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四十一章 戏外有戏
屯粮店从正月十三就开始闹花灯了,几十个小伙子齐聚在打麦场上演练起来,随着锣鼓声,那舞龙大张着嘴巴追逐着上下翻飞的彩球,忽而来回盘旋,忽而上下翻滚,忽而又摇头摆尾,小伙子们双手高擎着舞龙,放肆地喊叫着,拼命地奔跑着,紧跟着是舞鱼的、舞蚌的、舞虾的……
这套道具不知是哪个年代置办的,已经显得很破旧,但丝毫没有影响人们的兴致。大家用舞龙舞鱼舞蚌舞虾这种东平湖畔独有的祭祀仪式,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求鱼虾满仓祥和安康。
他们在打麦场上舞了一阵子,练得熟了,就敲打着锣鼓,举着舞龙舞鱼舞蚌舞虾,在屯粮店的大街上转了起来。
天还没有黑,老戏台前已经站满了人。外村的几个光棍汉也聚拢在老戏台前,他们不是来看戏的,是来凑热闹借机沾点大闺女小媳妇的便宜,吃口“热豆腐”。
老戏台前右边站女的,左边站男的,这是屯粮店约定俗成的老规矩,这帮光棍汉们便发了坏,看哪儿站着个俊媳妇,他们就往那里打拥。
柳金枝是不出门看戏的,她喜欢独自坐在蒲墩上摇着纺车,听那“嗡嗡嗡儿”的响声,图个心静。捻捻转儿这几天和梆子戏团的票友们排练,没工夫管家里的事。长生似乎已经对学算卦入了迷,整天学着瞎老嫲嫲的样子,翻弄着白眼,摇晃着脑袋背“溜口”儿。
芦花把小顺溜留给娘娘,出门看戏去了。她叫着秀儿,两个人走到老戏台的右边。见名噪屯粮店的俊媳妇来了,这帮光棍汉立刻兴奋地吹起口哨发起飚,暗暗叫着号子打起拥来。
“看戏来到屯粮店呀,
屯粮店里有馍馍哟,
咦儿呀得歪的歪——
饿了咱就吃馍馍哟,
……
老戏台前的大竹竿上挂着两盏马灯,是国军少校刘老黑生前留在家里的,现在充了公,成了屯粮店高级社的集体财产,这玩意不怕风,贼亮。社长刘建贤见人群里打拥,便走到老戏台前摆着手喊道:“屯粮店的老少爷们,姊妹娘们,都别拥都别挤。啊!静一静——”。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喧闹声中。有人递给他一个话筒子,用铁皮做的,刘社长接过话筒子喊道:“啊——,大伙儿静一静,梆子戏从今儿演到二月二,啊,有得你们看。下面,俺说几个事儿,都和咱们有关系,大家要认真听,啊,回去想一想,议一议——”
刘建贤说的事儿有三个,一是屯粮店推选代表参加乡里的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霸王庄乡人民政府。二是粮食实行统购统销,取缔黑市交易。三是动员村民入股供销合作社的事儿。
刘社长讲完了,蠕动着喉结咽下一口吐沫,沙哑着声音对着话筒喊道:“下面——看戏!是咱霸王庄乡的名角——久成兄弟——和俺四叔主演滴——《鞭打芦花》——,大家呱叽呱叽——!”
