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在岁月里的记忆
张 军

原野上的秋庄稼陆续收获,大地变得辽阔起来,视线毫不受阻碍到达了远处的村庄,可以望得见村边犹还青郁郁的大树,还有赖在枝头上不肯离去的那一朵慵懒的云彩。傍晚时候,村子西边山顶上,一大片一大片暗红色颜料涂抺着黄昏的夕空,这时有袅袅的炊烟升腾在农家小院,久久地缭绕在那些房子的院墙外,盘旋在那些大树枝梢上,又在村庄上空汇聚成青黛色的云团,最终飘向了村外的旷野处,弥散在渐趋黯澹的暮色里。
一弯月牙笑吟吟地挂在路旁树梢上,那柔媚俊俏模样像站在村头等待亲人回家的农家女儿。袅袅不散的炊烟,柔柔弱弱的月儿,苍苍茫茫的暮色,这些景像构成一幅秋日农家图,画面不是凝滞呆板的静态,而是活生生流动的影像。此刻在鲁南的这个小山村,静静地欣赏着这一幕醉人的田野暮色,心里久存的一些记忆一些场景如涨潮的海浪般汹涌而来,多少年了以为早已忘却,却不料它们一直潜伏在记忆深处,一时一刻也未曾离开过半步。
端午节那天也在外地,想起家中的老母亲想起故乡旧日景物,写下一段文字“乡愁,是母亲手里捻起的那根线;乡愁,是山村夕阳下袅袅的炊烟;乡愁,是祖屋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乡愁,是窗下那一盏如豆的油灯;乡愁,更是那片土地上的俚语乡音”。如我这般年纪的农村人,记忆中肯定忘不掉乡村黄昏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忘不掉家里老人在村口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呼唤,那一缕缕围户绕村的炊烟,那一声声呼儿唤女的呼喊,一定会萦绕在我们的梦中永远不会散去。

四十年前的农村,房前屋后场院里,谁家没有个柴禾垛呢,麦秸是引柴物,玉米杆是主燃料,树枝落叶作为救急的预备队。有句老话说“家中有粮心里不慌”,可如果家中无柴纵使有粮也做不成熟饭,所以家家户户把生产队分的那点庄稼秸杆,视作珍宝般垛好放在门旁显要位置,下雨时宁肯淋了人也要拿塑料布盖住柴禾垛,因为淋湿了柴就无法做饭,还要时不时打发放学后的孩子,搂点落叶拾些枯枝,以备柴禾接济不上。我们家情况好些,并不是说生产队分给我家柴禾多,而因为那时父亲在县农场上班,秋忙时节劳累了一天,别人都匆忙赶回家洗漱休息,而父亲则在暮色里如拣宝贝一样收集玉米秸杆,那是其他农场工人所不稀罕的物品。每年父亲都会收集高高的一垛柴禾,待秋后借辆邻居的地排车拉回家里,一家老少高高兴兴,不再为一年的烧柴犯愁了。
那一年也是这么一个秋日的傍晚,父亲拉着一辆装满柴禾的地排车,我则抓紧绳子坐在高高的车上。父亲担心我睡熟摔落地下,一边拉着车一边和我拉呱说话,但饶是他讲得有趣,我还是抵抗不住阵阵袭来的困意,伏在柴禾垛上沉沉睡去。车辆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颠颠簸簸,睡意朦胧中感觉那车正在倒着行走,离家是越来越远了,心下焦急万分,如此南辕北辙不进反退,何时才能回到家呢,于是当下大喊一声“爸爸,停下,快停下,走反了!”。车此时停了下来,父亲仰头问我喊些什么,至此我方梦中醒来,抬头看时已然繁星满天,一弯月牙挂在家门外树枝上笑弯了眉眼。
时日像农家小推车滚动的车轮,缓缓的不急不燥的碾压着人生里岁月的痕迹。走过一段漫长而寂寞的旅程,当停下来喘口气时,回望一眼才发现,老家已经在很远的地方,隔了无数的村子望而不见。走来的路上碾过大地留下的那一道车痕,也已经转了无数的圈子,能望见的也仅剩眼前的这一小段,还能鲜明的看到车辙里仍在冒碱的汗水。那些遥远的转过弯的地方,需要在一些特定的情景下努力地回想,才能拣拾起隐隐约约的记忆,正如久远历史上那些容易被人遗忘的事情。
后来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丰收后家家户户粮囤中有了余粮,院墙外一垛垛柴禾高高大大堆在那儿,是那些年里农村一道别致的风景线,一年四季烧不尽用不完,终于再不必为做饭的柴禾犯愁。又过了几年,农村陆续有人用上蜂窝煤,更先进更讲究的人家买上煤气罐,拧转开关一根火柴,蓝色的火苗旺旺地燃烧起来,烟熏火燎的日子一去不返。
猛不丁想起前几天午后,小弟告诉我老家村里免费为每一户村民安装天然气,说是国家惠农政策的一个项目。当时听闻这一喜讯,心情无比地激动,几千年来历朝历代,庄稼人何曾享受过这等殊遇,现如今种地不交钱,中央财政和地方政府还发放各种农业补贴资金,又将要和城里人一样用上洁净环保的天然气,乡亲们可谓虽居乡下赛过城市。
西天外那片艳丽的色彩悄然隐退,无边无际的黑夜像一幅中国传统的水墨画轴,正由远而近渐次徐徐铺开,山川树木乡村庄稼地,连同我身边的这条水泥路,一点一点层次分明融入了画面。 月儿淡淡星儿淡淡,此时再凝目远眺,方才那个村庄已掩在黑漆漆夜里,一如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久远往事,须瞪大双眼凝神聚力,方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轮廓。
今夜梦中,会不会有缭绕不散的炊烟,还有站在村口大树下,熟悉的一声声唤我乳名的祖父母呢?一颗清泪滚落下来,却舍不得伸手擦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