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十八章 山湖野趣
屯粮店小学的孩子们出生在山野水乡,从小在凤凰山上割草拾柴捉蚂蚱,在东平湖畔捞鱼摸虾逮螃蟹。坐在教室里就像小鸟关进笼子里,天天掰着手指头算:过了星期一就是星期二,过了星期三,一天快一天,过了星期四就是星期五,过了星期五还有一晌午……。好不容易盼到上完星期六最后一节课,他(她)们就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扑棱”一声,四散飞去。
吃罢晌午饭,寿儿第一个挎着草篮子跑出家门。他今年八岁了,已经上了三年级,是班里最小的同学,也是学习最好的同学。他跑到刘余次家门口,用镰把有节奏的敲着篮子系:“嘎得嘎——嘎得嘎——”
次儿挎着草篮子跑出院门来。他今年十一岁,也在上三年级,长得挺墩实,模样很像三孬蛋。学习不咋样,可手巧的很,制作的木头手枪用墨水染了跟真的一样。寿儿经常帮次儿做作业,次儿就做了一把木头手枪送给他,两个人成了好朋友。
寿儿和次儿都穿着短褂短裤,敞着怀——夏秋季节东平湖畔的男人们大多没有系扣子的习惯,小孩子也是如此。
次儿的手里还攥着一块窝窝头,嘴里嚼着,他显然是没有吃完饭就跑出来了。
“给你——奶奶蒸的窝窝头可好吃啦!”次儿把手里的窝窝头掰开,递给寿儿一半。窝窝头是用豆腐渣杂面掺榆钱做得,寿儿接过窝窝头咬了一口说:“你奶奶做得窝窝头真好吃,”
“你也让奶奶……”次儿说了一半,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走!找铜儿去……,咱们上刘家峪割草去。”
两个人来到柳叶儿家门口,照例“嘎得嘎——嘎得嘎——”地敲篮子系。眨眼功夫,铜儿挎着草篮子跑出来。
铜儿今年十三岁,长得人高马大的成半大小伙子了,他在上四年级。铜儿赤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脏兮兮的裤衩子,露着肚脐眼子,鞋子已经露出两个脚趾头。他见寿儿和次儿嘴里嚼着什么,伸着手问:“吃的啥?俺尝尝。”
“奶奶蒸的榆钱菜窝窝,可好吃啦!嘻嘻!没有啦!”次儿把一小块窝窝头塞到嘴里,拍拍手说道。铜儿挤挤眼,眼下一口吐沫。
兄弟仨顺街往东走,刘根捧着饭碗追出院门喊“等等俺,俺也去——”
三兄弟装作没听见,径直往前走。
柳叶儿出门喊道:“铜儿,等等你小叔,你们一块割草去——”
铜儿听了,犟犟鼻子瞪瞪眼,“哼!什么狗日滴小叔,咱跑,遛他!”
小哥仨撒腿就跑了……
老刘家人都不待见刘根,孩子们也不跟他玩。柳叶儿却偏偏捧着哄着惯着他,八岁还吃奶,十岁才上学,不让他到东平湖里学凫水,怕淹死,成了个“旱鸭子”。
见三兄弟跑得没了影,刘根咧开大嘴哭起来。
山野里的麦子已经黄了,微风吹拂,麦田涌动,好像一块块金色的地毯错落有致的铺在凤凰山下。三个小伙伴顺路往刘家峪走去。
正是晌午头的时候,爷爷地儿挺毒,晒得他们头上冒汗珠子。次儿没喝汤就跑出来了,有点儿口渴,他提议道:“咱们到瓜园里买脆瓜吃吧?”
