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军旅作家宋曙春与静川
静川:荒漠归来的苦吟者
——浅谈静川及其作品
宋曙春
中外文学史上,伟大的诗人都是历经一番磨难的。“诗歌是忧郁的载体”,如果一个人不是被悲哀痛苦碾压许久,就写不出好诗。所以有人说,也许,才华横溢的诗人,只有历经磨难才能得到上帝的救渎。精神失常的食指住进了病院,却仍然让人“相信未来”,流亡海外的北岛孤零无援,卑鄙者却随意通行,失意潦倒的海子终于死去,春暖花开,却永远留在大海边……我和诗人静川,在他的小屋里谈论古今诗人际遇,由此引申,就生出念头,写写这位也曾历经磨难的诗人。
他的小屋经营计算机软硬件维修。一扇门楣隔开内外,房上苫着稻草,很有些田园味道;墙上贴着斑驳的旧报,依然清晰记载着以往,让来这里的诗友文友们很是怀旧。我和静川从过去聊起,他说,人格素养大于文学创作本身,人格素养也同样大于诗歌创作本身。记得欧阳江河也说过:“伟大的当下写者对于百年后的读者,是一个活生生的死者,被写作深处的某些神秘契约突然唤醒了,回魂了。写,就是对于读的违约。”他孤独行走于河西走廊,向腾格里,向柴达木,向准葛尔,向塔克拉玛干。一路走来,一路写诗,他的诗,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胆,每天被鹰隼啄食,却不断生长……他正是在经历了独行西部和荒漠里苦吟多年之后,带着一颗诗人的魂灵回归了吉林。
静川这些年,在中国诗坛影响很大,他不仅写诗很有灵气,他的评论对于诗的解析也很到位。在吉林地区,静川无疑是一位很有成就的诗人,在与他的交往中,我知道,他的成就源自他所经历的磨难和对磨难的深邃思考,进而形成了深沉、冷峻、凝重的艺术风格和较强的现代主义特征。物质匮乏的那段岁月,文学,虽不能饱腹,却能升华灵魂。于是,体验西部的冷酷、孤独、忧虑、苦闷,以及后来更加丰富的情感,便交织在他的诗里了。
我试从三个方面来理解他的诗作。
一、透过忧患向深层触探人类命运,表达终极人道关怀
忧患意识,诗人自古以来的煎熬,体现民族性格的基本精神,也正是一个民族对抗并战胜危难,创造悠久的历史而始终自强不息的原因。“中夜五更叹、常为大国忧”的慨叹,“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苦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和“一身报国有万死”的信念,始终在诸多诗人胸怀涌动,成为中国历代知识分子的精魂。当年18岁的于江龙只是一名普通而又卑微的民工,和阿里木江(静川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的新疆小伙一样整天艰辛劳作。但诗人静川,却时常深深地沉浸在浓烈的感时忧国思民的气氛中,新疆时期大多作品,压抑不住感慨愤懑和忧虑而苦吟出来,其中也带有深层的思索与不屈的倔强。
《我在断壁中哭泣》:人们在古道、断壁、遗址、风沙中哭泣,但“我必须与你一起沉默/信守最初的誓言:活着/就站成一排胡杨!”虽有悲伤“哭泣”,却信守誓言,要在磨难中站成胡杨!胡杨,第三世纪古老树种,在地球上生存6000多万年,沙漠中惟一顽强成长的乔木,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成为沙漠的生命之魂。而艰苦中生存的人们,虽有对环境制约的无奈,却依然像胡杨一样挺立着。诗人忧虑人们的艰苦生存,又用胡杨来佐证人在恶劣际遇中的坚强。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和对民族生存的忧患,驱使他面对黑暗和荒谬,以挑战者的身份发出“信守最初的誓言”,在这声音背后,我们听到或看到诗人从历史和未来之中捕捉到民族的希望。
