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六十三章 乡风慕义
自从和刘迎弟一块拉煤回来,刘修德的心里总觉得很愧疚。尽管刘迎弟一路上强颜欢笑,他还是听得出这种笑声下面掩盖的心酸和无奈。自己现在是一个有妇之夫,一个四个孩子的爹,还是一个戴着右派帽子的受群众管制的五类分子,能为她做什么?继续和她保持暧昧关系?会更加伤害她!也会殃及乔迎春和两个家庭。刘修德思前想后拿定主意,往后把刘迎弟当作自己的小妹妹对待,决不能再想三想四的。
刘修德是果园的技术员,这几天挺忙,中熟苹果已经开始采摘了。采摘的好果子卖给公社采购站,差一点的到集市上卖,剩下的残次品就分给社员们。当然,要挑几篓好果子送给公社领导和管理区领导品尝一下的。卖的钱就当作屯粮店大队的公共积累和日常开销了。
这天中午吃罢饭,刘修德把碗一推,又捧着那本《果树管理技术》看了起来,就像当年爷爷看《药性赋》一样,他也是现学现卖。苹果的采摘方法他要记下来,再交代给摘苹果的女社员们。
“ 采果时要从下到上,从外向里,高处用梯,禁止晃落或打落。”刘修德合上书,默默地念叨起来……
“哎!小三宝,人家都说‘跟着当官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撸肠子。’俺跟了你这个果树技术员,咋连个烂果子也捞不着吃呢?”乔迎春擦着桌子,看着丈夫嘟嘟囔囔像念佛似的,不无揶揄地说道。
“嘿嘿!乔大妮,你忘了?俺这个果树技术员是戴着右派帽子的,往家里拿果子,我,我敢吗?”刘修德瞅瞅乔迎春,苦笑道。
“别拉不下屎来怨茅子不济啦!你看人家瘸腿王霸,是个历史反革命,蹲了十几年的大狱,回来开了个修车铺,挣得盆满钵流滴,不照样吃香滴喝辣滴?谁还敢小觑人家?听说没?小可怜认他做干爹了,喊‘爹’喊得那个亲,这年月,有钱就是爹!你信不信?你是山东大学毕业滴,还比不过他?把你打成右派,你的学问也打成右派啦?咋不学学人家?也找点事干赚点钱花,眼看孩子们都长大了,哪个不花钱?到时候咋办?”乔迎春的话音不大,但说得实实在在,刘修德听在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三秀才,你的车子借俺骑骑!”院子里传来刘修财的高门大嗓声。
屯粮店大队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不但有林业队,还有渔业队和副业队。不知是因为柳叶儿跟栾大吹的关系,还是刘修财个大有力气,他当上了渔业队的队长,带领着老丈人和连襟们在东平湖里打渔。
“发财哥,又借车子,啥事?”乔迎春走到门口问。
“船上的锚链断了,俺到谷邑城里找炉匠接上去!”
“你那是公事,咱这是私家的车子,骑坏了咋办哩?”
“嘿嘿!乔大妮,骑坏了陪你一条大鲤鱼!”
“四爷爷家有新车子,你咋不去借他滴?”
“嘿嘿!乔大妮啊!四爷爷舍得借给我新车子?俺还来找你?”
刘修德放下书走出屋来,问刘修财:“发财哥,接个锚链还要跑到谷邑城里去,多远啊?咱们霸王庄就没有修锚链的么?”
“没有!接锚链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干不了。”发财说。
“接个锚链有啥技术?”
“嗬!技术大着哩!好锚链一扔一条线,孬锚链一扔一个蛋!”
“哦,那接个锚链多少钱?”
“多少钱?那还不是凭人家张口一说,要多少咱就给人家多少呗!”
“哦——,发财哥,那炉匠铺在哪儿?我下午到谷邑城里买几把果树剪刀去,一块捎着锚链,行不行?”
“哈哈!到底是三秀才,一举两得,太行啦!炉匠铺在煤厂西边,锚链在船上,咱们去拿!”
“好!我去给四爷爷说一声!”
刘修德穿好衣服推着自行车往外走,发财看看噘着嘴的乔迎春说道:“乔大妮,看你心疼的那个样。放心吧,亏不了三秀才,回来送你条大鲤鱼!”
乔迎春撇撇嘴说:“长尾巴郎子烂了腚光剩下嘴啦,你三天两头来借车子,啥时候给俺大鲤鱼啦?”
刘修德瞅瞅刘修财嗔道:“发财哥,你跟老娘们啰啰个啥?”
天抹黑刘修德才回来,放下自行车,满脸兴奋地进屋对乔迎春说:“乔大妮,今儿俺看着那个老炉匠师傅接的锚链,把那断头烧红了,‘咔咔’两锤子就接上了,你说他要了多少钱?”