屯粮店大队自从修起了拦水大坝,不仅在水库边栽植了果园,还种了瓜地,冬瓜、西瓜、甜瓜、苦瓜、面瓜、脆瓜都有。社员们在地里干活累了,队长一声令下,就派人摘一筐脆瓜在水库里洗洗,抬到地头上分给大家吃,脆生生凉丝丝的,又解渴又治饿。
社员们自家想吃瓜就要掏钱买了。三个小伙伴摸摸身上没有一分钱,怎么办?次儿和铜儿一起把目光投向寿儿。
刘余寿人小鬼大,是他们三人中的核心人物。寿儿跟次儿和铜儿耳语几句,三个人分开。铜儿快步往东走去,寿儿和次儿挎着草篮子向西头的瓜棚走去,高声大喊道:“喂——,地里有人没?俺买瓜吃——”
看瓜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正眯缝着眼仰在草毡子上困觉。听见喊声睁开眼瞧了瞧,嘴里嘟哝道:“又是你们这帮捣蛋包,”他指指堆放的脆瓜说“一分钱一斤,挑去吧……”
小老头把他俩挑好的两根大脆瓜称好了,伸手要五分钱。寿儿一拍屁股叫道:“嗨!俺忘带钱了……”。小老头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去去去,回家拿钱去……”
寿儿和次儿磨磨蹭蹭地走出瓜地。铜儿在瓜地那头早得手啦,他趁机摘了三个大脆瓜溜走了。
三个好朋友在水库边汇合,嘻嘻笑着吃了脆瓜,又扒光衣服,跳进水库里洗起澡来。他们一会儿比赛“狗刨”,看谁游得快。一会儿比赛踩水,看谁胸脯挺得高。一会儿比赛仰水,看谁露出小鸡鸡来。他们就像三只水鸭子在水库里嬉闹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铜儿叫道:“哎!你们饿不饿?”寿儿次儿齐喊“饿”。“咱们燎麦子吃……”铜儿指指泛黄的的麦地提议道。
上了岸,三个小朋友有的割麦穗有的捡柴火,然后在水库边燎起麦穗来,麦穗燎熟了就用手搓着吃,吃的肚子不饿了,他们看看爷爷地儿都跑到东平湖那边的腊山顶上去了,这才慌忙挎着草篮子,跑到刘家峪地堰上割起草来。
天黑了,铜儿看着半篮子草发愁,嚅嚅道:“俺爹看俺割草少了,好揍俺。”
寿儿折了几根棉槐枝插在篮子口,然后再装上草,显得满满的。铜儿次儿也如法效仿,篮子里的草都显得满满的。这个办法是刘余寿近来发明的,叫“撑棒法”,能够以少似多打马虎眼。
三个孩子背着草篮子,一路唱着歌儿走下山来。
“我是公社小社员,
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刘迎弟给罗公安擀完面条说啥也要走,罗公安送她到院门说道:“迎弟啊!别忘了,傍晚给我送碗热豆腐来。”
刘迎弟看看罗公安,不置可否地走了。
刘迎弟走进自家院门,跑到东堂屋里,掫开被子就趴在床上了……
一家人正在吃饭,心儿见娘神情异样,赶紧撂下饭碗来看娘:“娘,你干啥去啦?这才回来,给你留着饭呢,快去吃吧。”
“妮儿,……娘身上不好受,……不想吃饭,想躺会儿,……别管娘,去吃饭吧。”刘迎弟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说。
“娘,……你是怎么啦?”心儿带着哭腔问。
“娘没事,……妮儿,你去吧,让娘躺会儿。”刘迎弟翻过身来对女儿说。
“娘!你脸上是怎么啦?”心儿发现娘的鬓角处隐约有两条抓痕,惊问。
“娘……不小心在果园里挂的,别给奶奶她们说。”刘迎弟合上眼皮说。
刘余心看娘疲惫的样子,退出屋来关上门。
心儿来到西堂屋继续吃饭,次儿已经拿着半个窝窝头跑出去了。她给老爷爷和奶奶说娘身体不舒服,想睡会儿。捻捻转儿说:“迎弟累啊,就让她歇歇,往后一家人七张嘴就全靠她了,不容易啊!”
刚刚吃罢饭,王俊厚家的杏儿桃儿和刘修财家的絮儿三个表姐妹来喊心儿挖野菜去。心儿和她们是同学,也是好朋友。
“俺天夕……还要推磨呢,……不去了,”心儿拾掇着碗筷,看看老爷爷,再看看奶奶,期望着试探着不情愿地无奈地说。
看心儿这个样子,捻捻转儿挥挥手说:“去吧去吧,天夕我和长生推磨。”
心儿挎起草篮子跑到后堂屋里拿了点东西,几个小姐妹说着笑着朝湖畔走去。
东平湖里现在是枯水期,裸露的洼地里满是泛着黄绿的麦子,已经开始灌浆成熟了,犹如一片黄绿色的海洋。沿湖而修的古官道像一条银色的丝带将山地和洼地分开,曲曲弯弯的飘向远方。
过了古官道,临近苇塘的地方有些废弃的水井和水坑,刘余心见一个废井里翻着水花,她从兜里掏出两个拴好的鱼钩来,又逮了两只小青蛙挂在鱼钩上放到水井里,把鱼线拴住井旁的树枝上,然后悄悄离开了。
“俺娘晌午没吃饭,俺钓条鱼给娘吃。”心儿说。
这个季节最好吃的野菜是花荠菜,麦垅里最多。四个小姐妹沿着河沟边的小路向西边麦地里走去。
看着清凌凌的河水,絮儿环顾四周提议道:“哎!这里没有人,咱们洗个澡吧。”虽然生长在东平湖畔,女孩子们在家里是没有条件洗澡的。过去的小脚女人几个月、甚至几年也洗不了一次澡。现在的女孩子们跟以前不一样了,她们不但来湖边洗澡,而且大多学会了凫水。
姑娘们看看四周没有人,就脱光了衣服下到河里洗起来。河水不深,到姑娘们的胸脯间,大家在水里互相泼水嬉闹起来。
絮儿的水性最好,她一个猛子扎下去,好大一会儿才凫上来。她手里举着一条鱼露出水面,头发一摔,水珠四溅,用手撸一把脸上的水喊道,“哎哎哎!俺抓着一条鱼!”
