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五十一章 夜难眠
今儿阴天，大食堂里喝汤早，天还没黑就开饭了。贱皮刘从大锅里舀了一碗粥，又在簿篮里抓了两块煮地瓜，坐在捻捻转儿家的老槐木八仙桌前吃起来。他收工后直接来到大食堂，总能抢坐在这张做工精细考究的八仙桌前，他一坐，便很少有人坐这儿了。
贱皮刘近来的境况不是很理想，在工地上他负责清理石渣的工作，整天累一身臭汗，耍筒子穿一件破棉袄，里面湿了干，干了湿，冷冰冰像铁皮似的。肩膀上裸露了棉花，扣子也不知哪里去了，腰里扎根稻草绳，敞怀漏胸的。今儿搬石头又把袖口扯开了，他就地取材从袖子上撕拉一布条，捻成绳系住了，还露着胳膊肘。
他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剃头了，乱哄哄的头发耷拉到耳朵底下，还能为他抵挡些风寒。阴冷着天，场院里不时刮起阵阵小旋风，冷风凉气顺着袖口脖领往身上钻，冻得他一个劲地打牙巴骨。
他也不知多长时间没有洗脸洗手了，两只手脏兮兮硬邦邦的像铁锉。他伸出手捧住碗，张开大嘴对着粥碗刚要喝，忽然愣住了：碗里出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要饭花子！他扭回头看看，背后没有人，他才确定，碗里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家里没有女人，也没有镜子。以前打水的时候偶尔借着筲里的水来看看自己的尊容，自从屯粮店跑步进入到共产主义社会，水筲被生产队拿走了，他忘记自己长得啥模样了。
贱皮刘在粥碗前仔细端详着自己这张脸，要多龌龊有多龌龊，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不禁悲从胸中来……。想当年自己当皇协军小队长那会儿，整天吃香滴喝辣滴，小模样红光满面滴，和王寡妇如胶似漆滴，和大花鞋……。正当他陶醉在昔日辉煌中的时候，忽而“嘎嘎”两声，一只老鸹飞过去，粥碗里落下一滩鸟屎，碗里的热粥浑浊起来，贱皮刘的影像顿失……
“喂——，社员同志们，他娘滴注意啦！今儿晚上——，县里的电影放映队，他娘滴来咱们屯粮店演电影——，大家喝完汤，搬着凳子，他娘滴都到咱队里的打麦场看电影去，这是咱们村第一次演电影……”，栾大吹的喊声打破了贱皮刘的遐想，他抬头一看，队长站在院子中间喊话呢。
“队长，电影？啥是电影啊？”有人问。
“他娘滴，连电影都不知道，这个这个，他娘滴跟皮影差不多。”
“看皮影？没意思？累一天啦，不看啦！”
“他娘滴不看咋行？演抗美援朝滴，演滴是这个这个——《上甘岭》，战斗故事片，俺老大就是就是……呜呜……，就是牺牲在那儿滴，打美国鬼子滴，呜呜——”栾大吹说着说着呜咽起来。
人们不再问，喝碗稀汤，吃块地瓜，忙着回家拿板凳占地方去了。
捻捻转儿看看天，怕是要下雪了。他等贱皮刘走了，来到自家的那张老槐木八仙桌前，这张祖上传下来的八仙桌已经用了一百多年，卯榫好好的，一点儿没拔缝，纹丝不动滴。这两三个月在外边风吹日晒的，上面已经污秽不堪了，捻捻转儿看着心疼啊！他到伙房里提了筲水，找了块破抹布擦洗干净方才回家。
回到家里，捻捻转儿对刘迎弟说：“妮啊，我看大食堂没几天办头啦，今儿喝得照人汤煮地瓜。赶明儿下了雪，恐怕连煮地瓜照人汤也吃不上啦！咱爷俩趁着他们看电影，食堂里没有人，把咱家的八仙桌抬回来。”
“行不？”刘迎弟听说是偷，有点儿胆怯。
“咋不行？那八仙桌本来就是咱家滴！”捻捻转儿说。
看爷爷坚定的神色，刘迎弟说：“行！抬咱自家的桌子，俺去。”
天很黑，伸手不见五指。捻捻转儿和刘迎弟悄悄来到大食堂，凭着感觉找到自家的那张八仙桌，跌跌撞撞地抬回家里。屋当门里放上八仙桌，就像庙里供上泥菩萨，乍看心里都舒服。
顺溜找福儿禄儿一块看电影去了。刘迎弟也想去，捻捻转儿不放心她一人出去，留下柳金枝看孩子，叫上长生和刘迎弟一块走了