乔迎春摇摇头说:“俺哪知道他要多少钱?”
“一块钱!就‘咔咔’两下子,就要了一块,顶我干好几天的!”
“怎么啦?眼红啦?你也想学小炉匠?”
“嗯!俺在哪儿看了老半天,琢磨了老半天,学小炉匠并不难。”
“也是,就凭你这脑袋瓜子,学什么也难不倒你。”
“那当然喽!想当年榆山县中学的第一名,那可不是吹的!”
“哟哟哟!说你胖就喘起来啦?八字还没有一撇哩!”
“乔大妮,你先别吭声,等忙过这几天,俺到湖边转转,看看修锚链的市场前景如何,再做打算。”
“叭儿——!福儿他爸,你一定能行!为妻的相信你!支持你!”乔迎春重重地在丈夫脸上亲了一下,严肃地鼓励道。
和郝云志一块吃了碗凉面,刘迎弟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到手的鲜花不采,到口的美味不吃,天下竟有这样的男人?她猜不透郝云志是啥心思?这两天她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脑子里满是郝云志的身影。她到供销社买来牙膏牙刷,早起来学着刷牙漱口。晚上用香皂把身上擦洗的干干净净,再抹上点儿雪花膏,浑身香喷喷的。她知道郝云志喜欢干净,擦洗完身子后,穿上玉白色碎花细布短衫,依旧蓝的大洋布长裤,千层底的带盘带的黑斜纹鞋子,梳梳头发,照照镜子,洗漱打扮完毕,就在大门口踅来踅去的,总想去管理区找郝云志,可又怕人看见说三道四,她——有点儿魂不守舍了。
顺溜和福儿去谷邑城里上中学了。同学们星期天回家拿干粮,可顺溜让福儿给他捎到学校去。刘迎弟知道儿子的心思,他是不愿见他那个三寸丁的爹啊!刘修身也有自知之明,知道孩子们都不待见他,除了在磨道里,很少在其他场合看见他了。他也不愿和姐姐在一个床上睡觉了,搬到后堂屋里去住。曾经显赫一时的小神仙日渐自卑起来,整天价郁郁寡欢,默默无语。
通过这几天的走访,刘迎弟基本上把屯粮店大队育龄妇女的情况摸上来了。这天她吃罢早饭,拿出表格来看了一遍,就差四队的妇女队长柳叶儿了,就把表格放到蓝布兜里,准备填好表送到管理区,也好借故见见郝云志。
“二大娘,在家没?”刘迎弟来到柳叶儿家,见东堂屋关着门便喊道。
四莲敞怀露乳的抱着孩子走出屋来,朝她努努嘴。刘迎弟走过去,四莲悄声道:“那个‘大飞蝗’没在家里。”
刘迎弟看着四莲怀里的孩子,小脸蛋上脏兮兮的咧着小嘴哭,大约五六个月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四莲嫂子,你……现在几个孩子啦?”
四莲掀起衣襟露出半拉大乳房,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撇撇嘴说:“大妹子,你可真是官僚主义,嫂子几个孩子你都不知道啦!”
“俺知道你原来五个,现在几个啦?”
“让俺数数……,鑫儿,金儿,银儿,铜儿,铁儿,絮儿……,哎!大妹子,你记着没?几个啦?”
“六个啦!”
“不对不对!俺记着是五个男孩,两个女孩,加起来是几个?”
“哎呀!俺滴娘哎!加起来是七个!四莲嫂子,可别再生啦!再生你屋子里装不了啦!”
“那,那咋办哩?”
“好办!来!我给你说……”刘迎弟给四莲耳语几句,四莲踅着眉头说:“家里这么多孩子,俺出不去门,咋上卫生院去?”
“过两天,俺用车子带你去!”
“大妹子,谢谢你!那个大飞蝗可能在刘家峪私留地里,你去找她吧。”
刘迎弟告别四莲,朝刘家峪走去。
刘家峪的私留地一眼就能看出来,这里的庄稼要比其它地块的庄稼长得好,而且是一年种好几茬茬,收了麦子种谷子,割了谷子栽白菜。眼下谷子黄了,有人在地里掐谷穗,刘迎弟走进一看,正是柳叶儿。
大食堂散伙后,栾大吹让柳叶儿当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一般妇女每天八分工,给她记十分,和老爷们一样。刘家峪的自留地里又经常看到她和栾大吹的身影。栾大吹的那个近觑眼水蛇腰的老婆纵然气得牙根发痒,无奈鞋底子太短,再也打不到柳叶儿的腮帮子上去了。
“二大娘,忙着哪!”刘迎弟走近前喊道。
柳叶儿抬头看看是刘迎弟,沉着脸说道:“谁是你二大娘?你这个馍馍妮儿,以后再喊‘二大娘’,俺就不搭理你。”
柳叶儿自从生下刘根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对柳金枝送的打胎药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又鉴于刘迎弟和王俊厚有一腿,跟闺女秀儿挣食吃,更是耿耿于怀。平时见了柳金枝和刘迎弟,也是爱答不理跟欠她二斗黄米似的。
刘迎弟见柳叶儿这个样子,心里很知趣,打个哈哈道:“你和俺娘娘都是柳塘村滴,是一个爷爷的孙女,俺应该叫你‘大姨’是不是?俺的好大姨!”
