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三十一章 国事家事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一九五零年十月,朝鲜战争爆发,百万中国人民志愿军唱着这首战歌开赴到朝鲜战场,其中就有从屯粮店走来的七名青年后生,王俊厚和栾道广也在队伍中。
榆山县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 为了支援抗美援朝,屯粮店发动群众捐款捐物,妇女们忙着纳鞋垫、做袜子,缝烟荷包,买金星钢笔等,筹集慰问品一千多件,献给“最可爱的人”。
屯粮店村里传颂着朝鲜战场传来的各种捷报,芦花听了心里就打鼓,那些捷报背后要死多少人啊?二哥哥刚参了军,子弹不长眼,他会打仗吗?伤着怎么办?
同样担惊受怕的还有秀儿,她的未婚夫栾道广也开赴到朝鲜战场上去了,死活难料,俺苦苦在家里等着守着,啥时是个头?人家都说娘俩同命相连呀,俺可不能再步娘的后尘独守空房啊!
国家颁布了土改法,屯粮店重新划分调整了各家的土地,颁发土地证。根据土地、房屋、牲畜和财产情况,重新划分了阶级:恶霸地主刘老黑的房屋财产全被没收。富农有三户:开酒馆的吴友富,他家的院子一分为二被充公用作村里的仓库;前街的“王老抠”——一个省吃俭用靠做豆腐致富的小老头,村里把他家的石磨充公,用作屯粮店小学插旗杆的底座。老族长刘仲清家也被划成了富农,他家的大院变成了屯粮店的村部。
屯粮店家庭成分最为复杂的莫过于老高头一家了,他的成分是贫农,妻子郜氏改嫁于他,也是贫农,但娘家成分是小业主。亲生女儿高可欣毫无疑问是贫农,而养子刘修旺最悲催,父亲刘老黑是恶霸地主,母亲廖大莲下落不明——待定。
老廖头这几年捕鱼发了家,险些被划成富农,幸亏他招了两个上门女婿,又生了几个孩子,房屋财产土地平均算下来,他家被划成了富裕中农。
刘先生家和四弟家一样,被划成了下中农……
紧接着开展镇反运动,瘸子王霸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押解到济南党家庄监狱服刑去了。贱皮刘当过皇协军小队长,本应判刑入狱,念他的小可怜无人照应,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交群众管制改造。
这一年,刘先生和四弟两家添了三只“小老虎”,可谓人丁兴旺。捻捻转儿给曾孙子起名叫刘余顺,小名叫“顺溜”。刘先生给三宝和乔迎春的儿子起名叫刘余福,小名叫“福儿”。给发财和四莲的儿子起名叫刘余鑫,小名叫“鑫儿”。
捻捻转儿看看胖嘟嘟的曾孙子,那眉眼儿是没说滴,一脸富贵相,明眸亮睛滴,长大一定有出息。他掐指细算这三只“小老虎”的生辰八字;顺溜是巳时虎,福儿是午时虎,是上山虎。鑫儿是子时虎,是下山虎。上山虎意即当官,下山虎意即发财。按时辰顺溜占的最好,卦曰:聪明大气掌权柄,官至二品福禄重。
算毕,捻捻转儿兴奋地猛击一掌,叫道:“他娘滴!老天爷开眼啊!好人有好报,老末支今儿扬眉吐气,要光宗耀祖啦!”
添了曾孙子,捻捻转儿就像变了个人,生命的活力重新焕发起来,干活又有了力气。他看看被小鬼子烧坏的前堂屋,暗下决心,明年一定要把老屋翻盖起来,预备给曾孙子顺溜娶媳妇……
妯娌三人从结婚到生孩子的时间也颇有争议,芦花怀孕不到七个月生下“顺溜”,这情有可原,民间素有“七成八不成”的说辞。乔迎春怀孕十个月生下“福儿”,足月足天滴。四莲竟然怀孕四个月就生下了“鑫儿”,而且数她生的孩子大,足有八斤多。这下乔迎春才明白,新婚夜发财哥为什么敢给三宝打赌比试,原来人家早就是“胸有成竹”啊!
芦花看看怀里的孩子就高兴,那小鼻子小眼越看越像三宝哥哥,比乔迎春家的福儿还像,她想三宝哥哥的时候就亲儿子,这可是她的命根子啊!
芦花看看床那头的长生就来气,这个孩子名义上是你的儿子,尽管是戏台上的胡子——假冒的,可你是当爹的呀,可他动不动就喊顺溜“小弟弟”,这是哪儿对哪儿啊!
