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四十五章 迷惘的憧憬
转眼到了一九五八年的初夏,凤凰山上满目苍翠,东平湖里绿水粼粼。一个孩童用竹竿领着一个瞎老嫲嫲从古官道上走过来。孩童穿一身青衣裤,白净净的圆方脸,齐耳短发黑亮柔顺,肩膀上搭着一个白粗布缝制的褡裢,前面放着签子筒和嘡镗锣,后面放着搪瓷缸子,还有两个杂面窝窝头。瞎老嫲嫲大约六十多岁的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不停地翻着白眼,她中等个头,也是一身青衣裤,她的脚裹得并不规范,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看就知道是个穷人家的老嫲嫲。
这个孩童就是长生,他今年已经十八岁了,长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经过十年的寒窗苦读,他终于拿到了屯粮店小学的毕业证书。小学毕业后,正式拜霸王庄的瞎老嫲嫲为师,奔走在十里八乡,走街串巷,赶集上店,靠算卦为生了。
长生不知道他的师傅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早年没了爹娘,中年死了男人,独子又被国民党拉了壮丁一去不回,儿媳改了嫁,留下小孙女,好不容易把孙女养大嫁人了,可婆家嫌弃虐待,孙女跳井自尽。师傅命苦啊!长年与泪水为伴,哭瞎了眼,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算卦。
瞎老嫲嫲收了长生这个徒弟,就像重新长出了眼睛。长生的小手递过求卦人的竹签子,在师傅的手指头上划过去,瞎老嫲嫲就明白了大概意思,算个八九不离十,找他们算卦的人渐渐多起来。
有个外号叫捻捻转儿的老人早就预测,“天生我孙必有用!”还真有先见之明。自从嫡孙刘修身从事了“玄学”这个行业,真是如鱼得水,每天都能赚八九毛钱(指新币),比耪大地的壮汉挣得多多了!
他娘滴!人活着图啥?不就是图个“恣”吗!那帝王将相,达官贵人,家财万贯,妻妾成群,也是图一个“恣”儿。别看俺的孙子身高不足四尺,他靠耍嘴皮子讨生活,一样不缺吃不缺喝滴,一样活得“恣”儿!“恣”是什么呀?放下“心”,求其“次”,才能活得“恣”。每天傍晚长生回家把人民币递到他手里,捻捻转儿蘸口吐沫数数钱,心里那个恣啊!
让他“恣”的还有他的养孙女兼孙媳妇刘迎弟,又给他生下一个曾孙女和一个曾孙子,不但能让老末支传下去,而且人丁兴旺了。捻捻转儿高兴啊!他把这个“恣”字拆开作曾孙子和曾孙女的名字,曾孙女叫刘余心,二曾孙子叫刘余次,至于“余次”的谐音像“鱼刺”,他也顾不得了。
心里“恣”了,活得就精神,干活有力气,家里家外拾掇得井井有条滴。屋门前栽上辣椒茄子,靠墙栽上吊瓜,靠树种上爬豆荚,院子里没点儿空闲的地方。大门外墙根处还挖了个坑,种了几棵葫芦丝瓜。
刘迎弟本来在怀上女儿的时候,答应三孬蛋去办离婚手续的。那天她独自来到霸王庄乡人民政府,找到管登记结婚的民政干部,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戴着老花镜瞅着她问:“多大啦?叫啥名字?结婚几年啦?有几个孩子?孩子多大?分居多长时间?是不是婆家虐待你?为什么要离婚?”
刘迎弟说:“俺叫刘迎弟,今年十九岁,结婚四年,一个男孩,婆家和娘家是一个样,没有虐待,没有分居……,”还没等她细述离婚理由,那位民政干部摆摆手说:“回去回去!回家好好过日子,啊?闺女,有孩子啦,不要瞎胡闹,不要想三想四滴,走吧走吧!”被撵了出来。
她接连又去了两次,还是被那位民政干部撵出来。最后一次她下定了决心不走,一定要说明离婚的理由,否则对不起三孬蛋。当那位民政干部再次攆她的时候,刘迎弟跪在了他的面前。
老同志赶紧拉起她问:“是不是婆家虐待你啦?说吧,共产党为你做主!”
