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八章 母子泣泪
“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生产瞎指挥风、干部特殊化风”在屯粮店时强时弱,时断时续,边纠边刮,直到一九六二年才渐次停了下来。
屯粮店大队第四生产队的大食堂改造成了饲料棚;屯粮店共产主义小学又易名屯粮店完全小学;屯粮店的社员们又分到自留地;尽管以吃地瓜为主,庄稼人总算是填饱肚子了。
捻捻转儿家的院门又换成了木头的。新堂屋也物归原主了,他把西头两间腾出来,当作曾孙子刘余顺的书房兼卧室。小神仙刘修身的师傅瞎老嫲嫲去年病逝了,他偶尔也赶集上店算算卦,但收入比以前差多了。
捻捻转儿家分到两块自留地,一块是在刘家峪有土洞的那块泊头地,土层厚,夜潮耐旱,一亩地赶两亩地打粮食。这块地一分为四,靠路边是捻捻转儿家和栾大吹家,各有半亩多。往里是柳叶儿家和大花鞋家。柳叶儿家人口多,自留地也多,约有八分多地。大花鞋家只有两口人——瘸腿王霸刑满释放回来了,靠地边一溜溜,有二分地。
另一块在捻捻转儿家墙西,原是他家的菜地,也一分为二给贱皮刘爷俩一块。尽管他不愿意和贱皮刘搭地邻,“故土”难舍,也只好如此了。
捻捻转儿有了自留地就好像当兵的扛起了刀枪、当官的抓住了印章、瘾君子注射了吗啡、醉鬼找到了酒缸一样兴奋。为了避免贱皮刘偷,也为了让自家这三分菜园子效益最大化,他学着种起了药材,党参沙参天南星,白术白芷大青叶,都试着种。
这招真灵!有一天傍晚,贱皮刘看到绿油油的天南星,以为是啥宝贝菜,偷偷拔了一颗拿回家里,洗去泥土一看白生生的,张开大嘴就咬。他娘滴!苦辣麻涩,舌头嘴巴霎时肿胀起来,难受得他要命。从此,他到了捻捻转儿家的菜地里再也不敢“顺手牵羊”了。
捻捻转儿家的菜园子种上药材,刘家峪的自留地里种上棉花。他每日里早早起来,到山上转一转,到药地里看一看,薅草逮虫子,施肥抹衩子,那药材棉花摇晃着枝叶欢迎他。捻捻转儿越看越欢喜,他算计着:眼看刘余顺就要小学毕业了,等卖掉药材攒点钱,拾了棉花织点布,准备给曾孙子娶媳妇!
一天早晨,捻捻转儿和刘迎弟来菜园子里安辘轳浇地。他从刘迎弟肩膀上接过辘轳安放在井桩石上,拿着石头把木楔子砸了又砸,生怕不结实。刘迎弟像个老爷们一样抓起辘轳把,熟练地把水斗子提到井口里,右手松开辘轳把,左手按住辘轳,只听得“哗啦啦”,水斗子快速下到井里,她左手拉着井绳一拉一晃,水斗子灌满水,她双手又握住辘轳把拧起来,水斗子拧到井口,右手抓把一提,左手拎着水斗子一拽,水就倒在坽沟里,然后再把水斗子放到井口里……
爷爷干不了重活了,一般的体力活都由刘迎弟取而代之了。
捻捻转儿拿着铁锨看水改垅子,看着刘迎弟像个老爷们似的拧辘轳,不知是愧疚自责,抑或是欣慰欢喜,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
“四叔,……浇园哪!”贱皮刘披着破棉袄不知啥时候来到菜地里。
贱皮刘的几垅菜地里东倒西歪的长着几棵茄子和大葱。贱皮刘摘下一个紫茄子掰开,掐了几根葱叶塞在里面,张开大嘴就吃。小可怜也来了,也像他爹一样,摘个茄子薅根葱叶吃起来。这就是爷俩的早餐,就像面包夹奶酪似的,爷儿俩吃的津津有味。
真是惊叹人的适应性!贱皮刘爷儿俩饥一顿饱一顿,生熟不忌,脏净都吃,练就了一副好胃口,啥东西吃到他们的肚子里,都能消化,都能吸收。
捻捻转儿看看贱皮刘爷儿俩像个野人似的,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哎!我说……,建丕啊,看你们爷儿俩……,这……是早饭?”
“嘿嘿!早饭!早饭!可好吃哩,四叔,你……,尝尝!”
“建丕啊,你这是过得啥日子?小可怜也长大成人了,你不为他想想?”