“啊哈哈,好好好——呱叽呱叽”,台上台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和巴掌声。
一场锣鼓半场戏,老戏台上响起 “咚咚咚——锵锵锵——啋啋啋——咣咣咣——”的锣鼓声后,梆子戏正式开演了。
《鞭打芦花》是梆子戏的经典剧目,村民们每年都看,似乎看不够。说的是某村一户人家,后娘薄待前子的故事。后娘骄蛮,老爹秉正,前子贤良。故事的情节是老俗套,却催人泪下。
项久成扮演老爹闵德仁,风雪天赶着牛车带两个儿子去探亲,见前子畏畏缩缩浑身发抖,不禁大怒,挥鞭就打,前子的破棉袄被打破了,芦花纷飞。而幼子在牛车上幸灾乐祸的大笑,父亲上车一看幼子的棉袄里裹着丝绒棉花,真相大白,父亲泪流满面,悲愤地唱道:
“闵德仁心中只把这李氏怨,
背着我做此事害理伤天,
一样儿子她两样看,
一絮芦花一着丝绵,
若不是鞭打芦花现,
闵德仁我还在梦中悬,
吃什么酒,赏什么雪,
有什么心思把友探,
回家去我见李氏我要……”
项久成演的是红脸,唱的是流水板,用的是“二本腔”,他抖抖扎髯丁字步亮相,真嗓吐字,假嗓甩腔,声音苍凉奔放,激昂高亢。
芦花听得如痴如醉,芦花啊芦花,这满戏台飘落的芦花就是自己啊!不知从哪里飘来,又向何处飘去!一股难以言状的心酸涌上心头,泪眼瞪着戏台上的演员,趴在秀儿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秀儿也入戏了,她紧紧抓着芦花的手,也是长吁短叹,哽咽泣泪。
捻捻转儿男扮女装演后娘李氏,他一摆水袖上前拉住怒气冲天的丈夫,张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尖着嗓子唱起来:
“哎——,
我的夫啊,上前拉拉夫婿的衣,
夫妻间争什么谁高谁低,
絮芦花怪为妻粗心大意,
求夫君高抬贵手饶恕你妻,
……”
捻捻转儿那眉眼儿一眯一笑,那嘴角儿一弯一翘,那身段儿一扭一摆,把后娘李氏演得活灵活现,台下一片叫好声。芦花和秀儿也忍不住破涕为喜。
见美人儿又哭又笑的,那几个光棍汉心里又痒了,蠢蠢欲动了,他们暗地喊着号子往前拥,黑压压的人群来回晃,晃来晃去乱了套,他们趁机挤到芦花和秀儿身边,挠她们一下,摸她们一把。
起初芦花并不在意,以为是人多拥挤所致。这些光棍汉们得寸进尺,他们悄悄把手伸进芦花的棉袄里,芦花气得用脚踹,用手掐,可无济于事,他们的手继续往棉袄里伸……
台上的捻捻转儿看见下面有情况,对站在一旁打镲的三孬蛋使个眼色,三孬蛋立刻跳下戏台朝芦花挤过去,对准她身边的光棍汉“啪!”一拳捣过去,骂道:“哪儿来的狗日滴,找死啊!”众人的脸一下子朝这边扭过来,齐声喊“揍他!揍他!”。
那人的眼被打成乌眼青,和另几个光棍汉脚底抹油——溜了。
三孬蛋上前抓住芦花的手,关切地问:“……二嫂,你……没事吧?”
三孬蛋的手热乎乎滴,很大也很有力,见众目睽睽的看着自己,芦花脸红了,抽回手,悄声道:“你……叫啥哩?……二哥哥他……啥时候回来啊?”
三孬蛋搓着手,兴奋地不知所以地叫道:“快啦!二哥来信啦!说他已经回国啦!”
“嘘——,你小声点儿,人家看着哩……”芦花眼帘低垂,掩口道。
“嘻嘻!嘻嘻嘻,俺……俺在这儿……护着你,狗日滴敢再来,俺……打他个乌眼青,嘻嘻……”三孬蛋舍不得走,站在芦花身后。
戏近尾声。
芦花感觉三孬蛋朝自己越贴越紧了,呼出的热气儿直往脖颈里钻,下边那个硬邦邦的东西抵着自己的屁股,三孬蛋又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她想抽,没有抽动。戏台上演得什么,芦花已经听不清楚了,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就像敲鞭鼓的那样,一阵紧似一阵……
“哎哎哎——,三孬蛋——王俊传,快上来!快上来!”台上传来喊声。
戏演完了,需要拾掇道具,三孬蛋不情愿地松开手,看看芦花绯红的脸,恋恋不舍地爬上老戏台。
《鞭打芦花》演完了,观众们似乎看得不过瘾,拍着呱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社长刘建贤又上台了,他拱拱手对大伙儿说道:“老少爷们,姊妹娘们,久成兄弟和俺四叔唱累了,让他们歇歇。啊——,这个他们唱得是老戏,下面咱们‘戴着耳坠画眉毛——来个耳目一新’滴,外国滴,这个这个大伙儿没有听过滴——,好不好?”
