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二章 雪茫茫
刘迎弟来到院门前,见院门外的雪成了拦路虎,试探地问爷爷:“今儿别去食堂吃饭啦……”。捻捻转儿连连摆手道:“得去!得去!不去不行!”
“爷爷你看,门口的雪有半人深,咋过去啊?再说啦,那大食堂里有啥?照人汤,煮地瓜,还不如咱们在家凑合做点儿吃的呢?”
“妮啊,你咋不懂事呢?咱们在家做饭吃,不露馅啦?那栾二愣带民兵们来搜粮食,咱家那点儿存粮还不得遭殃啊?”
“嘻嘻!爷爷,你想得真周到,真是个捻捻转儿……”
“傻闺女,说啥哩?这年头不多长个心眼,咋活?”
今儿是星期天,顺溜不上学,也跟着到大食堂里吃饭。刘迎弟抱着次儿,柳金枝领着心儿,顺溜和老爷爷相互搀扶着,长生挎着盛碗的竹篮子,锁上屋门往外走。
顺溜现在长成家中最健壮的男子汉了,他的个头已经搭到老爷爷的肩膀上了。他头前开路,老爷爷在后边抓着他的衣襟子,生怕他陷进雪窝里。顺溜先用脚踩出几个脚印来,让家人顺着脚印往前走,一家人扶老携幼相搀相依着来到离家不远的共产主义大食堂里。
大食堂的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吃饭的社员们,他们怀里抱着孩子,搀着老人,个个跺着脚,冻得缩首耸肩哆哆嗦嗦地,菜色的脸上满是怅然无奈。
大食堂屋顶上放的地瓜秧子拦住了飞雪,成了大雪堆,秫秸杆搭成的棚顶不堪重负,塌了,四口大铁锅埋在雪堆里,栾大吹正在指挥几个民兵抢修。
小可怜穿得很单薄,和他爹一样耍筒子穿件破棉袄,一双破鞋前露脚趾后露脚跟,乱哄哄的头发像个鸟巢。看样子他很饿,象只小饿狼似的塌着肚皮在院子里找吃的。忽然他发现了雪堆下盖着地瓜秧子的地瓜,他拉吧着腿跑过去,拨拨雪伸手拿出一块地瓜擦也不擦,张开大嘴就啃起来。
他这个举动立刻引起满院子人的连锁反应,大家一下子围拢到地瓜堆前,你抓我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地瓜抓到自己的兜里、袋里、怀里、大襟里、裤裆里……。队长栾大吹跑过来制止时,抢到地瓜的社员们都已经撤退了……
“栾队长,这个反革命的狗崽子,还在啃生产队里的地瓜!”有个民兵揪着小可怜的耳朵拽到栾大吹跟前说。
“他娘滴!破坏大食堂,偷吃集体的地瓜,该当何罪!捆起来!押到大队部去!”栾大吹命令道。
“队长,大食堂里少了一张八仙桌。”又有人说。
“他娘滴!查查看,是谁家的?”栾大吹再次命令道。
那人说是捻捻转儿家的那张老槐木八仙桌被人偷走了。
栾大吹翻眼瞅了瞅站在旁边的捻捻转儿,嘴一撇,让两个民兵把小可怜捆起来,端着步枪押到屯粮店大队部。
大队书记刘建贤大清早就来到大队部。昨天他刚参加了榆山县社会主义骨干积极分子大会,也叫榆山县群英大会。全县有八千八百八十八人参加了会议,会议通过总结今年的工作,组织明年各项工作要有更大的跃进。会上,县委领导作了《全党全民动员起来,向共产主义迈进》的报告,大力宣扬今年大跃进的成绩和经验,部署冬季生产任务。会议要求:坚定不移贯彻省委和地委“以钢为纲”的方针指示,在完成钢铁生产任务的前提下,搞好工农业生产,抓好人民公社的巩固等各项工作。
桌子上放着一份文件,他刚要拿起来看,只见栾大吹和两个民兵押着小可怜走进来。
“刘书记,他娘滴大食堂被雪压塌了,这个反革命分子的狗崽子趁机偷吃生产队的地瓜,破坏大食堂,被当场抓住了……”栾大吹指着索索发抖的小可怜说。
刘建贤看看小可怜,摆摆手道:“放了放了,把他放了。”
“那,他娘滴这个狗崽子一闹腾,地瓜被社员们抢走了,大食堂咋办?”
“咋办?该咋办就咋办!看见没?”刘建贤扬起桌子上放的那份文件说道:“这是县委刚发下来的,《关于小学学生食宿集体化的指示》,这个这个——现在全国都在快速实现共产主义,工农业飞速发展,昨天你刚看了电影,要发扬上甘岭的英雄主义精神,这个这个——要克服一切困难,把共产主义大食堂办下去!”
