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忆祖
张 军

缠缠绵绵的秋雨又下了一夜。雨珠挂在电线上长长的一串,如一颗颗清晨落到草尖的露珠,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楚楚动人。雾气笼罩着朦朦胧胧的远山,苍松翠柏的身姿影影绰绰,看不清楚却又切实地感觉到它们就站在那儿,就在那爿薄妙轻纱的后面,它们一直在那高高的山坡上不曾挪动半步。晴朗的日子里,那份绿意映入眼睑如一团凝冻的碧雾。翡翠般的碧色,多少年来未增一分,也未减一分,一如当年我见到它们时的模样,仿佛驻颜有术的仙人青春永在。然而这些年里,我已经被时间雕琢得千疮百孔,再不复当年的风华旧貌。我明白,相比较短暂的人生和容易老去的容颜,这世上还是存在着一些相对永恒的东西,譬如苍空大地,譬如日月星辰,譬如这山上苍松挺拨的身姿,还有记忆里永不会忘却的祖父。
祖父是这世上最疼爱的我的人,没有之一,是唯一。
少年我是个顽劣的孩子,任性淘气不求上进,为此挨了父亲不少的挙脚。时至今日,当面对父亲时,心中总有一种发憷的感觉。怕而生畏,五十岁的我在他面前始终不敢放开胆子说两句敞亮的话,这应该是那个年月留下的心理阴影。所以,对于父亲,我是既敬且怕的,一直生不出亲切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待我最严厉的一次,是初中时有一次我逃学未上晚自习。祖父不知听谁说了这件事,一晚上拎根棍子围着村四处找寻,但始终没有找到正在村后疯玩的我。月明夜静,整个村子都沉入了梦乡,连看门的狗也伏在院里没了声响,我这才兴犹未尽地赶回家去。未到家远远地看到一个身影定定站在门前,犹如院内那棵生长多年高大粗壮的老树,走到近前才发现祖父拄着木棍,脸色铁青从未有过的严峻,粗重的呼吸声透出他气愤的心情,我有些害怕起来,倒不是恐惧一顿棍棒责罚,而是担心气得他老人家心脏病复发,那种后果不堪设想。
结果出人意料的平静。祖父上前牵了我的手走到屋内,昏暗的煤油灯下,一老一少的影子投射到斑驳的墙上,黑影被拉得好长好长。沉默,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我的心忐忑不安,越发地恐惧起来,甚至在想,痛痛快快打我一顿吧,打过去气也就消了,那不过是皮肉之苦没什么大不了,但这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却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在这其间眼前灯花不知明明暗暗了多少次。终于,祖父轻咳了一声,我下意识抬头看他,两行老泪挂在祖父脸上,像秋天里屋檐下滴落的雨珠。
那一晚,祖父给我讲了很多很多话。说起祖上几代人的艰辛历史,说起这个家族历来承受的苦难,说起父亲兄弟因家庭成分而不能求学的无奈和悲愤。最后他说道:“孩子,你脑子不笨,现在国家又取消了成分论,任何人只要勤奋努力,就有机会考上大学,成为一名进入公家的干部。或许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这一代能够走出去,堂堂正正扬眉吐气地过一种和我们这一代不一样的日子”。
对于祖父的离去,我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那年还在上小学四年级,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感受到一种异样的气氛。邻居大婶大娘们围拢在堂屋内,与母亲一起,赶制着一件青色的棉衣,那样式与我们平素穿的衣服有些不同,联想到近日在济南住院的祖父,我的心像明白了什么,凄然开口问母亲,是不是祖父……语不成声泪水先已潸潸而下。母亲和邻居们劝慰我,按照老年间的说法,在老人病重时赶制寿衣,可以冲一冲煞气,是为祖父祈福而做。
如果我记忆没有出错的话,一个月后,祖父回到家里。我的内心欢呼不已,为他能安然地回来而由衷高兴,还天真地认为是母亲缝制寿衣的举动感动了上天。病后的祖父越发地清瘦,眉眼间消除不去的病态,但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他的病没有根除,只乐观地在想,祖父已然治好了病,可以长久健康的活下去,一直会陪在我的身边,直到永远永远的将来。家人为增加他的营养,每天早晨冲一个鸡蛋让他喝,每次他都会倒出大半碗执意让我喝,我要拒绝他立即便作出一种生气的样子,直到见我大口喝下方才绽开一丝慈祥的笑意。
后来祖父突发脑血栓,偏瘫在床上。我也因患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怪病,而一再辍学复学,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未能如祖父希望,成为他心目中的那种人材。现在想起来,我于心有愧,有愧于祖父有愧于家族,原本我是有希望成为祖父心目中光宗耀祖的人,但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岁月按照既定的轨道平稳向前,有时前方会出现一些叉道。站在路口左右为难,向左向右,向南向北,此时的选择尤为重要,因为一步走错,人生会走向另一个方向,当你发现当你警醒,一切悔之晚矣!想我这些年来一事无成的根源,就在于没有持之以恒的坚持,故此也就辜负了祖辈的期许。
一九八七年秋后的一天黄昏,一家人围在祖父的病榻前。此时的祖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但他始终不肯合上双眼,不停翕动着嘴唇,伯父他们红着眼圈,擦拭着眼角的泪,一 一上前和他说着话,祖父依然双眼无神地望着屋顶。我不知道那个时侯,这个濒死的老人想到了什么,还挂念着什么?或者已然心地空明,什么都不会萦绕于心了。我上前握住他青筋凸起的大手,宛如童年时他握着我柔嫩的小手,泪眼朦胧里依依不舍望着那张熟悉的清瘦的脸,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一滴滴滚落到满是皱纹的沟壑里……那一个黄昏愁云惨淡,那一个黄昏凄风呼嚎,那一个黄昏毕生难忘。
就是在那么一个秋后的夜里,在这世上最最慈祥的也是最最疼爱我的祖父,未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言,在一家人的泪眼中,在我多次的昏厥里,一个人孤伶伶地去了一个叫作天国的地方。
当晚,与祖母睡在一张床上。她轻声安抚着伤心不已的我,并在口中念念有词:“走了就走了!别再挂念你的孩子了。我知道,你最疼这个大孙子,越是这样你就越不能折腾他,这孩子都哭昏过好几次了。你走吧,别来吓唬我的孩子!”。相信轮回的祖母哪里知道,那时我正患着一种病,情绪激动时容易休克,正何况祖父的离世,让我顿时有一种从此孤苦无依的感觉,仿佛天塌地陷人生走到了未日。
祖父故去二十一年后,祖母亦安祥地离开了我们。我时常在想,当祖母在那个天堂里见到别离多年的祖父时,会不会含着泪握住那双青筋凸起的大手,说一句:“老头,我来找你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有没有想过我?”。
年年重阳今又重阳。那一份对于祖父的歉疚,如今天的雾般弥散开来,久久地不能消弥。也许,等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也会化作一缕青烟,归依到祖父宽厚温暖的怀抱,向他汇报这些年来的得失成败,就像小时候,我偎在他的怀里,听他讲那些久远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