“小嘴怪会说滴,说吧,来找俺啥事儿?”
“育龄妇女调查,俺问问您多大?采取节育措施不?”
“你这个馍馍妮儿,寒碜俺是不是?俺一个老寡妇,还她娘滴采取啥节育措施?”
刘迎弟看看横眉立目的柳叶儿,知道说漏了嘴,遂说道:“大姨,俺年轻,说话冒昧,你甭在意。俺是问你,你还来身上不?”
这一问,柳叶儿皱起了眉头,瞅瞅刘迎弟,答非所问地说:“迎弟啊,你有学问,你说俺五十岁了,还能怀上孩子不?”
“俺听马大夫说,女人五十岁只要来身上,有可能怀上孩子的。”
“啊?!那要是再怀上孩子可咋办哩?”
“大姨莫急,现在不比过去,到卫生院让马大夫给流下来就是!”
“流下来?咋?咋流下来?”
“大姨,现在不愿要孩子的妇女可多了,她们偷偷找马大夫把孩子流下来,很简单,不要钱,也不费事。”
柳叶儿认真地听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刘迎弟见对面路上好像是王俊厚和郝云志,赶忙走过去。
刘家峪拦水大坝上岸柳行行,紫槐簇簇,山花烂漫,绿茵遍地。水库里波光粼粼,碎金点点,水浓如荫,恍若绿缎。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几只野鸭在水中嬉戏,荡起串串涟漪。褐红的崖壁和墨绿的水面交相辉映,美轮美奂,尽收眼底。
走过拦水大坝就是果园,这是一块凸起的沙土地,约有十多亩。四周种植着刺槐和花椒,一般人很难钻进去。西面有一条坡路通往果园里。果园门口是一个栅栏门,上面插满圪针牙子。进了门有三间土屋,是林业队的仓库兼管护室。
十几个女社员一边说笑着一边采摘苹果,她们或扬手踮脚,或弓身曲背,把一个个苹果摘下来放到柳筐里,果园里不时传出她们银铃般的说笑声。
刘修德拿着剪刀在修剪果枝。他剪得很认真,站在果树前先打量一番,然后再把果枝小心翼翼的剪下来。
可能是中秋节快到了,也可能是果园的景色太吸引人了,屯粮店管理区总支书记郝云志和大队书记王俊厚漫步来到果园里,走到刘修德跟前。刘修德专心修剪果枝,竟浑然不知。
“呵呵!到底是山东大学毕业滴,剪得不错嘛!”郝云志笑道。
刘修德抬头看看他俩,微微一笑,算作招呼。
郝云志朝着刘修德伸出手,刘修德装作没看见,抓住一根果枝剪起来,可能是有点儿紧张,剪了两下没有剪下来。
“来!让我试试!”郝云志伸出的手拍拍刘修德的手,说道。
郝云志拿过刘修德手中的剪刀,手起剪落,把那根果枝剪下来。
“现在剪枝主要是疏枝、转枝和撑拉枝,量不能太大,要合理有度,确保树势中庸,枝枝见光,果果向阳。刘修德,我说得对不对?”郝云志面带微笑,看着刘修德说。
郝云志说剪果枝的要领,拿剪刀的架势,剪果枝的手法,令刘修德吃了一惊,这是个行家里手!自己这个果树技术员是现学现卖,李鬼遇上李逵了!
“是……”,刘修德点点头,对郝云志有点刮目相看了。
“你学的什么专业?”郝云志问。
“英语。”
“在省邮政局干啥?”
“没等到正式上班,就被打成右派开回来了。”
郝云志想了想,对王俊厚说道:“今晚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座谈会,让刘修德也参加。”转身问刘修德:“听说你学得不错,晚上介绍介绍经验,行吗?”
刘修德诧异,反问道:“我……,行吗?”
“咋、咋不行?屯粮店的的三秀才,你你不行谁谁行?”王俊厚说。
“就这样,说好了,你心里有个数。”郝云志看看刘修德说。
刘修德朝郝云志伸出手,郝云志并没有握,而是在他手掌上拍了一下,说道:“就这样!”朝栅栏门走去。
刘迎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从蓝布兜里拿出表格递给郝云志说:“俺大队的《育龄妇女基本情况登记表》都填好了,给你。”
郝云志看着刘迎弟说:“你先拿着,晚上开会再拿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