诗人后来的作品也不乏关注人类命运的思考:“谁来印证生命的起源与四季雅致的美/所有的神话与预言……在我面前降临铁的证明/我不再焦虑/枯竭与茂盛是相同的一首绝妙的琴曲”。其实诗人已经表明“我在黑暗的神话里/重新整理神爱的轮回”(《新的约定在新梦里》)不必苟刻强求诗人的思想深度,从这种朴素的哲学意义中,我们能够感受到他对人类终极的人道关怀,足矣。
有学者是说,终极关怀,源于人之企盼生命存在的无限性,它是人类超越有限、追求无限以达到永恒的一种精神渴望。对生命本源和死亡价值的探索构成人生的终极性思考。这是人类超越性的生死价值追求,对生死矛盾提供了解决方式,在追索人生最高终极价值的过程中以不同的方式实现了生死的超越。静川诗中所表达的忧患,不是个人患得患失的狭隘意识,不是自我哀怜的戚戚之心,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在历代知识分子忧患意识中,增添了新的思索,即终极关怀,充分表现了他作为一个诗人以国家、民族、人民之忧为忧的“赤子之心”。
二、人文情怀吟咏世事原始本质,闪耀精神意志的张力
阿莱克桑德雷说,要面对人性中一切原始的本质的事物说话。品味静川的诗,能感觉到,他是在平静、淡泊和空灵的表象中,用诗的牛角,从人性中最本质、最原始的事物中吹奏出人文歌吟。尤其直接运用现实生活具体物象的作品,通过对世事原始本质物象的具体描绘,使人透过“象”看到“神”,从而读懂他所颂扬的精神和意志。
在静川的诗中,物象与抒情有紧密的内在联系,天地山川,风云月露,花草叶木等具体事物寄托特殊意义,使作品凸显出鲜活生命的强劲张力。他在《戈壁狂想曲》中说,他的思想是大漠六月的火焰,在浩瀚与荒芜中找寻诗的主题。“这片沉静的戈壁有驼队走过/驼铃穿过断壁、坟丛,摇醒隔世的遗梦……我的视野漫无边际,总想在/幻想的另一个边缘/将神祗献供于茫茫无际的绿洲……太阳和你一样,在万丈/深渊的上空苦恋这个世界/我为一种永恒,在不停地打捞纯粹的诗歌”。诗人真想在这里“找到生命的爱意”,并让“这千百年后的缘分被戈壁的月光一起升华”。这里有从众多生活物象中提炼出来的诗的意象,在这生活化的意象中,恰到好处地抒情。恰如胡卫民所说,他是因事、因景、因物而生,使他的情感具有了根性,又在情感的流向里呈现事件与事物的本身。同时,这意象又从火焰变形为驼队、驼铃、太阳、纯粹的诗歌,给人感觉既朦胧又具体,富有暗示力与雕塑美。并留下深思、想象和寻味的余地,让人揣摩、咀嚼,达到了到言已尽而意无穷的力度。
刚读到静川写给永吉的诗:“永吉不会用自己的伤痕/修复家乡的未来。我们有的都是智慧/用它垫高家园。//看着眼前的背景/用手指触摸故乡/一定有纯金的质地——/那就是党和军人!”“永吉应该是个男人/你从泥泞里站起来吧——/站直。要勇敢面对生死。/百姓的心窝窝暖与不暖/就看永吉的脊梁!”(《永吉——你必须从泥泞里站起来》)相对网上谣言,他的诗充满正能量!洪水是灾难,是毁灭,诗人却透过物象,揭示灾难面前顽强抗争的人性本质,彰显出精神和意志的力量。“这是所能看到的写灾难的特别是写抗洪救灾的真情诗,这类诗不好写,写成真正的诗更难。把悲情和伤痛放进大情大爱之中,精神的力量从泥泞里升起,真实的故乡伤痛和意象中的民族不屈精神足以打动所有看到这组诗的人们。”(金伟信评语)而另一首《永吉在上》,则颇为振聋发聩。灾难之后,痛定思痛,抛却悲哀,直面现实,撕开虚伪,尖锐发问:“面对老家的哀伤/你能不能站在/人民中间……永吉在上/家乡不缺少赤子/只缺少,现代中国的/——大禹!”一个千古的名字,便涵盖了江山社稷何以长存的“定海神针”。这种睿智和警醒在静川诸多诗作中并不少见,这也是他独到的精明。
