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三十章 娃娃哭了
春节过后,邮差送来通知,刘修德考上了榆山一中。这个消息令新婚妻子乔迎春喜忧参半,结婚一两个月了,乔迎春慢慢觉察到三宝喜欢的大脚女人原来就是隔壁的芦花妹妹。芦花年轻漂亮,乔迎春自愧弗如。两家一墙之隔,两人青梅竹马,两人旧情复燃怎么办?乔迎春忧心忡忡。一纸录取通知书让三宝离开屯粮店,离开芦花,真是天赐良机!虽然自己也割舍不得,为了长远之计,只好忍痛分开。全家人都很高兴,支持三宝到榆山一中读书去,况且经济也不成问题,刘修德辞别新婚妻子和家人,到县城读书去了。
阳春三月的一个早晨,老皂角树上的大铁鈡“当当当”的响起来,传来新任村长刘建贤的喊声,他是刘建安的同族兄弟,以前的农会积极分子,中等身材,长得挺和善,识得几个字,说话挺幽默,办事挺认真。
“喂——,屯粮店的老少爷们——姊妹娘们——,请注意啦——,吃了早饭,都到老戏台来开会,学习——新婚姻法,破除封建包办婚姻——,婚姻自由,保护妇女儿童——”
老戏台装扮的就像演大戏,中间的布幔上挂着毛主席的画像,上面张帖着红色会标:榆山县霸王庄乡屯粮店村宣传贯彻新婚姻法大会。
不大一会儿,老戏台下站满了人。屯粮店小学的师生们也来了,学生们站在老戏台前面,几个男女老师在戏台上忙着贴标语,给与会人员登记。
芦花和娘娘也挤在人群中间,捻捻转儿和几个老汉一块吸烟拉呱儿。
给男人登记的老师是贾思德和吕世轩;给女人登记的是女老师林丽涵和陈秀梅,她俩都剪着短发,年轻漂亮。各自捧着个蓝色的书夹子逐个问姓名,会场里不时传出女人们傻呵呵的笑声和粗鲁的话语:“俺叫刘吴氏——”“俺叫栾郜氏——”“嘻嘻,俺叫狗剩家里滴。”“哈哈哈,俺是二孬蛋她娘——”。自古以来,女人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有自己的名字?
林丽涵笑笑,对女同胞们解释道:“咱们说娘家姓,说自己小时候的名字,好不好?”听罢女老师的解释,柳叶儿抢先道:“俺有名字,俺娘家姓柳,俺叫柳玉叶。”说罢,自豪地瞅瞅芦花她娘,傲慢地转过身去。
芦花她娘娘家姐妹多,爹娘懒得起名字,顺序下来叫她“柳八妹”。她十三岁嫁到刘家时叫“留代家里滴”,后来改叫“芦花她娘”,显然这不是她的真名字。芦花她娘看看叼着烟袋站着一旁的捻捻转儿,求救似的问:“亲爹哎,俺……叫啥名字啊?”
捻捻转儿瞥了一眼柳叶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柳、金、枝!”
“柳金枝——,俺叫柳金枝!俺叫柳金枝!俺叫柳金枝!”芦花她娘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而且是他给她起的这么好听的名字,她连连对女老师说。
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女人们的名字登记完,刘建贤宣布开会。
刘建贤站在老戏台前边,又是拍呱又是招呼,人群才安静下来。
“啊——,屯粮店的老少爷们,姊妹娘们,今儿我先说个题外话,就是刚才俺看着老师们给姊妹娘们登记,俺看着心里难过啊!”刘建安探着身子对台下的女人们说道:“你们是谁啊?你们是孩子她奶奶,是孩子他娘,你们辛辛苦苦拉扯孩子,孝敬老人,照顾家庭,难道你们不应该有个自己的名字么?可你们连个名字都没有!这公平么?啊——,现在是新社会了,咱屯粮店老爷们的腰杆都挺直了,咱屯粮店老娘们的腰杆也要挺起来,我今天给各位婶子大娘姐姐妹妹提个要求,没有名字的,一定要起个名字,起个响当当的名字!啊——,好不好?”
刘建安话音未毕,台下掌声呼声一片,“好!”“好!”“好!”