幸亏爷爷转转多,心眼活,嘱咐长生:“出去一问三不知,啥也甭说!”
娘娘把芦花伺候得白白胖胖的,那模样身段就像贵妃出浴,窈窕丰腴,凸凹有致,真是人见人爱滴!
世上闲愁千万斛,不教一点上眉端。郜明月家的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谁知她近日疑心生暗鬼的犯了心病,村里重新调整划分成分后,她梦里常常见到他——她的原配丈夫刘老黑。
郜明月吃斋念佛,相信因果报应,也相信天堂地狱。随着年龄增大,她开始考虑百年之后埋在哪里?她是刘老黑的原配夫人,理应埋在刘家坟,可刘老黑葬在谷邑城外的乱坟岗,成了孤魂野鬼,显然是不可能的,再说那样老高头也不会同意。
老高头见爱妻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问明原由,哈哈笑道:“这点儿小事儿何劳爱妻愁眉苦脸滴,跟老刘家人商量一下,把刘老黑迁到老刘家坟里来,再给他找个年轻漂亮的阴亲配个对儿,那刘老黑在阴间还不感谢咱们啊!”
这倒是个好办法,屯粮店人素有结阴亲的习俗。自此,郜明月开始给前夫刘老黑踅摸第五房老婆了——年轻滴漂亮滴——当然是死了滴!
山东人说话辟邪,说啥啥来到!
一日,吴家的小喜哥穿着一身破棉衣,拎着大水筲到街头的水井里打水,井口湿漉漉滑溜溜的,小喜哥体弱多病又挺着大肚子,摇摇晃晃来到水井旁。爹死娘病哥不管,小喜哥成了多余的人,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而娘只会骂她打她,没给她说过一句宽心话,也没有找大夫看过一次,这让小喜哥悲痛欲绝,心灰意冷,死的心都有。
小喜哥抓着辘轳把,使劲地往上拧,水筲到井口了,她一手握把,一手拎筲,突然“嘣”的一声,裤腰带断了,破棉裤顺腿滑下来,露出鼓鼓的小肚子,小喜哥慌忙松开辘轳把提棉裤,辘轳把快速旋转起来,一下子打在小喜哥的脑门上,可怜的小喜哥“扑通”一声掉进水井里。
等大家把小喜哥捞上来,她已经死了。
未出嫁的闺女是不能进祖坟的,这是老辈子的规矩。小喜哥的娘看看躺在井边的女儿,没掉一滴泪,怨怒地嘟哝道:“死了倒好,省得丢人现眼滴!”她把女儿拽到路边,找块破蓆片盖了,忙去给女儿找阴亲,换笔彩礼钱给三儿子娶媳妇。
小喜哥活着时没有人提亲说媒,人死了倒成了抢手货,媒婆们纷纷上门提亲。 有人说酒店村的……,有人说霸王庄的……,还有人说本村的……,最大是道光年间的孔秀才,放言考不上状元不成亲,结果屡试不第,郁郁而终,后人顾及家族颜面,愿为他娶个阴亲。最小的是被小鬼子挑死的娃娃,才三岁,爹娘怕他一个人在阴间寂寞,愿为他娶个阴亲作伴。
大的和小的,年龄相差了一百多岁,这些都不重要,小喜哥娘看重的是聘礼,谁舍得出大价钱,就把尸体抬走,其它的她不管。
听说小喜哥死了,芦花哭了半天,她想看这个可怜的闺中好友最后一眼,可捻捻转儿和娘娘坚决不让去,怕邪气晦气鬼气戾气扑了芦花,回了奶。
郜明月来到捻捻转儿家。捻捻转儿听罢郜氏的述说,觉得她能给刘老黑娶个阴亲迁到祖坟上来,是他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了了郜氏的一个心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捻捻转儿到小喜哥娘家一打听,朝着郜明月伸出两个巴掌。郜氏一惊,“啊?一百万?怎么这么多?活人才六十万八十万的?”
捻捻转儿叹道:“活得好找,死的难觅,物以稀为贵啊!”