三、豪放不羁浪漫豁达笔锋文健,雕琢阔大深远的意境
苦难也是财富,对于静川十分恰当。西部多年的磨砺,疼痛感和忧患意识,给了他无尽的艺术滋养,也磨砺他的诗篇。大漠、戈壁、冰山、荒原、黄沙、枯林、风暴、落日等独特的自然景观融入他的艺术创造,大笔渲染,刀刻斧凿,雕琢出阔大深远玩味无穷的艺术境界。即使回到内地,也不断地自觉审视,砥砺修为,作品日臻完美,那些流淌“生命律动”的诗行,浪漫灵异,豪放不羁,一如他热情蓬勃乐观通达的性格。
西部时期的创作最能代表他的艺术与人生,自然与艺术和人生的三重境界,构成审美诗心与精神灵动,也实实在在地印证“诗就是诗人生命存在的方式”。在《西北大地》组诗里,西部景色与诗人那颗心紧紧裹在一起。“我舍不得在嘉峪关出发,我没找到/王维写诗的客栈,就丢下昨晚的酒杯/向西,离开阳关的古道。/沙海、戈壁,不说荒芜。/坚持、跋涉。我几次回头,就想看看/唐古拉山的日落。/莫高窟,没有走进我的诗里。黑夜在冷却发红的山积。眼下最优秀的名词/就是驼草、红柳、沙打旺。”(《西出嘉峪关》)“我和驼队一起跋涉千年,达坂城的门/被一个诗人,风尘仆仆的敲开。/我复活于城外的绿洲/我复活于,牛羊啃噬的秋色。”(《达坂城》)“喀什郊外,一丛荆棘枯萎。莫尔佛塔/阳光是你永久的袈裟,佛光普照。普渡于民……恰克玛克河流是无形之水/它不会在我的诗里干涸。”(《塔里木佛教遗址》)“在葡萄沟,葡萄的叶子/就是一片片手掌/拒绝风蚀的山体,嶙峋的遗址。/我被带进一蓬翠绿。在葡萄面前/我像饥渴的孩子/一口咬住吐鲁番的乳头,清冽的汁液/让我想起了——/母亲。”(《葡萄沟》)“老街没有青瓦、石阶/只有碱性很深的土墙。月亮转过身/白杨河就是一幅深奥的油画,画功深厚/找不见作者。新的坎儿井/在克拉玛依的身体里流动/不管在克拉苏、达尔布图、玛纳斯/它的水声,不会因冬天而休眠/我一直盼望她与艾里克湖一样/水流千古,喋喋不休。”(《新疆的河流都是艺术品》)在这里,西部荒原,一直在诗人的心头盘桓如山,又萦绕似梦,非常丰富的想象力,富有浪漫主义色彩,不拘于时空的界限,从天的空阔,地的无涯,云的高远,甚至佛教的空灵,都辽阔成“视通万里”的意境。他是以诗的形式与天、地、山、水、人进行自由对话,诗的词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 平淡到天然境界,到了高妙神化,空灵律动,传导着西部大地的神韵。这种浪漫豁达,其实就是诗的最高技巧,即从有到无,直至臻于无语言、无痕迹,无技巧。读静川写西北大地的诗确实是种享受,精品之作不用多言,否则国家《诗刊》和《星星》诗刊也不会刊发。
在其他题材的作品里,也不乏意境深远之中透射的深邃哲理。如《山海关,为诗人蒙羞》,诗人说,海子爱着的女孩早已嫁人了,而写诗的人,也不能真正理解他,所以,“1989年3月26日/山海关/为诗人蒙羞。海子后来托梦给我/他说他只需要/安逸的坟墓;不需要/诗人的纪念碑!”这如同撕开了那些伪诗人的面皮,把龌蹉摔在阳光下暴晒,这思想的张力同样延伸着辽远的意境。
