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七章 湖畔轶事
刘先生走了。福儿和禄儿到东堂屋里跟着爷爷一起睡。三奶奶老了,家里家外的事都交给了孙媳妇。乔迎春自然勤谨,尽心尽力,让老人放心。
乔迎春和刘修德结婚十年聚少离多,两地分居遥相思,独守孤灯盼君归。那种思念忧虑担惊受怕的日子,乔迎春真是过够了。现在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乔迎春感觉有滋有味的。被窝里有了男人,他的呢喃梦语,他的鼾声鼻息,都足以让她心旌神摇,激动不已。
丈夫跟着四爷爷在凤凰山上刨鱼鳞穴,手上起了泡,磨出了茧子,他从不说苦和累。和四爷爷一样,他的头上也撅着草篮子,每天收工回来,草篮子里装满草根圪针牙子,家里做饭有柴烧了。林业队干大晌活,天夕不用上工。他就和四爷爷一块到东平湖边钓鱼。有一次,竟然钓了一个两三斤重的甲鱼,喝了汤吃了肉,奶奶把鳖甲放在石臼里捣碎,把骨粉掺在冻地瓜面里烙饼给曾孙子吃,福儿禄儿吃的津津有味,连说“好吃!好吃!”。
丈夫回来了,妻子有了依靠。刘修德回到家里,远离了城市里的繁华喧嚣,告别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感受到家人的温暖亲情,身体虽然依旧消瘦,但结实有劲了。他的思想变得单纯了,上山刨鱼鳞穴拾柴火,下山钓鱼给家人吃,一门心思的把自家的小日子过好。
看丈夫这个样子,乔迎春高兴啊!一高兴,又怀上了孩子。
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个时候“害口”,害的真不是个时候。
今年春旱,饥不择食的社员们很快把凤凰山上的面豆豆棵、齐齐菜、针针菜、扫帚菜、流花嘴、苦菜子等野菜挖光了。村子里的榆树和槐树的叶子刚刚冒出来,就被采摘干净,杨树叶椿树叶梧桐树叶也成了饥民的口中餐。
据史学家和营养学家研究:中原地区的居民饮食是以面食为主,辅以肉类菜类或者酒类。由于树叶中不含蛋白质等人体必需的营养元素,血浆蛋白的合成受到影响,导致血浆浓度降低,血浆中的水向组织液中流动,引起组织水肿。屯粮店的社员们吃了各种树叶后大多出现了浮肿现象,怀孕的乔迎春浮肿的尤为厉害,脸上明光光的,两眼肿成一条缝。
在凤凰山上刨鱼鳞穴时,刘修德到处找山鸡野兔,找鸟蛋虫蛹,找含有蛋白质的食物,来给乔迎春增加点营养,可往往收获甚微。捻捻转儿见了心疼得慌,把家里仅有的几斤谷子用石臼捣了,让刘迎弟给乔迎春送去。
刘迎弟把小米装进一个小布袋里,提起来就要走。捻捻转儿喊住她:
“迎弟啊,把小米掖起来,别让人看见说三道四滴。告诉三宝,明儿早起再到谷邑集上转转,看能不能淘换点粮食来。”
刘迎弟掀起夹袄,把米袋子揣进怀里给乔迎春送过去。
三奶奶家的院门也被摘去烧火炼钢铁了,门洞里没有一点儿遮挡,出来进去的感觉不大安全。刘修德学着四爷爷的样子,做了一个柴门正试着安上。
“三哥,干嘛呢?也学爷爷‘日暮掩柴扉’啊?”刘迎弟站在柴门前说。
“哦,迎弟,进来进来!做个柴门挡挡,总比没有强。”刘修德说。
刘迎弟走进门洞里,从怀里掏出米袋子说:“三哥,这些米,你留下。”
“不不不!不能留!不能留!你家里人口多,粮食也不够吃。”
“三哥,你就留下吧,三嫂怀着孩子,你看她虚胖的那个样子?”
“她,我来想办法,这米我坚决不能收,你家吃什么呀?”
“三哥,这是爷爷让我送来的,你就收下吧!”
“不收不收!收下米我心里难过,你们已经没少帮我们了。”
“三哥,什么你们我们的,咱们都是一家人……”
刘迎弟从怀里往外掏,刘修德伸手摁着不让她掏,两个人在门洞里你推我让,推的真情,让的实意……
“哟——,哥哥妹妹滴,推推搡搡滴,别不好意思啦!干脆抱抱得啦!”乔迎春听见门洞子里有人说话,走过来一看,立刻醋意大发,酸溜溜地说。
刘迎弟抬头一看是脸肿的像弥勒佛似的乔迎春,反唇相讥道:
“乔大妮!你个死妮子!你个小气鬼!‘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哎呦呦!馍馍妮!脾气怪大滴,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还不兴俺说说啊?”