郜氏点头应道:“那就这样吧,最近俺老做梦梦见他,好像该他的欠他的,毕竟是夫妻一场,了了这个心愿就算割了癖,省得疑心生暗鬼滴,图个心里肃静!”她从兜里掏出一沓人民币递给捻捻转儿道:“四叔,这些年省吃俭用的积攒了这几个钱,烦劳您老人家再跑一趟,把人定下吧。”
捻捻转儿给三哥家过了个话,刘建安是校长,不便出面张罗这事。捻捻转儿找了几个壮汉,到谷邑城外乱坟岗上把刘老黑的遗骨挖出来,买了两口薄棺装殓好,三日期满,抬到老刘家林地里埋了。就这样,死后的刘老黑又娶了第五房老婆小喜哥。
爱与恨,情与仇,究竟相隔多远?用柳叶儿的话说,只隔一麻线。
柳叶儿对大伯哥刘建安那真是倾心倾意倾神倾力,早超出了做弟媳的界线,可换来的却是刘建安日渐冷漠的态度,这让本来心胸不大开阔的柳叶儿由爱生怨,由怨而恨。她见了刘建安恨不得咬他两口,可婆婆总是站在身边,气得她暗生闷气,闷气在肚子里积聚多了,就找个茬口发泄出来,整天价摔碟子打碗扭脸子转圈子滴,弄得家里闲气不断。
婆婆是个心里盛住事的老人,她忍着盼着等着三宝家滴和发财家滴生下孩子,能有个“四世同堂”的家,自己没有白活一辈子,也是祖宗的造化。
现如今,四世同堂一家十几口人,看着怪热闹,实则难得慌,她这个家长也不好当。她悄悄和大儿子刘建安商量分家的事儿。
说到分家,难坏了大儿子刘建安,弟兄三个,两个生死不明,这家怎么分?眼下家里共有前后堂屋九间,三宝和发财各住两间,柳叶儿住两间,刘建安和爹娘住三间,要是维持原状,三弟一旦回来怎么办?要是按老兄弟三个均分,孩子们怎么住?
刘先生在一旁说话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没有不分的家。古人云;建房立灶启新门,薪火相传盼子孙。孩子们早分家早立业,有啥不好?”
刘先生一锤定音:“老大住前院,老二住后院,等老三回来再说。”
刘先生的分家方案无疑是上上策,柳叶儿一合计,自己一点儿不吃亏。她瞅瞅大伯哥面无表情的脸,噘着嘴巴愤怨地说了声,“分就分!俺同意!”
乔迎春搬过来住到柳叶儿的两间西堂屋里,柳叶儿和秀儿住在了后院。不知乍的,现在柳叶儿看见大伯哥那张冷冰冰的脸就来气:你伤了病了,是谁擦屎端尿的伺候你?是谁一口汤一口饭的喂你?没良心!白眼狼!再也不想看到你!哼!俺柳叶儿就不信,离了你刘建安屯粮店就没有男人啦!
柳叶儿索性让发财从院中间垒起一道墙,从后院墙开了个豁口,坐南朝北盖了个门楼,和小喜哥她娘成了对门邻居。
家——就这样分开了。
柳叶儿分了家改了门,看不见大伯哥的冷脸,没有了婆婆的约束,就像久困笼子里的老母鸡,栅门一打开,扑闪着翅膀四处找食吃。
她们这一条街上,从西到东一共五户人家,最西头是贱皮刘建丕,挨着是小喜哥她娘家,她的小儿子吴老三已经借妹妹的冥礼钱娶了媳妇;再往东是懒汉王浩池家,大孬蛋王俊忠当了老廖头的上门女婿,二孬蛋王俊厚当了志愿军,家里还剩下三孬蛋、四孬蛋和五孬蛋;紧挨王浩池家是瘸子王霸家,他家的大门一般都是紧锁着,王霸被判刑入狱后,大花鞋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四处乱飞,谁家有好吃的,她就跟着谁去,什么老光棍啊老鳏夫啊老相好啊,她一概不拒,这家待个三五天,那家住上个把月,过得挺潇洒,活得挺滋润;最东头是栾脉新家,栾道广栾二愣兄弟俩的爹,也是秀儿的准公爹——柳叶儿的亲家,是个杀猪的屠户,长得豹头环眼滴,他憋足一口气能把大肥猪吹得四蹄蹬开,人称栾大吹。
这五户人家,馋懒奸滑吹,全占! “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跳大神”,柳叶儿和这伙人搭上邻居,耳濡目染,很快变得放浪无羁。她年届四十风韵犹在,男人不在家,独自守空房,八年无音信,哪个不思春?不知是生理的强烈需求,还是出于对大伯哥的肆意报复,村里很快传出了柳叶儿的风流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