社长一番煽情解说,大伙儿热烈响应,一片欢呼“好好好——”。
“下面,就请咱们屯粮店的三秀才——刘修德,啊,这个这个也就是俺三宝侄子给老少爷们……姊妹娘们,唱一首这个苏联老大哥的,……这个这个……叫什么‘砍秋山’,大家呱叽呱叽……”
一阵掌声过后,刘修德文质彬彬的上场了,他走到台前鞠个躬,脸上微微笑,说道:“刚才俺建贤叔说得不对,这个苏联歌曲的名字不是‘砍秋山’,叫‘喀秋莎’,是一个美丽的苏联少女的名字。”
刘修德清清嗓子唱起来,他先用俄文唱,再用中文唱,屯粮店的庄稼汉们听惯了梆子戏激越高亢的调子,从没听过这样温情柔美的旋律,一个个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听着: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
芦花双手捂在胸前,被三宝哥哥的歌声陶醉了,她真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美妙的歌声,她直勾勾地瞪着三宝哥哥,他是那样坦然自若,偶尔拿眼朝这边瞄一下,转而又合上眼皮,摇晃着脑袋动情地唱着……
脑子里刚刚留下的二孬蛋哥俩的形像,被三宝哥哥的一首《喀秋莎》吹拂的荡然无存。芦花看着三宝哥哥风流倜傥的样子,心都醉了……
芦花回到家里。捻捻转儿知道她今晚受到光棍汉们的非礼,他做爷爷的又不好明问,只得安慰提醒她说:“妮儿,以后出去找个伴儿,那些混小子坏着呢,啥坏事都干得出来。妮儿,你……没吃亏啵?”
芦花摇摇头。
捻捻转儿又道:“妮儿,你看爷爷演得怎么样?”
提起爷爷演的李氏,芦花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说:“爷爷,你演的真像,要不是缺了两颗门牙,俺都认不出你来了。”
柳金枝也在一旁说道:“亲爹哎,缺了两颗门牙,唱戏不漏气么?”
捻捻转儿嘿嘿一笑道:“有点儿漏气,过几天俺到谷邑城里镶上去。”
一家人说些闲话,捻捻转儿告诉芦花,王俊厚已经归国快回来啦。
说实话,捻捻转儿心里没少琢磨芦花的事儿,越来越觉得刘迎弟和王俊厚是挺好的一对儿,如今王俊厚是志愿军战士,是抗美援朝的功臣,身体健壮人又实在,和自己家一墙之隔,养孙女如果嫁给他,相互也有个照应,应该是个上上策。
捻捻转儿也有忧虑,假如王俊厚回来,他就不是二孬蛋了,他就成了人人尊敬的英雄,如果别的闺女也愿意嫁给他,刘迎弟是个二婚头,还生过孩子,王俊厚还喜欢她么?她竞争得过人家黄花大闺女么?
捻捻转儿对柳金枝说,到王家替个王俊厚的鞋样儿,让芦花给他做双鞋,王俊厚回来愿穿,穿着合适,这婚姻就八九不离十了。屯粮店的大闺女有给未婚夫做鞋的习俗,未婚夫喜欢新鞋就是喜欢未过门的新媳妇。柳金枝托辞到王家替个鞋样,糊袼褙,拨样子,纳底子,缝帮子,上鞋子,忙活了十几天,一双青斜纹布的千层底的三块瓦的新鞋子做好了。
这期间,刘修德来了录取通知书,他真的考上了山东大学,是榆山县唯一考上山大的人。屯粮店全村出动,敲锣打鼓欢送“三秀才”到济南府读书深造。
送走了刘修德,屯粮店参加抗美援朝的几名志愿军战士也荣归故里,县里开着汽车把他们送回屯粮店,村里在老戏台召开欢迎大会。芦花瞪大眼睛看着:从汽车上下来几个穿着志愿军服装的年轻人,有一个少了半截腿,拄着拐杖;有一个耷拉着一条袖子,里面空空的;还有一个很瘦弱的样子;唯有二哥哥王俊厚从汽车上跳下来,不少胳膊不少腿滴,就是走路一艮一艮滴。芦花心里一惊:二哥哥——,你……是不是把脚崴了啊!
从屯粮店走出的七名志愿军战士,回来四个,三个牺牲在朝鲜战场上,葬身异国他乡,其中就有秀儿的未婚夫栾道广。
王俊厚回来了,刘迎弟尽管相见心切,却不能到他家里去看望,一来没有个合法的身份,二来谁知道二哥哥心里还有没有她啊?