“你说你说!”刘迎弟猛地从怀里掏出米袋扔到地上,扭头走了。
“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呀?”刘修德拾起米袋子,看看乔迎春埋怨道。
乔迎春捏捏米袋子说:“刘迎弟又给咱送米来啦?”
“四爷爷看见你这个样子,让迎弟送来给你吃的!”
“哎呦呦!可委屈了这个馍馍妮儿。”乔迎春忙往门外跑,想喊住刘迎弟给她陪个不是。谁知刚跑到门外,刘迎弟又返回来,和乔迎春撞在一起。
乔迎春嘻嘻笑道:“顺溜他娘,别生气,刚才俺是和你闹着玩滴。”
刘迎弟嗔道:“谁和你生气?俺是怕你饿着肚子里的三侄子。”
“三哥,爷爷说,明儿再到谷邑集上转转,看能不能淘换点粮食。”刘迎弟给刘修德说。没等丈夫回应,乔迎春说道:“行行行!去去去!和四爷爷一块去,准能淘换来粮食!”
捻捻转儿花了三十八块钱买了一辆老掉牙的杂牌旧车子,现在他已经会骑着上路了。两个人在老坟地黑市逛游了半天,各买回来二三十斤杂粮。
这年头群众有句口头弹,叫做“七级工,八级工,不如老百姓种垄葱。”除了吃的东西值钱,啥都不值钱了。刘修德买粮食的钱是达达两个月的工资。四爷爷买粮食的钱是长生算卦挣下的,已经所剩无几了。
傍黑的时候,祖孙俩骑车回到屯粮店。
老天爷从去年冬至到今年芒种雨雪未下。地里的麦子长得绒线般的粗,筷子般的高,麦穗像蝇子头似的。收割麦子根本用不着镰刀,蹲在地上像薅草似的拔。社员们肚子里饿,边拔边用手搓着吃,还偷偷装进口袋里。生产队的打麦场上没有驴拉石磙,几个小脚妇女用呱嗒子捶,边捶边偷偷把麦粒藏到大裤腰带里……。
等到麦收完毕,会计拨拉着算盘一算:亩产不到五十斤,连他娘滴麦种都没有收回来。缴上统筹统购的公粮,除去生产队的提留,刘修德家分到五斤小麦,这就是他一家五口人夏季的全部口粮。
我们的古人以法天地为宗旨,顺应天时地利,无变天之道,无绝地之理,无乱人之纪,把天地运行的自然之道作为农事的依据,方能生生不息传至今日。而我们却偏偏要违背自然法则,高喊什么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是多么荒唐可笑!让老天爷教训一下,也在所难免了。
说归说,做归做,肚子里没食就知道饿。口号不当饭吃,浪漫不当水喝。屯粮店的老百姓还要靠凤凰山的护佑和东平湖的恩赐生活着。
天旱,东平湖里的水少了,裸露出大片的滩涂地,滩涂地上满是河蚌薄螺牛。屯粮店的男女老少都撅着屁股在泥里摸。河蚌大的一个有半斤重,薄螺牛也有红枣大小,把河蚌薄螺牛放水里洗净,再泡上一两天,吐净壳里面的泥浆,下锅煮熟即可食用。讲究的还可以把蚌肉和螺肉用竹签挑出来,合着青菜炒着吃。但大多数人家没有油,就直接入口了。
吃了蚌肉和螺肉,乔迎春身上的浮肿渐渐消退,肚子却慢慢的大起来。
根据上级要求,霸王庄公社划分成四个管理区,屯粮店附近八个大队为一个管理区,原公社党委组织委员郝云志成了管理区党总支书记。
屯粮店大队的刘家峪拦水大坝已经完工了。引水上山工程也接近尾声。在国庆节前夕,郝云志决定召开三千人大会,热烈庆祝屯粮店拦水大坝和引水上山两个工程胜利竣工,向国庆十周年献礼。会场就布置在引水大坝旁。
引水大坝并没有按县水利局设计的方案建设,高度减少了,也就是七八米高,长约二十米,呈梯形,一色的青石垒砌,这是屯粮店大队抽调一百五十八名青壮年劳力修建了一年零两个月完成的。引水大坝上插满了彩旗,贴满了大红标语,并在坝头临时搭建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摆放着一溜桌椅,坐满了县、社、管区以及大队的领导们。屯粮店小学的师生们来了,各个大队的男女老少社员们全来了,台下站得满满的。
省报社的摄影记者索夏花脖子上挂着照相机,在引水大坝前用手搭成个方框,比比划划的打量着,选择着最佳拍摄角度。
梆子戏团的锣鼓家什成了大队的财产,几个青年民兵穿着白褂青裤,头上扎着白手巾,用力地敲打着……
郝云志一身崭新的蓝斜纹布干部装,昂首挺胸地站在会台前宣布:“屯粮店引水上山工程竣工典礼——现在开始!”