刘建贤双手示意大家静下来,又说道:“共产党毛主席心里记挂着咱穷人,记挂着咱小老百姓,最近啊,咱们国家制订了婚姻法,来保护家庭,保护妇女儿童,保护咱屯粮店的婶子大娘姊妹娘们,啊——,大家睁大耳朵仔细听,下面——咱们就学习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以后就依这个新婚姻法办事,谁违背了就是犯国法!就得制裁!呵呵——,大家知道,我没有上过念,斗大的字识不了三箩筐。下面,就请咱们屯粮店小学的老师——,啊,这个女老师,女秀才,陈秀梅给咱们念,啊,都好好听,好好听!”
陈秀梅落落大方地走到台前给大家鞠躬,然后坐到戏台中间的桌子前拿起文件念起来,那声音真好听,似玉石落盘,叮当响,嘎嘣脆!
“《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一条,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制度。实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权利平等、保护妇女和子女合法权益的新民主主义婚姻制度……”这些话,台下的女人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个个瞪大眼睛,屏气凝神的细听着。
“禁止重婚、纳妾。禁止童养媳。禁止干涉寡妇婚姻自由。禁止任何人藉婚姻关系问题索取财物……”
“结婚须男女双方本人完全自愿,不许任何一方对他方加以强迫或任何第三者加以干涉……”
“男二十岁,女十八岁,始得结婚……”
“男女有下列情形之一者,禁止结婚:……有生理缺陷不能发生性行为者……”
“有生理缺陷不能发生性行为者”这句话,芦花隐约感觉说的就是弟弟长生这类人,又不敢确定,踅着眉头琢磨这句话里的意思。
陈老师念完了,台上台下的男人们和女人们热烈鼓掌,有几个上年纪的妇女眼里滚动着泪花,刘建贤带头喊起了口号:“新中国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大家扯着喉咙跟着喊,声音震天响。
散会了,芦花几次想问问陈老师那句话的意思,她见周围的男人们色眯眯的盯着自己挺起的大肚子,不觉红了脸,低下头快步往家走。
回到家里,芦花栽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抽抽泣泣地哭起来,肚子里怀上了三宝哥哥的孩子,她想三宝哥哥,可出门就是刁妇的嘴巴,色狼的眼睛,芦花只能憋在家里,心里那个愤懑憋屈孤独无助啊!
娘娘见了一惊,忙向前劝道:“芦花哎——俺滴小祖宗哎,肚子里怀着孩子,你这是乍得啦?矜才使气滴,不怕伤着孩子啊?”
芦花猛地掫开被子,声色俱厉地对娘娘喊道:“俺不叫芦花!俺不叫芦花!俺就是俩馍馍换来的,俺就是个馍馍妮!叫俺馍馍妮!”
娘娘从来没有见过芦花发过这么的脾气,看看横眉怒目满脸泪的女儿,心里发颤,嚅嚅道:“孩子,你是怎么啦?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芦花把头埋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起来……
柳金枝不敢再问,她呆呆的站在床前,看着抖动的被子,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捻捻转儿走进屋,见此情景,叹口气对柳金枝说道:“妮儿心里憋屈,就让她哭两声吧……”
今儿的大会,捻捻转儿听得明白,孙子长生没了蛋蛋,没有了性能力,要按新婚姻法,芦花和长生是不应该结成夫妻滴,是违犯国法滴。
芦花的哭声慢慢停息下来……。捻捻转儿站在床前,心里很沉重,芦花和长生的婚事是他一手操办的,自己认为“一箭三雕,万全之策”,唯独忽略了芦花的感情,这样做,孩子面临多大的社会压力?承受多大的心理压力?这对于一个刚满十六岁的花季少女来说,真是太不公平了!
“妮儿……”捻捻转儿看着起伏的被子,听着里面传出的啜泣声,心里难受得要命,不觉掉下了眼泪。
“知道么?俊厚当兵去了,等他回来,你们就结婚,爷爷成全你们。”
芦花掀开被子,看看捻捻转儿,哭喊道:“爷爷——,咱们这样过,算什么呀?呜呜——,算什么呀?算什么呀?”
