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味道崔西明
父亲的味道,是在我六岁那年种下的。一直种到心里去了。以至每念及父亲,这种味道就无端地飘来了,充盈鼻头,扩张于肺,甚至通过我的呼与吸,浸漫我的时空,如沉到水中一样。
那年六岁。农历二月底,或三月初。一个傍晚,太阳已快落到徂徕山的峰头上去了。父亲担了水桶,因我非要跟了去,父亲眼角夹着笑,说,那就去呗。于是我就挎起柳条筐,筐里放着刚提的地瓜栽子。地瓜母子席在园里背风向阳的地方,一铺大小。黑天就盖上草苫子,白天卷起来让它晒太阳。栽子一拃长短,紫莹莹的,叶头泛绿。我们要去西北岭插地瓜去。我家的地在那里。
只栽了两垄,太阳就下山了。这时,天像一口大锅扣下来,徂徕山青黢黢的,渐渐模糊了。记住徂徕山是因为徂徕山起义打鬼子。东望莲花山还清些,有太阳的余光返照,接近天的蓝青色。记住莲花山是因为父亲曾被日本鬼子抓去受过刑。莲花山根的石棚村曾有鬼子的据点。当然这些都是父亲母亲有时说起往事,我记下的。天黑了,就有许多怪物从周围涌出来,看不清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的,甚至有嗖嗖的声音。果然夜猫子叫了,咕咕喵,咕咕喵。特别瘆人,头皮麻了,脊背凉凉的。
父亲终于担着水从沟里上来了。他喊了一声,叫着我的名字。听到父亲的招呼,吊吊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鼻头酸了,差点哼唧着哭出声。不过我还是忍了。父亲喘息着走近了,甚至他呼出的旱烟气也传过来了。这似乎很温暖。父亲放下担子,唱了一句戏文。紧张的气氛变柔和了。父亲大嗓门,震得地都动了。我摸起瓢子,葫芦瓢舀水往瓜垄的埯里浇水,一埯一瓢子。父亲拿起栽子插上,然后两手把埯周围的土一拢,手掌一按,就算栽好了。我们就这么重复着。还有几十栽。父亲把他的家织蓝布袿子脱下,给我穿上。说,冷了吧?我打了个寒颤,牙也得得了几下。父亲说,再有一挑子水就完了。完了咱就家走。说完挑起水桶就大步流星地奔沟底去了。西北沟里有水,六月里会发大水。
父亲的蓝布袿子有些湿,不过确实暖和。我等于穿了一件长袍,打到脚脖了。很快,父亲袿子上的气味便一骨脑儿的钻进我的鼻孔。旱烟味儿,汗臭味儿,还有一些夹杂着青草香的脑油味儿,当然还有些许烈酒味儿。这些味儿逐渐浸蚀了我,并通过呼吸进到肺里,似乎又通过肺传到肠子里,然后向我周身散发。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排斥这些味道,反而觉得温馨好闻。我甚至把鼻子蹭到袿领上嗅了好一阵儿。也许因了这种气味,我的胆子壮了。夜猫子又叫了,不但不瘆人,还好听了些,似在同我说话。于是我便学着咕咕喵喵了几声。
如今,六十六年过去了,父亲也离开我们十六个年头了。可是,父亲的影像每一次浮现,却每每都伴随着父亲的味道先期而至。那种酸酸甜甜苦苦艾艾混合着汗香酒香烟香干草香碱香的味儿,不招即来,挥之不去。总之,那是一种成年汉子的味道,让人忆起他的憨直厚道和辛劳,他的侠义和无私。
我想,父亲的味道,就是那次跟他一起去西北岭插地瓜种下的,如同地瓜栽入地里。
父亲的味道复来,是因为夜里的一个梦。梦里,父亲对着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
己亥年九月十七日扵岱下怡兰文斋
作者简介:
崔西明,现居泰安,祖籍新泰,泰安一级作家,书法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