生今天也去,真的吗?”
“去!但就我一个!”
“张野他们呢?”宋轻盈问。我告诉她,张野和另外四个男生进山里挖防空洞去了,说要装飞机。那天我们早早地出发了,到松花湖上才九点多钟。她们爬山、划船疯了一天。宋轻盈让我和她一起看湖边老头垂钓。我也挺爱钓鱼的,于是就和她悄悄地凑了过去。那老头挺好,他见我们俩坐在他的身边,把草帽往上推一下,笑盈盈地说:“刚结婚吧?这地方旅行是个好去处……”老头还要往下说什么,我看宋轻盈的脸已经起了红云。我赶紧插了一句:“大爷,您误会了!我们是知识青年集体旅游,我俩都喜欢钓鱼,于是……”老头一听明白了,觉得有些尴尬,于是他把另外一把鱼杆给了我俩“我以为……真对不起!哪!这把杆给你们拿去玩吧。”
黄昏的时候,我和轻盈还真的钓了两条大草鱼。
我们用湖水把鱼炖了,九个人围在篝火旁,开始诗兴大发。于是,许迎春让我出题,我推不掉,就在石头上写了四个字:湖边秋词。接着我想出一个规则,就是不写自由体诗,大家每人一首七言绝句,但每一首诗里,必须要有‘舟’、‘水’、‘日’、‘月’四字。
坐在我身边的许迎春偷偷看了一眼蓝风,然后看着我笑。她知道蓝风不太善于写诗词,以为我在难为她。其实,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抬头看了一下蓝风,她挺高兴的。
九个人开始步入自己的灵感王国,寻找个自吟诗的意境……
说实话,我确实挺佩服许迎春,我刚坐下喝两口鱼汤,她就站起来说:“我有了……”于是,许迎春吟道:
湖水东流一扁舟,柳飘两岸五花秋。
山乡日落闲云远,垂钓翁多笑月钩。
“于伟平,该你的了。”许迎春刚吟咏完,就督促我赶紧往下接。于是我吟道:
湖畔枫彤向晚霜,山坡野菊染秋黄。
轻舟落日倾篝火,水上星明笑断章。
“漂亮!特别是最后两句,‘轻舟落日篝火尽,水上明月笑断章’可算是佳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美珍在赞扬我的诗。
蓝风推了一下潭一“还是你先来。”
“我先来就我先来!”她让大伙听着:
湖水推舟纳百川,深秋山水醉尘寰。
燕行苍宇飞舟越,落日含霜九月天。
好一句“落日含霜九月天。”多么美的诗句呀!我端着汤碗痴痴地看了她很久。
“蓝风,该你的了。”坐在她身边的方静推了她一下。
“我,……”
“蓝风姐!和他(她)们干哪!”方静边推她边说。
“干就干!那我写在纸上吧。”
“行!”大伙同意。蓝风掏出纸笔,把诗写在了纸上。方静从她的手里拿过稿纸“我给大家念……”她清理一下嗓子,故意高声地念了起来:
秋拂湖光一镜开,半月如舟载梦来。
瓶中无酒客亦醉,他日水上我还来。
方静念完诗后说:“蓝姐!你的格体诗也不错吗!”
“去你的吧!照大伙差远了!小老妹!该你的了!”蓝风抢回拿在方静手中的诗。
“我也不惧你们!”方静说完,向湖岸边走边吟道:
水面夜来已无舟,危崖两岸倒江流。
众星捧月男孩醉,明日再来赏中秋!
方静吟咏完,女生们都哈哈大笑!我说:“你们笑啥?羡慕我好幸福是不是!有本事倒过来嘛!”
“轻盈姐!你别老躲在我们的后面,该你的了!”坐在我旁边的许迎春,硬是把轻盈拉到了我的前面。
“我还没有准备好呢!美珍,你先来吧!”
“好!那我先来!”张美珍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真是顺口成章:
诗人如山景不多,日月水舟尽已说。
轻盈让我先献丑,中秋吟诗我无歌!
“美珍!明天中秋节你想打退堂鼓哇!我告诉你—门都没有!”陈美娟趴在一棵爬满山葡萄藤的梨树上,一边喊一边往下吐野葡萄皮!
“美娟!别光你自己吃,给我们不会上树的摘点下来尝尝。”黄丽君和许迎春一块说。
“那你们用鱼杆挑上一个布兜来!”美娟在树上喊。
“挑兜干啥?”我问。
“给你们装葡萄呗!”
“不用了!你一串串地往下扔,我在下面接着。”我仰头对树上的陈美娟说。
“那不接碎了吗?”
“没事!”我说完,开始一串串地接着美娟扔下的葡萄。
“山梨你们吃不吃?”美娟摘了一个山梨自己咬了一口问。
“好吃不?”轻盈问。
“就是有点酸!”美娟说完,使劲晃荡一下梨树,梨霹雳啪啦地掉了满草柯子,大伙都起身到草柯里找。忽然树上有个带风声的东西掉了下来,就听黄丽君“妈呀!”一声,吓得她用手捂着头,就跑到火堆旁边去了。大伙一看,也怕遭遇山梨的空袭,于是都回到了自己的原位。
“美娟!你也下来吧!这些野果够咱们吃了。下来的时候要小心点!”轻盈看着那棵梨树直晃动,心里没谱,于是,就一个劲地嘱咐她。
“轻盈姐!你别操心美娟了,她是猴子,不会摔着她的。现在该轮到你班做诗了!”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许迎春老是盯着宋轻盈做诗。轻盈看着迎春站起来说:“你以为我今天晚上没有诗意咋的,刚刚吃的梨和葡萄给我酸出了一首诗来!”她把美娟从树上扶了下来,然后,悄声地吟道:
日落月出江水流,两岸老树拴鱼舟。
葡萄黑时山梨落,果香满地醉中秋。
轻盈刚吟咏完,黄丽君说:“葡萄黑时山梨落,山梨都落到我的头上了,差点给我打个包!”