“嘿嘿!一个屋里两条光棍汉,还戴着顶大帽子,四叔你说俺咋想?咋过?”
“你他娘滴别整天价好吃懒做,把这二分菜园子伺候好了,卖俩钱,弄个零花钱,也弄身衣裳换换,你见谁家一年四季穿着破棉袄滴?”
“嘿嘿!四叔,您老人家转转多,给……俺支个招儿。”
“你他娘滴听着,靠北堰那几垅地栽韭菜,一年割好几茬,挑集上买了,不有钱花啦!”
“这……俺也琢磨过,四叔,……你说行不?”
“咋不行?现在社员们的碗里又沾上粮食了,谁不想改善改善生活,吃顿饺子,那韭菜还愁卖么?”
“行!四叔,往后俺改邪归正,听你滴……”贱皮刘说罢,朝着儿子一脚踢过去,骂道:“他娘滴听见没?快谢谢四爷爷,帮你姐姐浇园去!”
刘迎弟看也不看贱皮刘,提起水斗子放到井口,右手一松辘轳把,只听得“哗啦啦”,水斗子又下到井里……
贱皮刘吃罢“早餐”,来到水井边,涎着脸问刘迎弟:“嘿嘿!大……大侄女,侄……侄媳妇,俺喝口水洗洗脸,行不?”
刘迎弟昂着头,顾自拧着辘轳把不理他。捻捻转儿骂道:“贱皮刘!你他娘滴洗洗脸能上二亩地!我这菜地里又不怕脏,你愿喝就喝,愿洗就洗,洗完喝完就滚蛋!少他娘滴无话耷拉话滴!”
贱皮刘趴下身,把嘴伸进坽沟里像饮驴似的喝了一通,又捧起水来洗把脸,撩起破棉袄来擦擦嘴,看看捻捻转儿,再看看刘迎弟,灰溜溜地走了。
爷儿俩浇完药地,刘迎弟扛着辘轳和水斗子,捻捻转儿扛着铁锨回到家里。顺溜和心儿放学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前院的东堂屋里吃饭。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点儿都不假。顺溜十二三岁了,长得和老爷爷一般高了。回到家就喊饿,到处找吃的。心儿八九岁,次儿六七岁,个个赶大人吃饭。奶奶蒸一锅地瓜面窝窝头,不到两天就吃个精光。孩子们没有练就贱皮刘爷俩的好胃口,煮地瓜和地瓜面窝窝头吃了就烧心。可生产队分的口粮是以地瓜为主,这让柳金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顺溜见碗里是煮地瓜,叠列子是地瓜面窝窝头,皱皱眉头喊道:“地瓜地瓜,又是地瓜!吃了就烧心吐酸水,就是豆腐渣也比这好吃啊!”
咦!一句话提醒了捻捻转儿!开个豆腐坊赚豆腐渣吃,这是个好主意!
做豆腐是靠墙根的买卖,稳赚不赔。王老抠家开豆腐坊开成了富农就是明证。捻捻转儿看着家里老老小小七口人动了心思,去年屯粮店人均收入在霸王庄公社最高,也就是三十一块五毛二。一个工值不了几分钱,以后的生活咋办啊?
当年三哥家开馍馍坊度过饥荒年,我何不开个豆腐坊赚豆腐渣给孩子们吃。捻捻转儿见过人家做豆腐的,泡豆、磨糊、滤汁、熬浆、点卤、起包,技术不复杂,他一看就会。
说干就干。可没有磨豆腐的小石磨怎么办?顺溜说学校里插旗杆的底座原是王老抠家的石磨,专门磨豆腐的。捻捻转儿从凤凰山下找了两块青石,找石匠中间打了个窝,给高占胜打个招呼,把王老抠家的小石磨换下来。又从谷邑大集上籴来黄豆,做好工具,领着家人学做起豆腐来了。
孩子们放学回来推磨,他点卤,柳金枝烧火熬浆,刘迎弟拎豆浆包。天傍黑的时候,捻捻转儿家的院门口响起来梆子声,他家的豆腐坊开张了。
开张的头一天,社员们路过这里,有的买块豆腐回家改善生活;有的在这里蘸着辣酱吃块热豆腐尝尝鲜;一个豆腐很快买完了。捻捻转儿让孩子们喝碗豆汁或者吃块热豆腐,作为对他们推磨的奖赏。柳金枝用豆腐渣合着地瓜面蒸的窝窝头,孩子们喜欢吃了,也不烧心吐酸水了。
去年屯粮店小学的小升初录取率很是不理想,在霸王庄公社垫了底,这让校长刘建安很是抬不起头来。今年他组织了一个尖子班,加班加点“开小灶”,力图扭转颓势,重振校誉。
刘校长擅长写作,他创作的长篇小说《血红的皂角树》已经完稿了。他结合作文的写作特点,读给尖子生们听。读到于区长被铁丝穿着乳房游街和自己被绑在皂角树上那两章,他流着泪读,学生们流着泪听。他告诉学生们,要想写好作文,必须要融进自己的感情,要想感动别人,先要感动自己,这样才能写出好作文来。
尖子生中,刘余顺写的作文最为突出,几乎每篇都作为范文刊登在黑板报上。刘余顺长得帅气,脑子聪明,又是班长,招惹的几个女同学一个劲地跟他套近乎,不是让他讲讲题,就是让他削削铅笔,借故和他说说话儿。
男同学们见了心里很不平衡,总是唧唧咕咕地拿他的爹说事;拿他的娘说事;拿他的奶奶和老爷爷说事;还拿他的弟弟妹妹说事——他家里的人成了同学们的笑柄,刘余顺捂不住,瞒不得,无可奈何!