刘迎弟顾不得羞涩说了实话:“俺是养女,和弟弟结的婚,弟弟不能干那个事,《婚姻法》上说,我们结婚是无效的……”
“你弟弟不能干那个事?孩子是哪来的?你……咋又大了肚子?”老干部盯着她的大肚子认真地问。
“孩子……孩子……,是……俺……”刘迎弟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来了。
“闺女,看你穿得板板整整小模样水灵灵滴,也不像受虐待的样子,回去吧,年轻人,不要朝三暮四滴,回家好好过日子。”老同志客气地把刘迎弟送出乡政府大院。
三孬蛋和刘迎弟相好了三年,有了一男一女,因为生在刘家,都姓刘叫长生“爹”,成了捻捻转儿的曾孙女和曾孙子。
三孬蛋看着自己的孩子不姓自己的姓,叫别人“爹”,心里很难受。他不愿长期做“拉帮套”的角色,离开了刘迎弟,和本村的一个小寡妇结婚了。
柳叶儿在前夫刘建全走后六个多月生下一个男孩,反正男人回来过,家人也知道他俩一屋同居过,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她也没让刘先生起名字,自己给孩子起名叫“liugen”,不知是“刘根”还是“柳根”,抑或是“留根”,也不知是大名还是小名,就这么胡乱叫着。书中暂且叫他“刘根”吧。
不出所料,刘根五岁了,越长越像栾大吹,豹头环眼滴,比那个近觑眼老婆生的栾二愣都像,老刘家人看看就撇嘴,跟见了绿头苍蝇似的。柳叶儿对她这个惹人嫌的老儿子却倍加疼爱,形影不离的带着他,头发剪成个茶壶盖,脑袋后面还留了一根小辫辫,以示娇贵。
自从得悉大儿子栾道广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葬在异国他乡,栾大吹一下子蔫了许多,每逢屯粮店二八大集,他也不上山耪地了,柳叶儿也不上山割草了。刘家峪的“洞房”又闲置起来。
四莲又生了三个孩子,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娘了。秀儿和王俊厚结婚不到五年也生了三个闺女,加上刘根,小院子里整天你哭我叫,拉屎撒尿,忙碌的柳叶儿也没了那心思……
刘先生退休了,这是榆山县第一批退休职员,每月退休金十八块,口粮十八斤。三奶奶会算计,和大儿子刘建安以及孙媳乔迎春在一个锅里抡勺子,小日子倒也过得安安稳稳的。
乔迎春还是两个孩子,福儿和禄儿。丈夫刘修德在济南府读大学,这成了乔迎春最荣耀的事儿,每逢大家羡慕地问她:“‘三秀才’快毕业了吧?该挣钱了吧?该把你们娘仨接到济南府去享福了吧?”她从心里往外笑,连连答道:“嘻嘻!快啦!快啦!今年夏天就毕业啦——”
让乔迎春引以为豪的还有她的两个儿子,福儿上二年级,禄儿上一年级,学习成绩都很好。顺溜和福儿在一个班里,这次你考第一,下次我考第一,没有旁人外姓滴,怪不得老师们都守着刘校长竖起大拇指,啧啧赞道:“呵呵!刘校长,真不愧是书香门第诗书世家啊,儿子上山大,孙子考第一,个个倍儿棒!”可鑫儿就少有人提起了,他的学习成绩不尽人意……
村里办起了扫盲班,一到傍黑,屯粮店小学的教室里就成了青壮年的天下,他(她)嬉闹着坐在孩子们用的小桌凳上,听老师教常用字。
村支书刘建贤今晚也来参加学习,他拿着一册油印速成扫盲课本,站在讲台上对大家说:“这个这个——,兄弟爷们,姊妹娘们,这个这个俺刚参加了县里的党代会,啊——,王县长,他现在是县委书记啦!这个这个于晓曼书记高升啦,调到省里去啦,具体干什么?呵呵,也没有给我商量。咱闲话少说,这个王书记说要‘打掉官气,鼓起干劲,为争取今年生产大跃进而奋斗’。这个这个——咱们扫盲也要大跃进……”。他拍拍扫盲课本问大家:“这本书是速成扫盲课本,快点学会喽,咱们就不是文盲啦!就摘掉文盲帽子啦!大伙儿说,咱们多长时间把它学完?”
有人喊:“小孩子学六年,咱们大人学三年吧。”
有人反驳:“太慢,这是速成扫盲课本,咱们一年学完!”
“半年学完!”“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半个月!”
刘建贤用手指指后排那个小青年笑道:“小伙子就是思想开放有干劲,半个月学完,好!这个这个——才符合大跃进的精神,啊,符合上级的精神,咱们打起精神来,这个这个——争取十天扫除文盲,为咱们早日奔向这个这个共产主义——加油!”