打麦场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大队书记刘建贤和两个陌生人坐在桌前，桌子上面悬着两个大圆盘，桌旁用竹竿挑着一个圆圆的玻璃泡，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尽管睁不开眼睛，屯粮店的社员们还是睁大眼睛看，这么个小玻璃泡咋就这么亮呢？还不怕风？令社员们奇怪的还有那个长方形的木匣子，里面咋有人唱歌呢？声音那么好听？比他娘滴梆子戏都好听，是谁在里面唱呢？咋进去滴？
“这个这个——啊！屯粮店大队的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忽然木匣子里传来大队书记刘建贤的声音。大家翘首四望，原来他站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个窝窝头一样的玩意，正对着那玩意说话……
“咱们县电影放映队，这个这个——，第一次来屯粮店放电影，赶了一天的马车，跑了一百多里路，很辛苦，大家呱叽呱叽——，欢迎欢迎！”
掌声过后，刘书记继续说道：“咱们庄稼人能看上电影，这个这个——要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今晚演得是《上甘岭》，是抗美援朝的故事，这个这个——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咱们屯粮店人也参加了，有的受了伤，有的牺牲在战场上，这个这个栾道广就是这样滴英雄。咱们要向英雄学习，这个这个——学习他们敢打敢拼的精神，把咱们屯粮店大队的引水大坝修好，把咱们的拦水大堤修好，把咱们屯粮店大队建设好！等那个时候，咱们就把‘东平湖当水瓢，哪里旱了哪里浇’！这个这个——大家要有志气！有决心！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这个这个——三五年赶上英国！超过美国！让美国鬼子们知道，咱中国人不是好惹滴！让西方列强看看，咱中国人不再是东亚病夫！这个这个——我就不多说了，下面，看电影——”
打麦场北头竖着两根大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大白布，从场中间的桌子上发出一束光照在白布上。霎时，白布上出现了山山水水，出现了车马人流，出现了志愿军和美国鬼子打仗，跟真的一样……
那个木匣子里发出了风声雨声枪炮声，喊声笑声叫骂声，还传出来悠扬动听的歌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这是个女人的歌声，唱得太好听了。随着歌声，白布上出现了高山湖水，出现了在地里收割的男女社员，出现了大闺女小伙子在一起卿卿我我。刘迎弟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四下看，并没有看到二孬蛋兄弟俩。
“姐姐，俺看不着？”长生光听声音看不见人，急得他跳高高，祈求地拉着刘迎弟的衣襟说。
刘迎弟看他可怜的样子，一哈腰把他抱起来，扛在肩膀上，高兴得长生大叫：“看到啦！看到啦！真好！真好啊！”他这一喊，招来众人的眼球，大家一起扭过头来看。刘迎弟脸一沉，眼一瞪，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啊？不认识啊？”顾自让长生骑在肩膀上。
电影继续放映，长生骑在姐姐的肩膀上看得津津有味。
捻捻转儿在一旁看了，乐得合不拢嘴。
福儿禄儿看完电影回到家，钻进被窝里，伸着小脑袋等着娘给喂食吃，见娘从棉袄掩襟里掏出的不是窝窝头，而是两块熟地瓜。两兄弟饿了，接过熟地瓜，趴在被窝里啃起来。
乔迎春看着两个儿子啃地瓜的样子，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
柳叶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个大腰带，天天往家里偷面偷窝窝头。今儿做晚饭，明明还剩下几斤糊涂面，她又把仅有的几斤糊涂面装在腰带里偷走了。四口大锅下了一丁点儿面屑屑，那粥熬出来成了“照人汤”。唉！明天做粥用啥啊？
