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脸颊肌肉会跳的潘老师
□虚无先生
我读初中时,潘印波老师任课音乐和体育。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站立时具备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直溜儿”。这是他留给我的一个深刻印象。
不知何因,教授音乐与体育的潘老师,却并不活泼、外向。他平时少言寡语,除了课间,和学生们的交流也不多。即使有学生调皮,他一般也不会大发雷霆,而是“直溜儿”地站着,纹丝不动,眼睛直视对方,左脸颊上的肌肉块儿有规则地跳动着,直至对方被逼视得低头认输。这是他留给我的另一个深刻印象。
多年之后回首与潘老师一起度过的日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许多事已经无从回忆了。比如他为什么既教音乐又教体育?为什么他能站得那么“直溜儿”?为什么他左脸颊上的肌肉块儿会跳动?等等。这些谜底也许只能等有机会重逢时揭晓了。
然而,发生在我与潘老师之间的两件小事儿却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这两件事儿,一件,令我想起来就心痛;一件,令我想起来就感动。
潘老师教体育时,我身高还不到一米五,体形相对瘦弱,没有任何体育特长,是体育课上的弱势群体,根本不会引起潘老师的关注。在同样是他教的音乐课上,情形则略有不同。或许是我嗓音条件相对不错的缘故,有时潘老师会点名让我做视唱练习。农家孩子没见过啥世面,又缺乏自信,这样的视唱让我感到很难为情。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出了“洋相”,并因此在潜意识里对老师产生了些许埋怨。
本来,我们的师生关系完全可以平淡而微妙地存在并延续。但在那个“今天批这个,明天反那个”的年代,或多或少总难免变数。不知哪天,国内突然冒出了两个“反潮流”的小将。一时狂飙席卷、甚嚣尘上。当时,好像谁不和老师作对谁就不是“革命小将”。我们学校也不可能幸免,一些懵懵懂懂的少年也跟风“反潮流”。在如此氛围中,我与潘老师之间一场不该发生的冲突爆发了。
那是一节普通的音乐课,略显不普通的是风琴的带子已经被剪断了。潘老师进入教室后一如既往地站得“直溜儿”。班长高声喊“起立”,同学们齐声喊“老师好”。潘老师面无表情地用他那一贯抑扬顿挫的声音说了一句“请坐下”,然后回过头去在黑板上写板书。
“啪”!一个小泥球从教室左侧发出,恰倒好处地砸在了潘老师所写第一个字的上方。他回过头,“直溜儿”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们,似乎没有具体视向:“上课了,精力要集中!”说完,回过头去又写了一个字。
“啪”!又一个泥球从教室右侧抛出,正好砸在潘老师写字的手指上。他又回过头,“直溜儿”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是谁?”他似乎意识到一场小风暴正在向自己袭来,左脸颊上的肌肉有节奏地跳了两下。
教室里出奇的静。潘老师没再说话,他“直溜儿”地站了一分钟左右,又转身去写字。这次,他手上的粉笔还没挨着黑板,两颗泥球同时落在了黑板上。潘老师敏捷地回过头,目光在教室内搜寻,同时左脸颊上的肌肉快节奏地跳了两下:“是谁?”
教室里保持着出奇的静,没有任何反响。
潘老师有几分泄气地坐到风琴前:“今天咱们就不抄歌谱了,直接教唱。我唱一句,大家跟唱一句。说完,他定了定神,拿出了弹奏表演的架势,一脚踩了下去……
“是谁?究竟是谁?”潘老师的身体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他脸色铁青,左脸颊上的肌肉快节奏地跳动起来。
同学们为老师的高音所威慑,目光自觉不自觉地转向了我。“是你?”他两眼狐疑地看着我,似乎有些意外。
“不是!”我低着头,坚决地否认。
“好汉做事好汉当!”潘老师依旧直溜溜儿地站在原地,两眼一直盯着我,左脸颊上的肌肉越跳越快。
“不是!”我硬着头皮坚持。
“好汉做事好汉当!还有一个,站出来!”潘老师的目光在教室里搜寻。讲台下鸦雀无声。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僵持。
突然,潘老师猛地把手里的粉笔狠狠地砸在黑板上,转过身抑扬顿挫地说:“你们将来会后悔的!”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老师说得不错,成年后,我确曾不止一次为此后悔。
这个片段大约发生在我初中一年级的下半年。从那以后,潘老师很久没有理睬过我,直到毕业前的诗歌朗诵会。
那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学校诗歌朗诵会,我有幸成为朗诵员之一,并且恰恰分配到了潘老师的诗歌。潘老师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在学校里素以多才多艺著称。记得那次他写的是一首颂扬学生学工学农的诗歌。白话诗,言辞华丽、合辙压韵,读起来抑扬顿挫、朗朗上口,非常符合他一贯的语言风格。
为了让我把握好他的作品,连续两周,每天放学前,潘老师都等在教室门口,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里辅导,辅导后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把我送回家。这样一来,潘老师成了我父亲唯一熟识的中学老师。
在潘老师辅导我朗诵诗歌的那些天里,我一直担心他重提“泥球”和“风琴带”事件,但他好像早就忘记了。偶尔,他会在听我朗诵一遍之后,自言自语地说:嗓音真不错!可惜咱庄稼地儿没条件啊!
那年冬天,我经历了初中阶段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寒假里,除我之外,村里同年级的同学们陆续地拿到了升学通知单。一场浩劫刚刚结束,“泥球”和“风琴带”事件,成了我继续求学的障碍。
无奈之下,父亲请时任村党支部书记一起去找他的“熟人”潘老师,潘老师带着他们去见了校长。事后,书记和父亲告诉我,起初,校长的态度一度很坚决,直到潘老师终于吼道“他还是个孩子,懂得啥叫‘潮流’?再说,他反的是我,我都没记恨他,你瞎起啥劲儿?”事态才发生转机。那一刻,潘老师左脸颊上的肌肉一直在快速地跳动。
元旦过后,我终于拿到了高中入学通知单。
(此文写于2008年教师节期间)

虚无先生,又名愚叟、真言。笔耕数十年,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作等作品多种。著有《激情飞歌》《梦里的故乡》《活着 想着 写着》《远去的风景》《为了纪念的记忆》《迂生愚论》《古风-打油诗300首》等9部。近年以诗歌创作为主,诗风通俗、细腻、走心,出版情感诗集《我和另一个我》。
诗观:好诗歌在心底,好诗人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