“打个包也饶不了你!该你班了。”方静说完,就去拉黄丽君。
“你们要是忘了我,我还不干呢!我本来就想和你们比试一下。”她说完,用手往后拢拢刚才弄乱的头发,然后吟咏道:
月照寒水雾笼山,篝火半熄长堤寒。
她吟了两句停下了。方静赶紧问:“怎么地丽君?没词了?!”黄丽君用手一指江岔子里的那条渔船又接着吟道:
江舟渔夫轻散网,明日中秋换酒钱!
我听了最后一句虽然意境不深,但想象力还是挺丰富的。
“该本小姐的了!”还是陈美娟有自知之明,没用别人说,就开始吟起自己的诗来:
风推舟影湖水凉,月上西山梦思乡。
明日中秋登高远,嗅到家里饭菜香!
陈美娟吟咏完这首诗后,大伙都产生了想家的心情,诗兴全无。有一多半人进了帐篷里睡觉去了。火堆的旁边就剩下我们几个人,正在烧烤我们自己带来的地瓜。那一夜,我们谁也没有觉得过的漫长。
第二天,雨下了一上午,到了下午两点多钟,雨好不容易才停了。
在返回的路上,又开始下起了毛毛雨。山路很滑,许迎春一不小心摔在了石头上,把脚扭伤了,宋轻盈从背包里拿出药品和纱布,把石头碰坏的地方处置后,给她轻轻地包上了。可是,她的脚还是不敢落地。那天就我一个男人,我岂有不背之理。
回集体户以后,我也感冒发烧起不来床了。晚上,宋轻盈没有回二队,她和许迎春都在我们户里住了一夜。
从那以后,小孩们都说我是许晓鸣的姐夫。
…………
我下乡的第二年秋天,我和宋轻盈产生了感情。
那一周,轮到我管户里的烧柴,我上山砍柴的时后,不小心镰刀砍伤了左腿,鲜血立时流出,我慌忙把布衫撕下一条子,扎紧出血的腿上。然后又把伤口缠上几层布。可是,血依然不止。我咬紧牙关,砍一根木棍,正想自己艰难下山,突然听到后面有人紧张地问我:“于伟平!你的腿怎么了?”
“让镰刀砍了!”我转身一看,原来是大队卫生所里的宋轻盈。
“天哪!你怎么不小心点!”她说着,把肩膀上的药箱子往地上一放,然后,接过我手中的棒子,把我扶着坐在地上。接着,她把我扎在腿上的衬衣条又紧了一下,然后解开缠绕在伤口上的布说:“你还真行,管咋的还知道用布条扎腿止血,要不然……”她边说边用药水擦洗伤口,消毒后,又撒上一层“消炎止血粉”,又重新为我包好伤口。她说:“你稍稍在这等我一会,我上山给老姚头打完针,一会儿就回来,你千万别自己走,趁着那就更完了,你等一会儿,我背你下山。”她边说边急匆匆地向山上走去……
那天宋轻盈背我下山的时候,她累得满脸是汗。一个女子,身体在好也不行,又何况我是一米七三的个头。想到这,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我说:“宋大夫!我还是下来,你扶我慢慢地走吧。”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你怕我背不动你是不?没事!怎么也坚持到家了!”她话音未落,脚底一滑,差点摔了一跤,她好像用手抓到了什么东西,身子才挺了起来。当我看见她的手时,我不紧大骇“啊!”的一声,眼泪从我的眼帘里涌了出来……“宋大夫,你的手……”她把攥在刺裹棒上的右手拿了下来,她痛得紧攥着拳头,鲜血从她的指缝里滴哒滴哒地落到草叶上。
“宋大夫!我求求你……你还是把我放下吧!”
“那好吧!歇一回儿,我把手也处理一下。”她好不容易把我放了下来。我把药箱打开推给她。宋轻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药瓶,我帮她拧开瓶盖,她用左手拿起镊子夹出一块酒精棉花,慢慢擦她右手的血污。那天,我仔细地看着,宋轻盈的手心和手指上,大小扎了七个眼,中指肚上的最大,刺还扎在上面,于是,我替她拔了出来。然后,帮她把手包好,可是,她依然坚持背我下了山。
那天,宋轻盈把我背到她的医务室,她把我放到木板床上,用左手拿毛巾,擦着满脸的汗水。 “于伟平,你今天晚上回不去了……”
“为啥?”我疑惑地问她。
“不为啥!等我歇一回儿,煮一下针,消了毒,好给你缝合伤口。”
“还要缝针?!”
“是啊。要缝上四、五针才行。”她说着,就点着了酒精炉,把针和其它镊子小剪子等……都放到一个小吕锅里煮上了。
“宋大夫,晚上我得回去……”
“你怎么回去?在说,你每天都要吃药、打消炎针……”宋轻盈坐到椅子上又说:“于伟平,现在我可真的背不动你了……”
“这……”
“这什么?你就当在这住院了!”宋轻盈说完,脱下沾有血点的外衣,换上一件很干净的白大褂。她把长发用个手绢束了起来,然后,她又换了一双拖鞋。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忙碌碌的样子,我又想起她从山上往下背我这一路的情景,却使她是个医生,我也有点心疼了,她必经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
我看着她煮着给我手术的器具。她个子挺高的,我估计能有1.67米。她的腿修长,长得也十分清秀。冷眼一看,有点像那段时期一部电影里的“春苗”。别人也说很像。
宋轻盈给我缝完针后,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家,她住在了医务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