鞭炮响起来,锣鼓敲起来,照相机“咔嚓咔嚓”拍起来……
喧闹过后,郝云志开始讲话:“社员同志们,今天,屯粮店引水上山工程和刘家峪拦水大坝正式竣工了!这是我们屯粮店管理区向我们伟大的祖国奉献的一份厚礼!我们要认真贯彻党的八届八中全会精神,解决‘两条道路,两种思想’的问题,要把右派反透,要把干劲鼓足,要让高山低头,要叫河水让路,我们要有改天换地的英雄气概!迅速在我们屯粮店管理区掀起一个轰轰烈烈的大跃进的新高潮!”
“新中国在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领导下,日新月异,捷报频传,武汉长江大桥通车了!大庆油田出油了!我们榆山县的煤矿也投产了!阿胶厂投产了!五金厂投产了!下一步,我们还要建设发电厂、化肥厂、玻璃厂,我们屯粮店也不能落后……”
“我们要敞开思想,大鸣大放,大干快上……”
郝云志讲话后,县有关部门和公社领导以及大队书记刘建贤都做了发言,接着是会议的重头戏——引水大坝上水!
今年天旱,地里的庄稼渴得要命,需要救命水啊!可老天爷却不给面子,引水渠里没有水,今儿怎么把东平湖水送上引水大坝?台上的领导们和台下的社员们都睁大眼睛看着……
只见索夏花端着照相机给郝云志耳语几句,郝云志笑道:“呵呵呵!你是省报的大记者,见多识广门道多,听你的!都听你安排!”
都说“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省报摄影记者索夏花却凭着丰富的想象力,巧妙的构思,大胆的夸张,娴熟的技法,把干枯的青石大坝拍得渠水哗哗淌。
只见她把身材窈窕的刘迎弟和刘丽秀喊出来,给她俩交待一番,让她俩爬到坝头上安上一架纺车,两人装着摇水车的样子,又让人把水筲拔到坝顶上,嬉笑着往外泼洒。布置完毕,摄影记者索夏花变换着不同角度,“咔嚓咔嚓”拍了大约七八张,伸手朝着郝云志做了个“OK”的手势,大功告成!
郝云志满面笑容,双手高举过顶,击掌相贺。台上的干部们和台下的社员们也都跟着拍起呱来。不知是庆祝引水大坝“上水”,还是惊叹记者索夏花高超的摄影艺术……
照片拍摄的很成功。画面采用了仰拍的摄影技巧,运用光学、光线、明暗、运动、构图等视觉造型手法。摇水车的刘迎弟和刘丽秀背后是蓝天白云,像两只矫健的雄鹰,几个社员在坝顶上戏水,水花四溅,形象逼真!
据说这幅照片刊登在九月三十一号省报的第一版上,并获得年度最佳新闻摄影奖。
屯粮店地处山区湖畔,远离省城,交通不便。邮差长腿李没有把这张报纸送到村里来。但刘修德参加了引水大坝竣工典礼,目睹了摄影记者索夏花的整个拍摄过程,他说不出是啥滋味,只觉得胸口闷得慌,有种想吐的感觉。他又想起了安徒生的童话故事《皇帝的新衣》,想起了那两个可恨的骗子,想起了虚伪的大臣,想起了虚荣的皇帝,想起了麻木的看客,想起了那个说真话的小男孩……
刘迎弟在修建拦水大坝和这次摄影中的表现出色,经总支书记郝云志提议,屯粮店大队党支部任命刘迎弟为屯粮店大队妇女主任。
屯粮店的一百五十八名青壮年社员顶风冒雪,饿着肚皮,耗时一年零两个月修筑的青石大坝,从此就静静地躺在这里。除了鸟们在坝顶上筑巢生儿育女,没有其它的一点儿用途。直到一九六五年屯粮店管理区的几个大队扩建小学,这堆上好的青石被用作盖房的地基,才发挥了它应有的用途。
当然,这是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