刘迎弟拿着做好的新鞋,等啊盼啊,到了第三天,王俊厚终于来了。
王俊厚穿着一身军装,比以前瘦了,走起路来像个小脚女人一艮一艮的。提溜着两包糕点,脸色有些窘迫,还像上次来的样子。
“四四,四爷爷,盖盖盖新房啦!”一进院门,王俊厚看见新房,羡慕地说。今非昔比,一见王俊厚,捻捻转儿笑脸相迎,接过糕点,连连说:“好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还买东西干什么啊?当兵的又不挣钱。”
刘迎弟领着小顺溜说:“二哥哥,你回来啦!小顺溜,快叫二大爷!”小顺溜看着穿军装的陌生人有点儿害怕,藏到娘背后去了。
王俊厚看着小顺溜乖巧的样子,从兜里拿出一个子弹壳哄他说:“这、这是缴获美国鬼子滴,拿拿拿着玩、玩去吧。”小顺溜接过子弹壳,柳金枝也上前和王俊厚打了招呼,领着小顺溜出去玩了。
目送小顺溜出去,王俊厚的眼神落在了刘迎弟身上,生过孩子的她更加俊俏了,白里透红的简直就像东平湖里的荷花那样好看。看得刘迎弟不好意思起来,刘迎弟拿出新鞋递给王俊厚说:“二哥哥,俺……试着给你做了一双鞋,也不知合适不合适,……你穿上试试。”王俊厚接过鞋翻来覆去的看,就是不肯穿。
捻捻转儿拿出大前门香烟和打火机,说道:“俊厚啊,你抽烟,呵呵!是县委书记于晓曼送来的,晌午咱爷俩喝两盅,俺打酒去!你们聊吧!”说罢,也走了。
王俊厚疑惑地看看桌子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刘迎弟告诉他,是于晓曼报答爷爷的。说罢,催促道:“二哥哥,你是不是崴了脚啊?穿上鞋子试试啊!”
“俺没没崴脚,俺、俺不配……”王俊厚把鞋还给刘迎弟,嚅嚅地说。
“二哥哥,你……别说了,是,是俺不配。”刘迎弟接过鞋,眼泪掉下来。
“芦芦花妹妹,你你你……是是是俺……”见刘迎弟流泪,王俊厚手足无措。
“二哥哥,婚姻法上说了,俺和长生的婚姻是无效的。俺给你好,爷爷和娘娘都同意,你要是不嫌弃俺,就穿上这双鞋子。”
“芦芦花妹妹,俺……说过,只只只要你愿意,不不不管孩子是是谁滴,俺都对他好,对对你好。是、是是俺配不上你……”
“你咋配不上俺?你是抗美援朝的功臣,是英雄,有啥不配滴?”
“俺、俺、俺……这这这,”王俊厚结结巴巴支吾了半天,说不上话来。
“二哥哥,急死俺啦!有啥配不配滴?来,俺给你穿上鞋子。”刘迎弟说着,脱下王俊厚的黄军鞋,脱下袜子,呆了!王俊厚的脚黑乎乎滴,五个脚趾少了四个!再看他的手指,左手少了两个,右手少了一个。
王俊厚汗珠子都冒出来了,慌忙穿上袜子。刘迎弟一把扯下袜子,抱着他的脚哭了,“二哥哥,十指连心啊!多痛啊!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王俊厚也哭了,“朝鲜那那那个地方冷啊,穿穿穿得又少,冻掉滴,好好好多战士都被冻死了,栾道广就被冻冻冻死在战壕里,俺俺俺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上前推推推了一把,一下子就就就倒了……呜呜……”。
“栾道广死了?秀儿可怎么办啊?”刘迎弟喃喃道。
王俊厚撸起袖子,露出那个圆圆的小疤痕,抹把眼泪笑了,“亏亏亏这个小小小疤拉,俺俺俺想你的时候就摸它,俺俺俺就想一定要要要活着回屯粮店,看看俺俺滴芦花妹妹……”
“二哥哥,你别说啦,都是俺不好,咬你太恨了……”
“不不不,亏亏亏了这个小伤疤,要不,俺俺俺也回不来了……”
刘迎弟把鞋子里衬上棉絮,给王俊厚穿上。王俊厚穿上新鞋,在屋当门里一艮一艮地走两步,红着脸问:“俺俺俺是个残疾,你你你嫌弃俺不?”
刘迎弟盯着王俊厚,动情地说:“二哥哥,你就是少条腿,俺也不嫌弃。”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