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卖 对 子
文 / 常青藤
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年根儿上,小城子的人腋下夹两张红纸,三三两两地来找爸写对子。从腊月二十三单位放假开始,炕中间一天到晚摆着小桌子。桌上铺着大红纸,热乎乎的炕头烘着将干未干的对子。一屋子臭烘烘的墨水味里,爸一脸认真地低了头,写。
大人们不断地递过来没开封的烟卷(平日里都是卷纸烟抽的)。爸偶尔停下来,客客气气抽出一支,另外的塞回去,拿着,家里来客了抽。谦让一下有人也就不再掏出来。小孩子们趴在炕沿边,含着手指头,磕磕绊绊地念,比赛谁认的字多。许多对联我至今倒背如流,什么“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门迎喜气喜盈门,屋满春风春满屋”“春雨丝丝润万物,红梅点点绣千山”“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贴在门楣上的是“抬头见喜”,鸡窝的是“金鸡满架”,猪圈的是“肥猪满圈”,粮仓的是“五谷丰登”。
最喜欢的是窄窄长长的一条,密密地写着小楷,叫做春条的,“春天春日春景和,春人路上唱春歌,春天学生写春字,春女楼上绣春罗。”晴明的调子,仿佛一幅色彩绚丽的图画,又仿佛一首温暖暧昧的小诗,让心满漾着欣喜,牵绊向往,流连忘返。
印象深刻的是爸写的一个小贴。四四方方的一小块红纸,曲曲弯弯的字叠在一起,和爸写的对联字体完全不同,是上下左右?上左下右?还是上右下左?不知该怎么念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字。孩子们一筹莫展。上了岁数的人却喜笑颜开,眯着眼睛说:噜噜壶,给我写一个。喜气满堂,我也要。噜噜壶?喜气满堂?远远看去确实像一把冒着热气的大茶壶。噜噜壶的写法是爷爷传给爸的,后来,爸去了以后,那样篆体的“喜气满堂”,还真是没见过。
对子写着写着爸就写到了县城的大街上。
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三,写了一天对子的爸一直沉默。晚上睡觉,妈和爸嘀咕,这个年难过啊,米面得买,油桶见底了,猪肉,不要后鞧,五花三层的总得砍几斤包饺子……还得备下四个孩子开学的学费。妈说,要不,你去城里卖对子吧,兴许,能换些钱把这个坎儿度过去。爸低头抽烟,不说话。爸是乡里的文化站长,十足的文化人,怎么可以到大街上摆摊呢?再说,集市上有卖肉卖菜卖鞭炮的,哪里听说自家写的对在也能卖?
街中央人来人往,背包的扛袋子的的,扯老婆带孩子的,一片喧闹。摆摊前忙活出一身汗,这会儿站在露天地,身上的被汗塌湿的衣服贴着身体,冷得彻骨。鼻涕哧溜哧溜地抽着,脚像猫抓似的又疼又痒,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又红又肿。爸说,走动走动,跺脚,搓手。
我抄着手,缩着身子(实在太冷了),张了张口,试着吆喝,声音却蚊子一样微弱,卖对子,大门对儿……三……毛……
很快有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从来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过话,我把身子缩在沉甸甸的大衣里,低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对子,手足无措。幸亏围巾遮住了红通通的脸。我鼓足勇气,磕磕巴巴地介绍:大门对儿三毛一副;房门对儿二毛……
嗯,这个价儿,不贵不贵,一张红纸才能写几副。咦,你这也挣不了几个钱啊。
我爸说挣点……过年钱儿,就行。我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们一家挺容易满足啊。
我爸说,知足常乐。揣进袖子里的手冰冰凉,,一碰胳膊上的肉,浑身直激灵。我爸是文化站长。我爸还会画画。
文化站长做生意?不容易。嗯,字写得不错,好,来两副。
我利落地算好账,心跳得厉害。哆嗦着手好半天不能把选好的对子卷起来。
我来两副。我来三副。“春条”也要,“福”字多来几个,“抬头见喜”“金鸡满架”什么的都要……
中午爸不但让我和哥哥轮流去吃了热乎乎的老豆腐,肉馅儿流着油的大包子,还给我们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
下午,集市上的人少了,看看摊子不忙,爸把我撵到百货商店去暖和。
热风一会儿就把身子吹得暖暖的,我摘下帽子,解开围巾,透透气。厚实的大衣沉重地坠在肩上,浑身的骨头都是木的。我慢慢在屋子里走动,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