一天下午上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贾思德拿着张表格来到教室里对同学们说:“谷邑中学给咱们一个保送指标,经学校研究,决定把这个名额给刘余顺同学。”
保送上谷邑中学,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同学们个个羡慕又嫉妒,眼巴巴的看着班主任把那张表格递给刘余顺。
“余顺,你妈妈在家干什么啊?”贾老师问起了课外话。
“干活。”刘余顺简单地回答。
“哦,你爸爸呢?”贾老师还问。
刘余顺听贾老师这样问,眉头皱在一起,悻悻地说道:“我……,没有爸爸!”
一言既出,立刻招来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声。胖墩墩的吴明湖——吴老二和廖二莲的儿子;瘦高个的王彦良——大孬蛋和廖三莲的儿子;还有好说爱笑的班花任佳爱——荣军任占崴的大闺女;都带着讥讽嘲笑或者幸灾乐祸的意思。唯有文静秀气的高可欣——高占胜和郜明月的独生女儿,站在那里瞅着刘余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嘻嘻……,没有爸爸,哪来的你……“
“就是,那个算命的‘小神仙’是谁呢?”
“嘻嘻,个矮就不是爹啦!嘻嘻嘻……”
“他长得这么高,这么帅,……嘻嘻,他爹咋那样……”
这些话语显然传进了刘余顺的耳朵里,只见他站起身,两道剑眉拧在一起,狠狠地朝后边的同学们瞪过去。见高可欣一个劲地看着他,刘余顺愣了愣,转身拿起那张保送表递给贾老师,矜持地说:“贾老师,谢谢你,我不需要这张表,请给别的同学吧!”他这一说,贾老师怔了,教室里鸦雀无声,高可欣带头鼓起掌来,教室里一片掌声。
刘余顺背起书包,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
捻捻转儿家的厨屋是两间,紧挨着是一间放杂物,小石磨安在厨屋明间里,锅灶在里间。滤汁的大缸和吊包安在屋中间。
磨道里,两个小孩把磨棍抵在胸脯上一圈又一圈地推着,这是小神仙刘修身和他的闺女心儿。自从师傅瞎老嫲嫲死后,刘修身一个人赶集上店算卦,不但屡受集头上泼皮闲汉们的羞辱,而且还经常发生“欠薪”现象,这让“小神仙”不愿再赶集上店算卦了。
到生产队里干活,栾大吹让他去锄地,他拉不动锄头;让他挑水种棉花,他提不动水筲;让他帮着饲养棚里铡草,他按不动铡刀……。于是,磨道便成了“小神仙”的主要工作场所。
刘余顺背着书包回到家,回到这个不想回却又不得不回的家,因为,除了这两间西堂屋是他的栖身之地清净之所之外,别无去处了。
他钻进西堂屋里,把屋门关得严严的。品学兼优心高气傲的帅哥刘余顺今儿被学校保送上谷邑中学,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偏偏他有一个三寸丁的爹让同学们讥笑,一气之下他推掉了保送名额,这让他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
自打顺溜记事起,他就没有喊过刘修身“爹”,别人的爹都高大魁梧,为什么我的爹像个小孩似的?尽管老爷爷巧舌如簧的骗他一时。等他长大懂事了,发现这个家太不正常了:爹那个样!老爷爷和奶奶又是那个样!弟弟次儿越长越像他娘滴三孬蛋王俊传了。更令他难以容忍的是,街坊邻居风言冷语的说娘不正经,是个大破鞋……
他想离开这个让他抬不起头来的家。有一次,他决定离家出走。一个人漫无目的走到到天黑看不见路,饿得他眼冒金星打软腿,趴在路旁嚎啕大哭。被老爷爷和三大爷找回来。三大爷紧紧拉着他,一个劲地叮嘱:“孩子,等你长大就好了……”,他也紧紧抱住三大爷,心里想,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爹多好!哪怕他是右派,俺也愿意。
刘余顺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模糊的梁檩,胡思乱想着……
