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八十章 寻觅真情
眼下正是麦收季节,乡村公路上晒满了麦子,刘县长的奥迪车走了近两个小时才来到屯粮店。司机小孙停下车,帮着刘县长兄妹俩把老爸扶下车来。
在病房里躺了两个多月,刘修德老人的身体很虚弱,炫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抖抖地抬起手来遮着太阳,浏览着别离了两年的老家:自家的青石院门依旧,门外的老皂角树却不见了,树下的石臼也没了影。
老戏台上,刘修财和四莲老两口正在拉着石磙轧麦子,见刘家门前停下一辆小轿车,刘修财和四莲停下来。
“哟——,三秀才回来啦!”刘修财头发花白,戴顶破草帽,光着膀子,皮肤晒得黑不溜秋滴。见众人扶着刘修德下了车,抬起手臂抹把汗,大喊道。
“三兄弟,你……这是乍得啦?不在城里享福,回咱屯粮店干啥来啦?” 四莲也戴顶破草帽,穿件浅花短褂,她撩起衣襟擦把汗,两个大乳房像两个瘪葫芦似的耷拉到肚皮上,摇来晃去滴。
刘修德笑笑,指指门前问道:“发财哥,这……这老皂角树咋没有啦?”
“三兄弟不知道吧?老皂角树可交了好运啦,”四莲放下衣襟,抢先说。
刘修财瞪了四莲一眼,骂道:“你个老娘们知道啥?人挪活,树挪死,老皂角树移到城里能栽活么?是村支书刘余建把它卖了,把石臼也卖了,卖到济南城里搞他娘滴什么仿古一条街去了……”
四莲“啪”的打了刘修财一巴掌,回骂道:“他娘滴!老皂角树进城就是交好运么!风不着雨不着滴享清福,他娘滴不比在老农村强!”
刘修财摸摸肩膀,嘟哝道:“你她娘滴真打啊……”,他停下身子瞅着刘修德说:“三秀才啊,咋瘦成这模样啦?城里的山珍海味吃不服吧?还是咱家地里种的粮食养人,吃了保你也能拉石磙!”
“啪!”四莲照着刘修财又是一掌,“他娘滴说话别误干活,拉石磙!人家三秀才有退休金,一天几十块,他娘滴谁给你一分钱?”
正说着,吴大能跑过来打开院门,大家扶着刘修德回家了。
刘修德的右派帽子摘掉后提前退休。他用补发的钱把五间堂屋重新翻盖了一遍,宽敞明亮带阳台,还安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当时在屯粮店也是数一数二的房子了。
院子里栽满了梧桐树、槐树、石榴树和香椿树,屋子里显得挺凉爽。刘修德坐在圈椅上,左顾右盼,好像寻找什么。
刘余福知道老爸的心思,忙把吴大能叫出屋问迎弟姑姑哪去了?
吴大能一摸后脑勺,摇头道:“呵呵!大哥啊,这几年俺在外边打工,一年回家一趟,自己的媳妇都不知道是谁啦,哪知道迎弟姑姑上哪儿去啦?”
刘余福和妹妹不和,殃及妹夫。吴大能似乎对这个当常务副县长的大伯哥并不“感冒”,大大咧咧地说道。
刘余福没再问,转身走出院门,朝刘迎弟家走去。
刘迎弟家的院门没有关,刘余福径直走进去。
“哟哟哟!刘余福!哪阵风把你这个县太爷给吹来啦?”东堂屋里走出刘修良,他胖的象一只大熊猫,板寸头,小黑胡,一根金链子把头和身子分开。两条罗圈腿可能是不堪重负,弯得更很了。他穿件白色丝绸短衫,腕上戴着金手表,指上套着金镏子,左手摇着芭蕉扇,右手朝着刘余福伸过来。
刘余福从来没有叫过刘修良叔叔,今儿也不能破例。刘余福伸出手,并不握,疑惑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刘修良并不在意,抓住刘余福的手握了一下,捋捋小黑胡,拽拽金链子,撇撇嘴,嗔笑道:“怎么啦?老同学,看不起咱爷们是不是?当今社会,一切皆有可能,我,怎么就不能住在这儿?!”