地瓜堆放在院子里，乔迎春给柳叶儿说，要下雪了，找东西盖盖吧，冻了就没法吃了。柳叶儿哼了一声说，没法吃了更好，说罢扭扭屁股就走了。乔迎春心不落忍，从敞棚顶上拽下些地瓜秧盖在地瓜堆上。
乔迎春担心啊！这大食堂要是黄了，家里吃什么呀？爷爷和公公都是吃皇粮的，那点儿粮食还不够自己吃的。人家都想办法把生产队的庄稼弄到自己家里，而爷爷和公公是绝不会干那种勾当滴，他们是“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滴，可两个儿子肚子饿咋办呢？
看看儿子，又想起丈夫刘修德，到如今还没有接到他的来信，乔迎春忐忑不安，满腹哀怨。小三宝啊小三宝，你咋不给为妻的来信呢？是不是出了啥事啊？
捻捻转儿回到家，忙着到厨屋里遮挡门窗，刘迎弟拿出砂锅来点火做饭。顺溜在学校里吃不饱，回家吃点东西好睡觉。今夜砂锅里很丰盛，有地瓜，有豆荚，还有棒子粒。天冷没有蚂蚱蝈蝈了，顺溜不知从哪儿逮住几只麻雀，趴在火堆前烧着吃。
“老爷爷，你吃，可好吃哪！比烧蝈蝈蚂蚱肉多！”顺溜拿着一个烧得黑乎乎的麻雀递给老爷爷。自从发生了“小可怜喊顺溜省劲”的事件后，顺溜不再叫刘修身“爹”了，甚至厌恶这个长得还没有自己高、说话带娘娘腔的人。老爷爷成了小顺溜崇拜的偶像，听他的话，和他最亲。
“哪逮的这玩意儿？”
“老师说麻雀是四害，俺和福儿爬屋檐掏的，他没要，都给我了。”
“哦！麻雀也成了四害啦？”
“嗯，老师说，麻雀吃粮食，跟人争食。”
“那你们可要小心，别摔着。”
捻捻转儿把烧麻雀剥开，拣出肉来放到顺溜嘴里，把骨头塞到自己嘴里。
捻捻转儿看家人吃罢回屋了，把家人吃剩下的地瓜皮和棒子芯又嚼了一遍，方才倒在灰堆里，然后锄到茅子里毁灭“罪证”。
不知是因为自家的八仙桌抬回来了，还是看了电影获悉志愿军打了大胜仗，今晚捻捻转儿异常的兴奋。他坐在床头并不睡，叼着旱烟袋，哼哼唧唧的唱起了梆子戏。
“俺的亲爹哎，你今儿是乍得啦？是捡着金元宝啦？还是拾到钱啦？深更半夜滴不睡觉，哼唧个啥哩？”柳金枝从捻捻转儿嘴上拔下旱烟袋，在桌子腿上磕磕放到烟筐里，嗔道。
“金枝啊，今儿俺比捡个金元宝都高兴，比拾到钱都快活。”
“亲爹哎，啥事儿？说给为妻的听听……”
“嘻嘻！咱长生长得不是矮么，看不着电影，你说妮儿怎么啦？她把长生扛到肩膀上，跟扛个孩子似的。别人笑话她，她眼一瞪，张嘴就呲！呵呵呵！咱家刘迎弟还真行哩！”
“她姐弟俩从小一块长大滴，好着哩！唉——，长生的蛋蛋要是……”
“他娘滴！这个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要那样，多好哩！”
“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咱妮儿活守寡哩，可苦了孩子……”
“咱们好好待她，多多疼她，让孩子心里有个念头。”
“亲爹哎，你说得对，赶明儿俺再给妮儿做个棉坎肩，干活的时候穿。”
“是啊！想种好庄稼就要不缺它肥水，想让孩子跟你一个心眼，你就得疼她爱她，金枝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亲爹哎，你老人家越说越对啦，来来来，睡觉吧，天快明啦……”
刚躺下，只听得外面起风了，刮得树枝呼啦呼啦响，捻捻转儿听着睡不着觉，总感觉院子里好像有脚步声。他披上棉袄拉开屋门看看，夜空中飘起了雪花，在院子里乱飞乱舞。没有了院门，捻捻转儿睡不踏实。“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后邻居贱皮刘那副模样让人恶心，也让人害怕，更不得不防啊！人穷极了，啥事都干得出来啊！
天蒙蒙亮，捻捻转儿便立马起床，打开屋门一看，院子里的雪不大，屋门前的雪却有半人深。他想拿锨除雪，铁锨被搜去放在生产队了，只好找了一个簸箕，打扫起屋门前的积雪来。扫完门前的雪，捻捻转儿浑身汗津津的。他又找了几根树枝，用麻箐捆绑成个支架，别上秫秸杆，做成个柴门，柴门外边再插上圪针牙子挡在院门上。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