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三十六章 游子归来(二)
刘修德回家没几天,就有点呆不惯了。他感觉屯粮店和榆山县城虽然只隔百里,其中的差距却足有半个世纪。
如今走在榆山县城的大街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苏联老大哥的影子,小伙子个个穿着列宁小大衣,大闺女个个穿着花格布拉吉,唱得是《喀秋莎》,看得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大街上到处张贴着“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中苏友好万岁!”等标语……
刘修德这身装束在榆山县城里是再普通不过了,可一进屯粮店,立刻成了稀罕物,发财、吴老三、贱皮刘、三孬蛋、栾大吹……,个个抽着袖筒抱着膀子撇着嘴围着自己看,好像是看耍猴滴,刘修德看看就来气!
不仅如此,刘修德看不惯的还有媳妇乔迎春,自己省吃俭用花钱给她买了一件花格布的布拉吉,可乔迎春只是瞟了一眼,噘着嘴说道:“连个裤腿都没有,咋穿?”刘修德让她试试看,好话说了千千万,乔迎春说啥也不穿,并且哭着说:“呜呜,你……个没有良心的——,陈世美——,呜呜,明知道俺是小脚,不能穿那玩意,你心里哪有俺?呜呜,你……分明是……给你妹妹……馍馍妮买滴,来羞臊俺,你……个没良心滴……”
听说三宝哥哥回来了,芦花忍不住抱着小顺溜往三奶奶家去,走到老皂角树前停下来,暗自琢磨道:三宝哥哥一年不回来一次,和老婆孩子亲热哩,自己跑进去算是干啥滴?乔迎春平常敲山震虎说俺和三宝哥哥有一腿,甚至怀疑小顺溜是三宝滴,这会儿进去,要是控不住感情留不住嘴,让小顺溜喊“爹”,那还不得乱了大营,炸了锅,让全屯粮店的姊妹娘们看笑话!
芦花拿眼朝三奶奶家瞄瞄,没有进去,打了个愣放下小顺溜,牵着他的小手往老戏台上走去。老戏台紧挨着三奶奶家门,三宝哥哥要是出来,一眼就会看到她和小顺溜,顺便看看孩子说说话,也不会引起乔迎春的怀疑,芦花这样想着,领着小顺溜在老戏台上转圈儿,眼珠子却滴溜溜地瞅着三奶奶家的门洞子。
贱皮刘穿件破棉袄,戴顶破棉帽,腰里扎着根稻草绳,就像个叫花子,蹲在老戏台的墙根晒暖儿。小可怜已经七八岁了,可能是吃地瓜的缘故,身上胖乎乎滴,拉吧着腿走来走去滴。多亏了上级推广栽地瓜,这玩意产量高,好吃又省事,一锅煮出来吃好几天,甜丝丝绵兜兜滴,早上吃,晌午吃,喝汤还是这玩意儿,煮地瓜成了贱皮刘爷儿俩的主食。
早上吃了一肚子煮地瓜,身上有了力气,贱皮刘脑子里就想琢磨点事儿。他看着芦花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个馍馍妮儿,真他娘滴越长越俊哩,那小模样水灵灵滴,那小奶子鼓溜溜滴,走起路来一扭一扭滴,说起话来一边一个小酒窝儿,撩拨得贱皮刘浑身发胀,晕头转向滴。
“嘻嘻!馍馍妮儿,干啥呢?转来转去滴,遛牛啊?”农村人把公牛的蛋蛋用棒槌敲烂叫捶牛蛋,捶完后牵着牛转圈圈叫遛牛。贱皮刘说芦花领着小顺溜是“遛牛”,分明是羞辱加挑逗的意思。
“贱皮刘,你个王八蛋,再胡说俺就告诉村里去,把你狗日滴反革命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芦花瞪着贱皮刘骂道。
“嘻嘻!好啊!馍馍妮儿,俺巴不得蹲监狱呢,管吃管喝滴,比他娘滴在家里啃地瓜强多哩。”贱皮刘嬉皮涎脸地说道。
小可怜拐着两腿跳起来,高声喊道:“俺也去蹲监狱,俺也去蹲监狱。”
芦花气鼓鼓地抱起儿子,看也不看贱皮刘爷儿俩,转身走了。
转眼就是除夕了,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刘先生照例忙着给街坊邻居写门对子,不过他今年写的门对子颇有新意,不再是“爆竹一声除旧岁,桃符万象迎新年”之类滴,换成了“共产党恩泽天下,新中国情满未来”,“抗美援朝保家国,支前拥军献粮棉”。床上地上板凳上都凉着散发着墨香的大红对联,邻居们拿着写好的门对子,挑着大拇指夸赞刘先生字写得好,屯粮店数第一,算作对他的“报酬”。刘先生似乎嫌邻居们小气,嘿嘿一笑道:“嗨!咱不是吹,甭说屯粮店,就是咱们霸王庄乡,俺写得字也是数一数二滴!”