《韶峰一只文笔》更加彰显静川诗作的思想力度。“虎歇坪种着先人的骨骼/恩养一方土地……谁能读懂,这间普通的湖南民居/却孕育了,叱咤神州的人物!……背靠坐辰戌向,韶峰一只文笔/曾为中华民族的命运/直扦苍穹”。他只用一只文笔,就凝结了伟人和领袖最突显的风范,镌刻出民族的精神图腾。而《花园口》,像一个刀口,割裂着民族的伤痛,却痛得无言以说,于是:“夕光像刀子,插入水中/河南/就渗出了鲜血//是你用层层叠叠的生命/阻击一场抗战……一片民国时期的村庄/在眼前的水里/探出哀伤的/手臂”。读着读着,你就陷入了那凄婉的意境之中不能自拔了,诗句就演化为呜咽……历史的伤疤,赫然昭示在我们的胸口!诗中的思想,铮铮作响……
当然,静川的诗还有十分唯美的,如《花锄还在,妙真不在》:“春天,我替你,荷锄葬花/花锄上,有你的体温/也有,黛玉的体温……花锄轻落,花魂/静躺在土里……我推开春天的/门。春天还早/你说雪若桃花,芍药似锦/其实:我如梦……瓣瓣桃花,像你的血肉/桃枝,像你芬芳的骨头//我们穿越眼前的桃林/花锄还在,妙真不在/黛玉不在”。不需要再渲染了,在这忧伤而又唯美的意境里,你会静静地落泪……静川的佳作很多,他不仅想象力丰富、新奇,语言的组合也很灵动,他很会运用动词修饰诗歌的语境。最近又读了他的几组新作,感觉他的诗,又有了很多新的发现。譬如《无字碑》“当大巴进入蛟河庆岭/就是进入一条鱼的深处/进入它白皙的肉体,它的骨架和头颅/两根筷子和汤勺/是我们走心的/交谈方式//如果我离开庆岭/我会在鱼塘前/立个——/无字碑”去过蛟河庆铃旅游的人们都知道,庆铃旅游区是以“鱼餐”名扬天下。静川的诗脱离写诗的俗套,直接把自己的思路植入鱼的深处。世间的动物,它们用鲜活的生命养育了人类,人类也没有理由不敬仰这些动物,静川用诗把自己的情感在鱼塘前立个“无字碑”,这种感受也会让读诗的人双手合掌进入动心的思考。诗,一定要写出新鲜感,要写出陌生的语境。
静川的诗确有大家风范,记得女诗人、评论家解非女士在几年前就对静川的诗给予很高的评价,她说:“静川先生的诗歌从广阔历史或现实背景下广泛涉猎吸取丰富的素材,在情节与细节的选取和运用上具备了诗歌的音韵语言,贯穿其中具有人文精神价值,写出对历史文化的反思和对灵魂的拷问,从中透出某种现实性的疼痛感,这样得心应手地引入诗歌中就产生了熠熠闪光的叙事效能,让生活真实更具有感染力和审美性,其主题的深化和表现领域的拓宽来提升诗的审美水平,对历史文化的追溯过程引人思索,叙述视野开阔,文字优雅大气,才华横溢,有自己独到的分析和表达以及对人生充满了许多思考,这种对生命的感悟和对人生的思考洋溢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怀。”解非对静川的评价,是准确的,作为文学知己,让我也为之喜悦!

作者简介:宋曙春,军旅作家、诗人。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吉林省作协会员。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国内外发表作品百万字。出版散文诗集《第五个季节》,散文随笔集《悠斋自在心》,公安题材长篇小说《红蔷薇白蔷薇》,军事历史题材长篇小说《保卫毛泽东专列》在网络和报刊连载,主编《解放以来吉林市文学作品精选(短篇小说卷)》,出版东北民间抗战题材两部长篇小说《狼刀》《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