刘修良告诉刘余福,刘迎弟的小儿子刘余次超生被罚得吊蛋精光,这房子卖给他了,后院当厂房,翻新旧自行车,他娘滴一年能赚好几万……
正说着,一个烫着卷发画着淡妆身材高挑的青年妇女走出屋来。
刘修良颇自豪地给刘余福介绍道:“这是俺的新老婆——王葫芦,你们是表兄妹吧,呵呵!你们爱咋叫就咋叫吧!”
王葫芦色眯眯地打量着刘余福,娇滴滴地开口道:“是余福哥啊!快五十了吧?看你长得多少相,跟小青年似滴……”
刘余福没心思跟他们唠这些,打断她的话问,迎弟姑住哪儿?
王葫芦的脸立马变成鄙夷的神色,朝墙西努努嘴:“呃,那边!”
墙那边的自留地里新盖起两间土坯房,房顶上搭着塑料布,门窗很破旧,看样子是翻盖老房子废弃的。靠西墙用秫秸搭了个敞棚,敞篷里冒着烟,有个瘦小的满头白发的老嫲嫲趴在锅灶前烧火做饭,旁边有个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是男孩女孩,拿着根树枝追打一只老母鸡。
“这是迎弟姑姑的家?”
刘余福疑惑地走进前一看,那做饭的老嫲嫲正是柳金枝。
“奶奶——,做饭哪——,”刘余福走到敞棚前,招呼道。
柳金枝好像没听见,依然朝锅底下添柴火。
“奶奶——,做饭哪——,”刘余福大声喊道。
柳金枝抬起头打量着刘余福,张着瘪嘴巴嚅嚅道:“你……是谁啊?”
“奶奶——,我是福儿,俺爹叫三宝——”刘余福又喊道。
“噢——,俺认出来啦!你是福儿,三宝家滴,你跟小顺溜一般大滴,一年生滴……,唉——,看奶奶家不像个家院不像个院滴,坐没坐站没站滴,跟逃荒要饭似滴……”柳金枝有些尴尬地唠叨着。小孩跑过来,瞪着大眼看着刘余福。柳金枝揉揉眼,抹把泪,拍拍小孩的脑袋又说道:“都是因为这个小祸害,房子卖了,家具卖了,值钱的东西都卖了,都交罚款了……”
“都卖了?!以前的老家具呢?那个老屏风?那老祖宗的画像?那老刘家族谱?家训?放哪儿啦?”这些可都是老刘家曾是名门望族的证据和荣耀,刘县长老早就想重新装裱收藏起来,因工作忙没顾上,听奶奶说,忙问道。
“都卖了都卖了,那个老屏风卖了一百块,老祖宗卖了五十块,那两张卖了九十,就连那两个红核桃还卖了十块钱呢!”奶奶记性不错,一一数落道。
“奶奶,都卖了?卖给谁啦?”
“谁知道是哪儿滴?福儿啊——,人家给现钱,不打白条,没坑咱。”
刘余福怅然了。
“唉——,家没了,地也收回去了,要个孩子活受罪啊!次儿两口子撇下孩子跑了,说是上煤矿挣钱去,两年了……,也没个信,在外边不知死活,留下俺孤老嫲嫲和这个孩子,往后可咋过哟……”柳金枝说着又抹起了眼泪。
“奶奶——,俺迎弟姑姑呢——”刘余福大声问。
“……你迎弟姑姑?提起你迎弟姑姑俺就想哭,呜呜——俺那苦命的妮儿……,那一年,她九姨要带她出去当干部,我真糊涂啊……,没让妮儿去,守在家里活遭罪,要不然……现在也退休啦,一个月好几千,多好啊……,都怨我糊涂啊……”说着说着,柳金枝老泪纵横地哭起来。
“奶奶奶奶,您老人家别哭啦,俺问您,迎弟姑姑现在往哪儿去啦?”
柳金枝摇摇头,“呜呜——俺不知道……”
“奶奶——,俺迎弟姑有手机没?”