栾大吹苦笑道:“嘿嘿!建贤大兄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娘滴这大食堂被雪压塌了,地瓜被社员们抢了,连糊涂面都没有了,这困难咋克服?这大食堂咋办下去?还有呢,这大雪天的,让社员们在院子里吃饭,老的老小的小,他娘滴冻死几个怎么办啊?”
刘建贤站起身说道:“所以才要你克服困难啊!没有困难要你干啥?”
“我……这这……咋咋……”栾大吹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
刘建贤挥挥手让那两个民兵和小可怜出去,悄悄对栾大吹说道:“看你两眼瞪得跟铃铛似的,咋不长个心眼呢?这个这个‘共产主义大食堂办不下去了’这句话,不能从咱们嘴里说出去!你说不办了试试?立马就有人来拔你的白旗,游你的街,甚至把你抓起来……”
一番话说得栾大吹毛骨悚然,嚅嚅道:“大、大兄弟,给哥指条路啊!”
刘建贤附在栾大吹耳朵上嘱咐了几句,栾大吹眉眼儿舒展开了,连连道:“行行行!俺听你滴!俺听你滴!”
“‘罐子不能打在咱井沿上,’‘板子不能敲在自己脑门上’。”刘建贤说。
刘书记说得栾大吹口服心服,躬身站在他面前,恨不得跪下去。
小可怜放了,老槐木八仙桌没人追究了,大食堂修好继续办下去了,但条件宽松了,来不来自便,窝窝头可以领回家吃,在家烧个热汤热水的也没人管了……
下了几天雪,东平湖面上结了冰,凤凰山上白茫茫的。捻捻转儿不上山刨鱼鳞穴去了。刘迎弟不去拦水大坝打夯去了。顺溜也不上学去了。柳金枝和长生也不用在新屋子里看孩子们了。
这天早晨,顺溜到大食堂领了六个牛眼大小的黑窝窝头回到家里。柳金枝用高粱梃子串了个盖垫子作锅盖,用铜洗脸盆子当锅,老爷爷在厨屋里用砖头支了个小锅台,熬了一锅地瓜粥,就着自家腌的胡萝卜咸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
吃罢饭,身上热乎乎的。捻捻转儿看着曾孙子刘余顺,越看越喜欢,你看他的眉眼儿,带着一股子英武之气。你看他的模样儿,一百个不服输的样子。不由得想起头几天他抢地瓜的情形:顺溜看到小可怜拿地瓜,立马抓起竹篮子,把碗递给娘,“嗖”的一声窜到地瓜堆上,拣大块的盛了满满一篮子,飞奔到家里倒下地瓜,又回到大食堂,没事人似的问栾大吹:“栾队长,啥时候开饭啊?”
栾大吹朝他一瞪眼:“开饭?还他娘滴开啥饭?”
刘余顺面不改色心不跳,冷笑几声走开。捻捻转儿在一旁看得真切,他断定:这个曾孙子将来一定是个可造之才!
“顺溜,走!老爷爷领你钓鱼去!”捻捻转儿高兴地喊曾孙子。
“亲爹哎,你是憨啦傻啦?东平湖里都上冻啦?你往哪儿钓鱼去?”柳金枝坐在蒲墩上摇着纺车,抬头问。
“呵呵呵!外行了不是,就因为上了冻,这鱼才好钓呢!”捻捻转儿说。
听说去钓鱼,顺溜拉着老爷爷说:“走走走!老爷爷,俺去俺去!”
刘迎弟嘱咐道:“你们小心点儿,别掉水里喽!”
捻捻转儿说:“妮啊,你放心吧,现在东平湖里拉大车都没事儿。”
小鱼钩是捻捻转儿用针弯的,鱼线是柳金枝纳鞋底用的,鱼浮是用芦苇削的,鱼竿是用竹竿代替的,墙跟下挖几条蛐蛐蟮作鱼饵。收拾好工具,捻捻转儿扛着头,顺溜挎着竹篮子,拿着笊篱,祖孙俩钓鱼去了。
雪后的东平湖是那样晶莹洁白,韵味无穷。广袤的湖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偶尔刮起的一阵小旋风,把积雪吹得沸沸扬扬。放眼远望,好像画家晕染的一幅雪景图:天地湖面朦胧,近水芦草冰封。群山银装素裹,万木披玉缀琼。村舍静谧幽远,岸柳薄雾轻拢。雪径悄开碧花,祖孙踏雪寻梦。
捻捻转儿扛着头前面走,顺溜相伴前后。
“顺溜,跟老爷爷说,年终考试第几名?”老爷爷大步往前走着问。
“呵呵呵——,老爷爷,你还用问么!”小孙子跑到老爷爷前面说。
“呵呵呵!老爷爷不问!老爷爷不问!谁也抢不走你的第一名!是不是?”