一家人忙活着做好豆腐,天就黑了,该喝汤了。刘余顺躲在西堂屋里,黑黢黢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让大人们的心又悬起来。
“顺溜——,顺溜——,喝汤喽!”门外传来老爷爷慈厚的喊声。
刘余顺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顺溜,来来来——,来喝碗豆汁,可好喝哩!”奶奶诱惑的喊声。
刘余顺翻个身,还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刘修身来到窗台前,踮起脚尖朝里看了看,嘴巴憋了憋,没敢喊出声。
老爷爷对心儿轻声说:“去,喊哥哥来喝汤。”
心儿最喜欢哥哥,哥哥也喜欢她。心儿拍着屋门大声叫道:“哥哥,哥哥,快开门,奶奶给你留了一碗豆汁,你要是不起来,俺就喝光了。”
妹妹诱惑加威胁的喊声依然没有打动哥哥,屋子里依旧杳无声息。
刘迎弟趴在窗口上,低声叫:“顺溜啊,开开门,娘有话说。”
“吱儿”一声,屋门打开了,借着月光,娘看到儿子的眸子里闪着泪花。
“傻儿子,咋不去吃饭呢?不知道饿啊?”娘心疼地对儿子说。
刘余顺关上屋门,拉住娘的手,凄声道:“娘,告诉俺,俺爹是谁?”
“傻儿子,你爹就是你爹啊!他……还能是谁?”
“不是!娘,告诉儿子,俺的爹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爹小时候生过病,……所以就……就长成这个样子啦。”
“他小时候生病长成这样,那你为什么还嫁给他?为什么人家背后喊你‘馍馍妮儿’?人家都有姥娘姥爷、舅舅妗子和姨,我的姥娘姥爷、舅舅妗子和姨在哪里?亲娘啊!告诉儿子!”
儿子泣声问娘。娘默默地摇头,泪眼模糊,欲说又止。
“娘!告诉儿子!我的姥爷姥娘在哪里?我的亲爹是谁?”刘余顺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急切地问。
“呜呜……别问了,……别……问了,呜呜……”听着儿子问,想起自己的亲爹娘,刘迎弟鼻子一酸,抱住儿子失声痛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刘迎弟缓缓从脖子上摘下那个小玉坠,递给儿子。
“儿啊!这个小玉坠,就是你的亲姥爷亲姥娘留给娘唯一的一件东西……”,娘坐在床沿上说。儿子点上灯,手里捧着小玉坠坐在娘的跟前。
儿子抹抹眼泪,也给娘抹抹眼泪,端详着小玉坠说:“娘,这个小玉坠这么精致漂亮,我姥爷家一定是个知书达理的大户人家。”
“娘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是哪儿人?只记得跟着一个要饭婆四处流浪,我不知道那个要饭婆叫什么?也不知道她是我什么人?后来越走越冷,越走越饿,冻得浑身打哆嗦,饿得眼发黑。”
“一天清早,我们顶风冒雪来到这屯粮店,走进刘家门。爷爷一家好心收留了我,还给了那个要饭婆两个大馍馍。从此啊,娘就成了老刘家的养女,成了‘馍馍妮儿’,在屯粮店生活下来。儿啊!娘命大,没有冻死饿死。娘有福,老刘家人待娘像亲生的一样,娘不能忘恩负义啊!”
“那,娘……,告诉儿子,我的亲爹是谁?”儿子期盼地问。
“别问了,别问了,儿啊,你就是老刘家的骨血,错不了!”
刘余顺呆呆地看着小玉坠,小玉坠有拇指大小,在灯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娘摸着小玉坠泣泪道:“儿啊,想姥爷姥娘了不是?好好学习,等你长大有了本事,领着娘找你姥爷姥娘去。”
儿子郑重地把小玉坠戴到娘的脖子上,噙着眼泪说:“娘,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找到姥爷姥娘的。”
“儿啊!娘就盼着这一天哪!”娘和儿子的眼里都闪耀着泪花,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