刘余福掏出手机给柳金枝看,柳金枝摇摇头,“……没有这玩意儿。”
柳金枝止住了哭,呜呜咽咽地说,头几天孙女心儿来过,说她娘在济南市里,给大学生们做饭,吃的穿的都不用花钱,一个月好几百,娘说攒了钱回来盖房子。心儿还说,三大爷也在那儿念过书,那儿的人都有学问,不小看人,也不欺负人,娘喜欢在那儿干。
刘余福听出来了:迎弟姑姑在山东大学老校区的食堂里打工!
这个信息足以让身为常务副县长的刘余福找到她了。
刘余福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到柳金枝手里说:“奶奶,这些钱是俺爹……是您的干儿子三宝……给您的,你先用着,俺以后再来看你。”
“三宝?!好好好!俺三宝好,……没忘了干娘,好人好命,菩萨保佑。”柳金枝接过钱,絮絮叨叨地说道。
刘余福走到路上拿出手机,拨通了马秘书的电话……
刘余福回到家,告诉老爸迎弟姑姑没在家。
“啊?!没在家?她……她哪儿去啦?”刘修德的眼神立刻慌乱起来。
“她在济南打工呢。”
“啊——,吓死我了!你去……快去把你姑姑接回来……”老爸正说着,刘余福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是马秘书打来的,便到院子里接电话。
马秘书:“刘县长,您让我找的人打听到了,她叫刘迎弟,六十多岁,高个偏瘦,家住屯粮店,现在山东大学老校区的食堂里打工。领班说她勤快能干,特别节俭,一分钱都舍不得花,吃的穿的都是学生们剩下的,扔掉的。她不大爱说话,也不大出门。说自己是烈士的女儿,到英雄山和解放阁去了好几次找爹娘,大家以为她开玩笑呢,谁也没在意……”
刘县长:“对对对!就是她就是她!打电话告诉她领班,不要让她出去……”
马秘书:“刘县长,听她领班说,刘迎弟头几天走了……”
刘县长:“走了?!上哪儿去了?”
马秘书:“不知道……”
“啊?!”刘县长愣了,赶紧捂住话筒往院门走去。
走到院门外,刘县长问:“马秘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刘迎弟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走的?上哪儿去了?”
马秘书:“刘县长您别急,她领班说头几天省领导来学校视察,第二天刘迎弟就走了,很可能上临沂去了,她以前说过,要到临沂烈士陵园去,找爹娘的坟墓去……”
刘修德老人支愣着耳朵听儿子打电话,听到儿子“啊”的一声往门外走,脸色立变,叫道:“……迎弟,迎弟……她她她……怎么啦?”瘫倒在地。
刘余喜和吴大能忙把老爸扶到床上躺下,安慰道:“爸,您放心吧,迎弟姑姑在济南呢,大哥一会儿就去接她。”
刘余福走进屋,趴到床前说:“爸,迎弟姑姑没有……”,“在济南”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刘修德“啊”的一声晕过去了……
大家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糖水,刘修德老人醒过来,直勾勾地看着大儿子。
刘余福忙说道:“爸,迎弟姑姑没有事!没有事的!我这就去接她,这就去接她!您老人家挺住!一定要挺住啊……”
刘修德点点头。
刘余福坐上奥迪车,朝小孙一摆手说:“走!去临沂!”
屯粮店离临沂市约有四百公里,傍晚时分,刘县长的奥迪车开进临沂市区。
“刘县长,我提个建议……”司机小孙年纪轻,脑瓜活,会办事,他把车停在临沂饭店门前,见刘县长神色忧郁,说道。
刘县长没下车,看了小孙一眼说:“在外地,不要叫县长。”
小孙点点头笑笑说:“刘老板,我有个战友在临沂电视台,咱们去做个节目……”
刘余福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迎弟姑自尊心强,要是上电视,满城风雨的,她还不躲起来?……你说,迎弟姑来临沂看烈士陵园,她会住在哪儿?”
“刘老板,烈士陵园就在银雀山附近,离这儿不远,咱把车停在这儿,吃罢饭到烈士陵园附近看看去?”小孙又建议道。
“好吧!”刘余福下了车。
吃罢晚饭,两个人在烈士陵园溜达到半夜,也没有见刘迎弟的影子。
第二天,两个人又在烈士陵园附近街道的餐馆饭店逐个打听,还是没有音信。刘余福真是心急如焚啊!找不到迎弟姑姑,老爸命在旦夕!