乔迎春照看两个孩子,干不了家务活。奶奶指挥着三宝发面揉馍馍,炸贡品,贴窗花,扫院子。
刘建安有自己的事情,他想趁着寒假这几天把革命烈士的材料再整理誊写一遍,上报到县里去。通过这些天搜集革命烈士的英雄事迹,刘建安深受触动,他隐约有个想法,要把自己亲身经历的这些事编成故事,留给后人,激励他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珍惜现在的好日子。
除夕到了,屯粮店的到处散发着浓浓的年味儿,家家户户贴上了大红的门对子,空中不时响起“啪啪啪”的鞭炮声,小小子们在街头“打耳”,抽“转转滚”,藏“眼模糊”。小闺女们跳绳,踢毽子,玩老鹰捉小鸡。识几个字的年轻人挨门挨户的看门对子,评价一番。栾大吹把猪圈上的门对子贴在院门上了,上联是“勤饲养六畜兴旺”,下联是“多积肥五谷丰登”,横批是“猪羊满圈”,惹得几个年轻人哈哈大笑……
古官道上陆陆续续走来一个个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人,有在外干手艺活的工匠,有外出做买卖的生意人,还有闯关东滴,下大连滴,混矿山滴……,家里有老宅老屋,老爹老娘,老婆孩子,回家过年成了庄稼人的精神寄托,也是支撑他们辛苦打拼一年的动力,谁不盼着回家啊!
三奶奶忙完了家务,也照例站在老皂角树下翘首遥望。
又一年过去了,两个儿子跑出去整整十年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看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回家来,三奶奶心里那个急啊!二啊,你的小孙子都三岁多了,咋不回来看看啊?就是来封信也行啊?不知道娘挂着你吗?
站得累了,三奶奶倚在老皂角树上,古官道走来每一个人,她都瞪大眼睛看那人身高、步态,是不是自己的儿子,等那人走过来喊她一声:“三奶奶,还在等儿子哪?”她脸上笑笑,心里却难受的要死。
随着一个个路人从她眼前走过去,那一个个希望变成了一个个泡影。儿子走后的每个除夕夜都是这样等这样盼,三奶奶已经在老皂角树下苦等苦熬了十年!
夜幕降临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灯火,夜空中不时有“钻天猴”在炸响,“嘭——嗖儿——”,“嘭——嗖儿——”,一闪一闪滴。三宝来到奶奶跟前,架着奶奶的胳膊,对着奶奶的耳朵说:“奶奶,回家吧,二叔三叔今年可能又不回来了……”三奶奶看看孙子叹口气,默默念叨着:“三宝啊,你二叔三叔咋还不回来呢?奶奶快等不及了。”
“奶奶,您说啥哩,大禹治水十三年路过家门而不入,二叔三叔在外面可能是干大事哩,哪能光想老婆孩子?”三宝哄着奶奶说。
“傻小子,就会糊弄奶奶,十三年不进家门,媳妇咋生养孩子?”奶奶说着,直起身子往家走,走到院门口站住脚,再扭过头来朝古官道上看最后一眼,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动作。
古官道上隐隐约约走来两个人,三奶奶愣住了,对孙子说:“三宝,奶奶的眼睛看不清楚啦,你看看你看看,官道上又来了两个人,是不是你二叔三叔?”