“以前福儿总是抢我的第一名,这次考试,俺比他多了五六分,嘿嘿!”
“顺溜啊,这学习重要,还有更重要的呢,老爷爷今儿给你说说!”
“老爷爷,俺最佩服你,你转转多,给俺说说……”
“顺溜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转转儿,能活么?那古今中外,行商坐贾的,当官为宦的,金钱万贯的,光宗耀祖的,不都是多了几个转转心眼么?那孔圣人是咋说得来着,‘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是不是?”
“嘻嘻!老爷爷,你说话一套一套的,比我们老师都有学问!”
“嘿嘿!老爷爷不是吹,要不是爹娘死得早,爷爷没钱供养我上学,我们老兄弟四个,哪个我都不服他们……”
“老爷爷,那,你服谁啊?”
“呵呵!我服谁?我服我自己!傻小子,记住这句话,听见没?”
“……哎!顺溜你看,那麦地里是什么?”捻捻转儿突然指着前边说。
祖孙俩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可怜。他正趴在麦地里,像头觅食的小野猪在拨拉着雪,薅麦苗吃呢。小可怜见顺溜爷俩走过来,抓着几棵麦苗讨好的对刘余顺说:“班长,你尝尝,带根的麦苗,甜丝丝的,可好吃啦!”
顺溜瞅一眼小可怜,满脸鄙夷,斥道:“谁让你偷吃生产队的麦苗?”
小可怜的脸上顿时复杂起来,说不清是媚笑、苦笑、讪笑还是哭,嚅嚅道:“……班长……俺,肚子饿……,俺……走,求你,别给栾大吹说……”
顺溜没吭声,昂起头,拉着老爷爷径直朝湖边走去。
祖孙俩来到湖面上,寻了一处有芦苇柳枝的地方,捻捻转儿放下头肯定地说:“这里是鱼窝,就在这儿钓!”
顺溜直愣愣看了看,疑惑地问:“老爷爷,你咋知道这里是鱼窝?”
“呵呵!枯枝烂叶就是鱼的被褥,就在这儿打个洞,准行!”老爷爷说。
捻捻转儿用脚跺了跺,冰面嗡嗡响。抡起头在湖面刨了一尺见方的洞,用笊篱捞去浮冰,鱼钩上撺上蛐蛐蟮,不大一会儿,鱼浮微动,捻捻转儿挑起鱼竿来一看,是条鲫鱼!
顺溜抢过鱼竿喊道:“我来!我来!”可他等了半天,一条也没钓上来。
“钓鱼要细观察,有耐性,看准火候提杆,才能钓上鱼来。人生也是如此……”捻捻转儿边给顺溜示范,边给他讲起人生课来了。
云层翻卷舒展开来,一缕阳光从云缝里洒向东平湖面,映射在冰面上形成耀眼的暖金色。捻捻转儿抬头看看,不觉不知已是晌午了。他看看竹篮子的八九条鲫鱼,招呼曾孙子:“顺溜,收家伙,走咧!”
顺溜舍不得走,两眼直勾勾瞪着鱼浮。捻捻转儿揪揪他的耳朵喊:“走咧!”顺溜只好摸摸耳朵收起鱼竿,嘟哝道:“把俺的耳朵都揪疼了……”。
顺溜这一嘟哝,倒使捻捻转儿想起一件事:那天顺溜和小可怜打架,小可怜说他省劲儿,不是他爹的种。他知道这是隐藏在顺溜心底的遗患,必须消除,以免后患无穷。
“顺溜,来来来!看看老爷爷的耳朵……”捻捻转儿蹲下来说。
顺溜瞧瞧老爷爷的耳朵说:“一个耳朵有啥好看的?”
“看看是不是和你的耳朵一样?知道么?咱们老刘家的人,耳朵这里都有个小窝窝。”捻捻转儿捻起自己的耳垂对顺溜说。
顺溜捻捻自己的耳垂,笑道:“俺知道。老爷爷,俺爹咋长得那样矮呢?”
“你爹啊,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丧了命,就长成这样啦。”
顺溜还问:“那,俺弟弟和俺妹妹耳垂上咋没有小窝窝呢?”
“傻小子,你弟弟妹妹傍你娘,当然没有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