晌午了,刘余福踏着疲惫的脚步走进银雀山路旁的一家糁汤馆,小孙点菜去了,刘余福拉个马扎坐下来。
临沂人早餐都是喝糁汤吃油条的,就像榆山人早餐喝豆汁吃油条一样。现在是中午,来糁馆的人并不多。餐馆里拾掇得挺干净,小方桌上放着《齐鲁晚报》,刘余福随手拿过来看,这是几天前的旧报纸,头版是新闻图片:学生食堂里,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挥手说着什么,身边围着一圈人,几个身穿餐饮服装的妇女列队欢迎,其中一个高个妇女背过身去。
图片说明是:[本报讯]6月12日上午,山东省副省长刘闻歌在省、市有关领导的陪同下到山东大学老校区视察指导学生饮食卫生工作。在视察中,刘副省长指出,高校学生饮食卫生工作重于泰山,一定要提高责任意识,科学管理,规范操作,为学校食品安全筑起坚固防线。同时要不断提高学生饭菜营养质量,丰富品种,稳定价格,确保师生饮食安全、健康、满意。
刘余福一眼认出:这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就是刘文革,改成刘闻歌他也认识。那个背过身去的高个妇女咋越看越像迎弟姑姑呢?
“‘咸圣’,恁滴菜来啦——”耳畔传来一声地道的屯粮店方言。
刘余福抬头一看,怔了!眼前这个端菜盘子的妇女虽然脸色憔悴忧郁,但掩饰不住她秀美贤淑的模样,她就是迎弟姑姑啊!
“迎弟姑姑——是您!”刘余福惊喜地叫起来。
那女人一怔,瞥了刘余福一眼,慌忙放下菜盘子,转身就走。
刘余福追上去叫道:“迎弟姑姑,我是刘余福!我是屯粮店的福儿啊!”
“你……,你认错人啦!”那女人看也不看刘余福,快步往灶间走去。
刘余福一下子扑在那女人面前跪下,哭道:“迎弟姑姑,您让我找的好苦啊!”
那女人停下来,也哭了:“姑姑……不配你们找,福儿啊,你……回去吧。”
刘余福跪着不起来,哭着说:“姑姑,从今后我刘余福就是您的亲儿子,家里的一切我来给你安排,跟我回去吧,姑姑……”
正说着,手机响了,传来老爸有气无力的声音:“余福啊——,你迎弟姑找到没有啊?咋……咋还不回来啊?”
“爸!迎弟姑姑找到了!找到了!就在我跟前,爸,您等等,让迎弟姑姑给你说话……”刘余福把手机放到迎弟姑姑的耳边。
“芦花妹妹……,我对不起你啊,……我……快不行了,你回来吧……”
“三宝哥哥……,你……,你等着俺……,等着俺!”
夜深了。刘修德老人躺在床上,似醒非醒,似睡非睡,恍若梦中:芦花用调羹舀起米汤,放到三宝哥哥的嘴边:“三宝哥哥,你喝——”。三宝闭着眼,样子很难受。芦花见三宝哥哥不张嘴,哭了:“三宝哥哥,你喝呀——你喝呀——。”听到妹妹的哭声,三宝张开嘴,芦花扬起调羹,一滴,两滴,三滴,滴滴散发着炒香的米汤流到三宝哥哥嘴里。三宝哥哥喝了一小碗,不喝了,睡着了。
芦花看看睡着的三宝哥哥,眼角挂着泪花,笑了……
尾声
朋友,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
假如您挂记着书中主人公的命运,请你到东平湖风景区观光旅游时,顺着沿湖路往南走,在石碣村景点附近,你会看到一对耄耋老人漫步在柳荫小道上,他们满头银发,十指相扣,相搀相扶,相依相伴……
他们——就是我书中主人公刘修德和刘迎弟的原型。
哦,他们喜欢平淡的生活,千万不要去打扰他们哟!
初稿于2013年9月2日
完稿于2014年4月10日
修改于2016年9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