刘迎弟坐在最前排,一本正经地问:“建贤叔,什么是共产主义啊?”
刘建贤也一本正经地回答:“共产主义是咱们党的最终目标,这个这个就像现在苏联老大哥一样,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没等村支书说完,刘迎弟笑道:“建贤叔,点灯不用油——摸瞎胡啊?耕地不用牛——用人拉啊?”
刘迎弟一言既出,引起满堂哄笑。
刘建贤白瞪了刘迎弟一眼,嗔道:“年纪轻轻滴你知道个啥?到了共产主义,这个这个——住的是楼上楼下,用的是电灯电话,女的穿布拉吉,男的穿列宁小大衣,耕地用拖拉机,面包土豆加牛肉——随便吃,敞开肚皮吃……”。
“土豆加牛肉是啥味道?那得多少钱?谁吃得起啊?”刘迎弟又问。
刘建贤说:“到了共产主义,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想穿什么有什么,想用什么有什么,都不用花钱,知道不?”
“那……不成了神仙过得日子啦!建贤叔,什么时候到共产主义啊?”
“快啦!苏联老大哥说十五年赶英超美,这个这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为我们掌舵,凭借咱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可能比苏联老大哥快,这个这个——只需三五年就可以赶上英美,到达共产主义。”
“哎呀!到了共产主义多好啊!干嘛还要等三五年,明年就是共产主义多好啊!”
“就是啊!干嘛等到明年,今年就到才好哪!”
“马上——马上——,现在现在就到了,啊!共产主义万岁!”
听村支书讲了共产主义的美好愿景,大伙儿兴奋地忘乎所以了。
屯粮店小学的几个老师提着石灰桶,在老戏台对面的墙壁上刷上了白色的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
晌午收工了,贱皮刘扛着铁锨走过来,看着街头有几个老娘们,想显摆一下自己的文采,看着标语煞有介事地念起来,“……干……干劲,力争上……,多快……叉(义)……”,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皱着眉头问大花鞋,“大大嫂,啥啥意思啊?”
大花鞋瞪了贱皮刘一眼,不屑地说道:“你他娘滴就知道‘干’,就知道‘上’,就知道‘快’,就知道‘叉’,还会别的事不?”
贱皮刘也瞪着大花鞋说道:“老窑姐,你他娘滴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没等他说下去,大花鞋一个巴掌搧过来,贱皮刘没防备,只听“啪”的一声,把他搧了个趔趄。贱皮刘恼羞成怒,也挥起巴掌搧过来,两个人你来我往,大战三十多个回合,脸肿了,手痛了,胳膊酸了,各自收起巴掌悻悻地回家了。众人见他俩没有分出胜负就走了,也都扫兴地回家了。
小可怜瞅着贱皮刘问:“爹,你是不是喝酒啦?脸怎么这么红啊?
贱皮刘抬脚朝小可怜踹过去,骂道:“喝你娘滴头,快烧火煮地瓜去,老子干了一天活,饿死了……”
吃罢午饭,刘余顺叫上刘余福和刘余禄,三兄弟一起上学去,走到老戏台前,正好碰上刘修良。十三岁的小可怜和八岁的顺溜福儿同班,都上二年级。
小可怜拉吧着罗圈腿走过来,可能是从小没奶吃营养不良的缘故,头大肚子大,胸凸胳膊腿细。四个同学都姓刘,小可怜是叔辈,自觉高人一等,指指标语上那个“省”字,大大咧咧地问:“小顺溜,你知道这个字念啥么?”刘余顺历来看不起他,只是瞅了他一眼,并没有回答。
“嘿嘿嘿!还班里的第一名呢,不认识吧?”刘修良自负地说。
“哼!谁不认识呢?这个字念‘省’,省劲的省……”刘余顺不屑地回答。
“哈哈,哈哈哈……,省劲……省劲,小顺溜,你是不是‘省劲’的呀?”
“你?罗圈腿?狗日滴!反革命的狗崽子,你笑啥?啥意思?”
“哈哈哈哈……,你爹‘省劲’呗,不用给你娘干事就生了你……”
刘余顺闻听此言勃然大怒,像只小疯狗一样把刘修良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刘修良喘不上气来,脸涨得通红,伸出手抓刘余顺的脸。刘余福和刘余禄一起上,按住了他的胳膊。刘余顺腾出手来,脱下鞋子抽打刘修良的脸,边打便骂:“狗崽子!到坟头上问问你娘去,你是谁家的种?你爹是不是偷懒耍滑‘省劲’啦!”