三宝朝着古官道看了看,对奶奶笑道:“嘻嘻,奶奶哎,您真是走火入魔哩,那俩人一高一矮,好像是一男一女,还好像拎着个小孩子,怎么会是二叔三叔呢?奶奶,回家吧,都等着您哩。”
三奶奶固执地等,三宝扶着奶奶站在老皂角树下。借着若隐若现的“钻天猴”的闪光,这俩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男人中等身材,肩上背着一个大挎包,显得有些吃力。他身穿一件军用大衣,戴顶黄军帽,脖子里搭着一条长长的紫方格围巾,穿着棉皮鞋,看这人穿衣打扮应该像个干部,榆山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再看那个女人,穿一件翻毛皮领双排扣列宁式黄大衣,可能是走路热,扣子全部解开,露出里面的黄军装。她的肩膀上挎着一个绿色的背包,一只手领着个男孩,那小孩好像比福儿大些,有四五岁的样子,可能是走得累了,一个劲地叫“妈妈,妈妈,奶奶家到了没有?”听声音是城里的孩子,没有乡音土语。
三宝看看来人对奶奶说:“看清没?奶奶,这是一家三口回老家滴,不是二叔和三叔,咱们回家吃年夜饭去吧。”
谁知,那男人一见老皂角树下站着的三奶奶,扔掉挎包,踉踉跄跄跑到三奶奶跟前,“扑通”一声跪下,大叫一声“娘——”,失声痛哭起来。
“你?你?你是……”三奶奶俯下身来,双手颤颤巍巍地捧住来人的脸,仔细地看,疑惑地问。
“娘啊——,俺是刘建全,是您二儿啊……”来人仰起头,已是满脸泪花。那女人也走向前来,用手抹抹眼泪,叫了一声“娘——”。她领过孩子说:“屯儿,这是奶奶,快叫奶奶——”,屯儿看看眼前的老嫲嫲,没有叫,藏到妈妈身后去了。
三宝见此情景,撒腿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道:“二叔回来啦——,二叔回来啦——”,喊得震天响。刘先生、刘建安和乔迎春闻声跑出来,刘建安拉起兄弟,叫了一声“二弟——”,兄弟俩紧紧搂抱在一起,三宝和乔迎春接过两人的挎包说道:“二叔,外面冷,咱回家吧,回家说话。”
三奶奶抹把泪,哭着笑了,朗声道:“回家,有话回家说去。”
一家人来到三奶奶屋里坐下。
这几天,最受煎熬度日如年的莫过于柳叶儿了。男人不在家,肚子里怀上了别人的孩子,现在穿着棉袄遮掩着,等来年春上肚子挺起来咋办?
柳金枝说的打胎偏方,说着容易,办起来就难了。蛇头蛎子和长虫皮要到凤凰山上去找,柳叶儿是小脚上不了山。一天,她在街头碰上栾大吹,悄悄给说了她怀孕的事儿,让他到凤凰山上去弄蛇头蛎子和长虫皮。可栾大吹听说柳叶儿怀上了他的孩子,瞪着豹眼哈哈大笑:“他娘滴,好不容易干上个孩子,干嘛打掉?他娘滴不瞎了俺这股雄么?”气得柳叶儿捶他擂他,揪他的耳朵,骂他缺德不让他走。栾大吹忙着去杀猪,见柳叶儿纠缠不休,急了,一掌把她推到在地,晃晃手中的杀猪刀大骂:“傻逼娘们,你他娘滴自己送上门来滴,咋怨俺?再胡闹,他娘滴一刀捅了你!”
柳叶儿趴在地上,看着栾大吹拿着杀猪刀子骂骂咧咧地走了,欲哭无泪。
柳叶儿忿忿地回到家,关上屋门,用拳头打,用擀面杖压,用腰带勒……,把自己想到的听到的所有坠胎办法都用了,可那个小孽种就像‘秋后的蚊子——死叮在身上’,一点儿不管用。
“狗日滴栾大吹,你不是人,你真缺了八辈子德了……”柳叶儿躺在被窝里,蒙头大骂,发泄胸中的怨愤。
过年了,柳叶儿躺在被窝里装病,四莲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洗衣做饭,发财贩鱼回来稍不如意又摔又骂,秀儿待字闺中,男人不知死活,不知何时回来,整天价唉声叹气掉眼泪,你说,这家人过的是啥日子?这年咋过?
三奶奶让三宝送来门对子、一竹篮馍馍和一块肥猪肉。虽然分家了,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儿子不在家,老娘挂记着自己的孙男嫡女,挂记着他的老婆孩子啊!
发财看看三宝送过来的年货,叫秀儿打好浆糊,用灯笼照着贴门对子。
兄妹俩正贴着,忽听得墙那边三宝喊:“俺二叔回来了——俺二叔回来了——”,发财听了一怔:“三宝的二叔是谁?”秀儿惊喜地叫道:“是咱达达,达达回来啦!达达回来啦!”扔下笤帚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喊道:“娘,别装病啦,快起来,俺达达回来啦——,俺达达回来啦——”
乔迎春见二叔公回来啦,忙到厨屋里烧开水,沏了三碗红糖鸡蛋水端到八仙桌上。刘建全紧靠在老娘身边,娘说:“来,喝吧,都喝,趁热喝,驱驱寒气儿。”刘建全看着冒着热气的鸡蛋红糖水,嘴还没有放到碗边,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进水碗里。
娘看看儿子,再看看儿子身边坐着的年轻女人和孩子,什么都明白了,抹把眼泪,轻叹了一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