快过年了,都是办年货的人,热闹非凡。不由自主地走到糖果柜台前,挤在人群里抻脖子望。水果糖,小人儿酥,大高粱皮糖,各种糖块儿包着花花绿绿的糖纸,眨巴着眼睛调皮地看着我。使劲咽口水。心里偷偷合计,对子卖得好,今年过年,一定让爸爸买半斤。又转到衣服柜台前。啊,那一件天蓝的趟子绒上衣,小巧的娃娃领,两个口袋上还绣着粉红的花儿,绒嘟嘟的,真是好看……我看得发呆。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有小偷。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军大衣的口袋——天啊,空的!懵了。挤出人群,东张西望,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蹲下,身子几乎趴在地上,在人缝里找,一无所获。我的钱丢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哭起来。
一上午,几十副对子,加上家里带去的零钱,一共是十五块六毛钱,十五块六啊!一个子儿不剩,就这么让小偷掏走了。我哭得眼睛都肿了。爸拍拍我的肩膀,说,这点小钱儿,丢就丢了。爸爸今晚多写,咱们明天多卖点儿,要不了两天,就挣回来了。不哭。
可是,哪里是小钱儿啊,十五块六,爸一个月的工资才三十七块八啊。
对子卖得出奇的好。爸很高兴。白天带着我摆摊,晚上熬夜写。弟弟们小不能去县城卖对子,妈领着他们白天把红纸一副一副裁好。连着几天,夜里醒来,昏黄的灯光下,爸在奋笔疾书,妈坐在腾出的坑头烘对子,给爸冲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水,把炭火盆挪得离爸近一些,或者,埋头缝一副露手指头的棉手套。
快到年根上,熬夜写也不够卖。爸突发奇想,在街头现写现卖。我张着生了冻疮的手,蹲在雪地上帮爸爸裁纸。纸箱上樘一块木板,铺上纸,爸解开棉大衣的扣子,从怀里掏出墨水瓶(拿出来一会儿就冻成一坨了),哈一口气,蘸一下带冰碴儿的墨汁,飞快地落笔。好奇的人们惊叹不已。笔尖刚一离开纸,就飞快被人拿在手上,丢下钱,拎着墨汁结了冰的对在兴高采烈地离去。爸来不及暖一暖手,下一张纸已经铺好了。
那样的时刻,如果站在高处,恰好端了一架照相机,镜头里的爸一定是渺小的。虽然他挥毫泼墨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书法家,流畅自如,大气豪迈。他极其认真地写着每一个字,慎重地对待一撇一捺,认真地斟酌每一副对子,获得一阵又一阵喝彩。但是,我知道,爸和那些坐在温暖的大厅里写字的书法家是比不了的。爸写的字儿很便宜,甚至是低贱的,随便可以挂在任何一扇门上,墙壁上、鸡架,猪圈……热闹的新年过去,要么被欢庆的鞭炮蹦飞了,要么被风无情地吹走,要么被日头晒得看不出字迹,即便侥幸还留在原地,也破烂不堪,一年的光景,被新的陌生的笔迹换了去。
爸没想过这些。或者,他想了也不在意。年复一年,挣钱不挣钱,劳累不劳累的,都是饱蘸了笔墨,认真地低了头,写。
年三十儿,当最后一副对子被人拎走,在空无一人的集市上收拾东西往回走时,已经响起了团圆饭的鞭炮。爸说,今年过个好年啊,想吃什么想要什么,说。心里一阵狂喜,之后,看着街边一扇扇紧闭的门,又低头不语。爸恍然大悟,大声说,过了年商店一开门咱就去买!
到家才发现,对子都卖了,自己家一副也没留。翻遍了柜子,找到裁剩下的两小块红纸,叹息一声,一副对子都不够啊。转头,看见堆在墙角边用卖对联的钱换回的年货,又笑了。
没有贴对子,那一年的春天并没有因此来得晚一些,那一年的桃花水依旧响亮地在门前的小溪里流着,树是一样的绿着,花是一样的开着,小花狗一样的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打滚。

〖咱们村作家简介〗常青藤,本名滕燕,曾用笔名默梅,然了了。生于吉林省桦甸市,自由职业者。做过影楼摄影师,经过商,从事过餐饮管理。闲暇写作,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国内报刊。在低到尘埃的烟火里,站在文字背后,聆听每个心灵路过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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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您来自北国的小镇,还是南国的边陲;也无论您是生在东海渔乡,还是西漠村庄;无论是身在天涯海角,还是远在异国他乡,《咱们村》永远是您温馨的港湾;拿起您的笔,述说一下乡情、乡音,描绘一下家乡的美丽,讲述一下温情的故事,回忆一下曾经的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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