刘余福和刘余禄一人按着刘修良的一只胳膊,用脚踢着他喊:“说!是不是?”
刘修良捱不过,连连叫:“是是是……”
见有人走过来,三兄弟扔下刘修良,跑了。
傍晚喝了汤,刘迎弟把次儿和心儿交给娘娘照看,正要去上夜校。贱皮刘领着儿子找上门来了,他指着小可怜的脸给刘迎弟说:“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你儿子给打的,跟……发面馍馍似的,你说怎么办?”
刘迎弟看见贱皮刘就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他骂道:“贱皮刘,发你娘滴头!你儿子十三岁,俺儿子才八岁,谁打谁啊?”她叫过顺溜来,捧着儿子的脸一看,脸上有好几条抓痕,心痛掉眼泪,回身抓起笤帚疙瘩打过来,“贱皮刘,狗日滴反革命分子,你唆使儿子打人!你恶人先告状!你欺负贫下中农!你想反攻倒算!”
捻捻转儿听见喊声,端起一把铁锨跑过来,“狗日滴贱皮刘,你他娘滴想造反啊!活腻了,敢欺负俺滴小顺溜,想找死啊!”
吓得贱皮刘拉起小可怜,撒腿就跑!
刘迎弟看看顺溜的脸,拉他的手,“乖儿子,痛不痛?走,娘用盐水给你抹抹去。”
“哼!俺不用你管!”顺溜猛地抽回手,泪眼瞪着娘,大喊道。
捻捻转儿蹲下身,抚摸着顺溜的小手问,“给老爷爷说,乍回事儿?谁欺负你了?”
顺溜“哇”的一声哭了,“他……说俺叫‘省劲’,不……不是爹的种……”
刘迎弟心情郁闷地来到屯粮店小学,还没进教室,只听得有人喊:“喂——,你是刘余顺同学的妈妈吧?”刘迎弟第一次听有人这么称呼她,忙回过头看,一个身穿蓝色干部服的文质彬彬的三十多岁的老师模样的人朝她招手。
那人走过来,伸出手说道:“不认识吧?我叫贾思德,是刘余顺同学的班主任。”面对贾老师伸过来的手,刘迎弟迟疑了一下,还是伸过手去,贾老师热情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你长得果然漂亮,屯粮店最美的媳妇,名不虚传!”
刘迎弟不好意思了,脸红了,抽回手,嚅嚅地问:“贾老师,您有事?”
贾老师搓着两手,直勾勾地打量了刘迎弟半天,方才说:“哦,是,是有点事儿,到办公室来说,好吗?”
屯粮店小学的老师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寝室和办公合二为一,都在后院二层楼上。贾老师挥手指指后院说道。
刘迎弟往后院看看,踟蹰了半天说道:“贾老师,不……耽搁您时间啦,有啥事在这儿给俺说吧。”
贾老师脸上不大自然起来,忙用笑声掩饰道:“呵呵呵!也好也好!”
“刘余顺真是个好苗子啊!我很喜欢他,呵呵!说句过头的话,甚至拿他当儿子看待。可是最近时间,刘余顺同学变得没有以前活泼了,没有以前爱说话了,今天下午趴在桌子上不抬头,泪眼汪汪的,问他也不说,我想问问你,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可不能耽搁了孩子啊!”贾老师推心置腹地说道。
听贾老师如是说,刘迎弟的脸又红了,低下头,翻眼瞄瞄贾思德,悄声道:“家里没什么事儿,只是……只是和贱皮刘家的小可怜打架,……没事,现在没事啦。”
“噢,我听刘余福同学说了,今天下午我把那个罗圈腿狠狠批评了一顿,罚他站了一下午,以后他再敢这样,学校就开除他,咱们贫下中农的孩子,决不能让反革命分子的孩子欺负!”贾老师郑重地说。
刘迎弟不敢看贾老师的眼,低着头说:“谢谢你,贾老师,俺上课去啦。”
贾老师又伸出手握住刘迎弟的手说:“好好好!咱们以后再啦!”
刘迎弟抽了好几抽才把手抽出来,心跳得厉害,赶紧迈进教室。她坐在凳子上溜眼一看,贾老师还在门口呆呆地往屋里看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