大家围过来看,这是一条鲫鱼,在太阳下闪着银白色的光。四个小姐妹不约而同地在河里摸起鱼来,絮儿说:“这里的水太深了,咱们把鱼们轰到水浅的地儿去。”
四个小姐妹一字儿排开,呼啦着水往东走着轰鱼,等赶到水有仡佬拜子(膝盖)深的时候,只见那些鱼们在浅水里乱蹦乱窜。她们用河泥糊个小坝子,来来回回搅了几遍呛得鱼们的肚皮都翻过来了。大家在泥水里抓起鱼来,不大一会儿每人就捡了半篮子鲫鱼。
爬上岸,四个姑娘都像泥巴人似的,她们叽叽嘎嘎地嬉闹起来。
“哎哎!有人来了!”心儿叫道。大家朝苇塘边一看,见有两个带草帽的大男人朝这边走过来。姑娘们撒丫子就往西跑去,跑到水深的地方就跳进河里洗起来。没等她们洗净身上的泥巴,那两个人走近前了。
“是……,是俺爹来了……”,桃儿见走路的人一艮一艮的,轻声说道。
是王俊厚来了,他和驻队干部罗公安来看看洼地里的小麦长势如何,估估产,看能不能响应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完成上级下达的夏粮征购任务。
王俊厚和罗公安来到河沟前,见四个姑娘中两个是自己的闺女,在河里只露着脑袋,皱皱眉头喊道:“这这么大大大的闺女啦,成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快快上来……”
姑娘们捂着脸一动不动。
“听听听话!快快快上来……”王俊厚瞪着眼睛又喊。
姑娘们还是捂着脸一动不动。
罗公安笑了,拉拉王俊厚朝姑娘们哝哝嘴,走了。
见王俊厚和罗公安走远了。姑娘们才爬上岸来穿好衣服,花荠菜也不挖了,挎着鱼篮子往回走。
走到废井边,心儿抓起鱼线一拽沉甸甸的,提上来一看吓了一跳,黑乎乎圆溜溜的,嗬!原来钓上来一个大王八,足有二三斤重。絮儿用脚踩住王八盖子,用细绳拴住让心儿提溜着,姑娘们喜滋滋地回家了。
刘迎弟躺在床上。不知乍的,今儿晌午的事儿让她心里憋屈,一个劲地想哭。她思来想去,自己都没有做对不起刘丽秀的地方,可这个刘丽秀为什么要那样费尽心思的算计自己呢?
今儿刘迎弟最佩服的就是三孬蛋的媳妇单良了!三孬蛋能找到这样通情达理知冷知热又勤快能干的好媳妇,自己心里也坦然了,毕竟和他明床暗铺的睡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耽搁了人家三年的青春年华。单良说得对啊!我和三孬蛋是命运不济缘分不到没有搭成两口子,要是和三孬蛋成了夫妻多好!那刘丽秀还敢这样么?
唉,自己是个没有男人的媳妇,能不受人欺负么?刘迎弟想着想着,不禁悲从心中来,潸然泪下。
“迎弟,迎弟,开门!”门外传来娘娘柳金枝的呼唤声。
刘迎弟擦擦眼泪起身下床,打开屋门。
柳金枝双手端着一碗打卤面站在屋门前。
“妮儿啊,趁热快把这碗面吃了。”
“娘娘,……俺,俺不饿……”
“傻孩子,年轻轻滴跑了一大晌午了,咋会不饿呢?听娘的话……”
刘迎弟接过碗来,手擀面加韭菜鸡蛋做的卤子,闻着一股子清香味。
“吃吧,趁热吃……”柳金枝看着刘迎弟,眼里噙着泪。
刘迎弟坐在床沿上吃起来,柳金枝端详着她的脸,用手捋着她的头发,抚摸着带着划痕的脸庞,噙着眼泪说:“妮儿啊,跟着娘受苦了……”
“娘——”刘迎弟放下碗抱住柳金枝,凄声道:“……跟着娘再苦再累俺也愿意,就是……就是……那个刘丽秀……真欺负人……”刘迎弟给娘娘说了晌午在刘丽秀家发生的事儿,说着说着哭起来,她并没有提罗公安。
“她娘俩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滴,看不得别人比她好。妮儿啊,越是这样咱越要好好滴过下去,该吃吃,该喝喝,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好滴,把自己的身子养的好好滴……,别和那种人治气,躲得她远远滴,好鞋不踩臭狗屎。”柳金枝劝慰女儿一番,拿着碗出去了。
刘迎弟也躺不住了,她听得厨屋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知道爷爷和长生正在推磨呢,抹抹眼泪走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