“芦花——”捻捻转儿话音未落,芦花立刻叫道:“爷爷!人家说啦,要用娘家的姓,俺的娘家姓啥?啊?姓啥?你说姓啥?俺是两个馍馍换来的,俺就是个‘馍馍妮’,谁再叫俺芦花,俺,俺就死给你们看!呜呜——”
芦花蒙上被子又哭了起来……
第二天,秀儿来找芦花去挖野菜。秀儿已经定了婚,婆家是后邻居栾家的大儿子栾道广,年后和王俊厚一块当兵去了,不知何年何月回来,秀儿和娘一样,都成了“留守一族”。
秀儿挎着篮子走进院门,看着芦花打趣道:“哎——,俺叫你啥好呢?叫你姐姐?还是叫你嫂子?要不,俺还是叫你芦花吧!”
芦花嗔着脸说道:“俺以后就叫‘馍馍妮’,再叫俺别的,俺就不理你。”
“真滴?馍馍妮——,嘻嘻,馍馍馍馍,吃了不饿,俺以后就叫你‘馍馍妮’。”秀儿嘻嘻笑着搂住芦花,两个闺房密友又哭又笑。
“丝丝芒”落地,饿得羊断气。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堰山坡上的野菜成了充饥果腹的好东西,芦花秀儿和小喜哥挎着草篮子,在刘家峪地堰上挖野菜。三个女孩年龄一般大,芦花个子最高,秀儿次之,小喜哥最矮,她长得面黄肌瘦,头发枯黄,两个大眼睛陷在眼窝里,颧骨凸起,瘦骨嶙峋的肚子倒挺大,样子挺吓人。
秀儿看小喜哥的大肚子悄声问:“小喜哥,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滴啊?”
“俺……肚子里哪有孩子啊——,俺……这样的哪有男人找俺啊,呜呜——”。小喜哥没了爹,家境又不好,自己又病病殃殃的,今年十六岁了,还没有婆家。秀儿一句话勾起她的伤心事,抽抽噎噎地说着,哭了。
没找过男人,怎么会大了肚子,芦花看看自己的大肚子,有点儿不信。
看同伴们怀疑的眼神,小喜哥哭诉道:“不知咋的,从前年起,就是二哥跟着老廖头学打渔那年,俺的肚子里就难受,不想吃东西,吃了就吐,娘打俺骂俺,说俺不要脸找男人,大闺女怀上了孩子,伤风败俗。可,可俺心里有数啊,俺碰都没碰过男人一下,肚子里怎么会有孩子啊?呜呜——,快两年了,肚子越来越大了,俺……不想活了……”
“芦花,你有经验,给俺说说,和男人睡觉啥感觉?肚子里咋会有孩子滴啊?俺真不知道。”小喜哥止住了哭泣,摸着芦花的大肚子问。
“哦,俺给你说……先是那样,然后再那样,嘻嘻,就那样啦……”
“那是哪样啊?”
“嘻嘻,就是那样!”
三个大脚闺女在山野里沐浴着春日的阳光,暂时忘记了各自的烦恼,在地堰上挖着野菜嬉闹起来。
芦花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眼看就要生孩子了。柳金枝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伺候着,给她做好吃的好喝的,哄着她劝着她敬着她,恐怕有个差错闪失对不住这个没有亲爹娘的养闺女。
霸王庄乡刚刚成立了联合诊所,联合诊所里有女大夫,专门管女人生孩子的事儿,她们经常骑着洋车子到村里转,宣传什么“新法接生”“妇幼保健”“围产期卫生”,就像当年的女八路一个样。
这天是“七夕节”,捻捻转儿看芦花的样子好像快生孩子了。他牵着小黑驴去霸王庄乡联合诊所,请女大夫来给芦花接生。
女大夫叫马丽莎,二十八九岁的样子,以前是榆山县城广慈教会医院里的护士,是个修女,解放后主动要求到东平湖畔的霸王庄乡联合诊所工作。她待人和善,慢声细语。听捻捻转儿说了孕妇的情况,二话不说,推着洋车子就跟着捻捻转儿来到屯粮店。
马丽莎给芦花做了检查,随即让柳金枝烧好了开水,准备好衣物尿布。
芦花挺着大肚子躺在床上,觉着肚子痛得一阵紧似一阵,不由的呻吟起来……
长生上小学二年级,长得瘦瘦小小的像个小闺女,其实比同龄的女孩还瘦小,总是排在第一位。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喊他“假妮”,并且摁着他脱他的裤子,看他到底是男滴是女滴,这让小长生越发的怯懦自卑,幸亏刘建安在学校里袒护着他,要不然,他早就辍学了。
长生最怕上厕所了,他见男同学的小鸡鸡又大又粗,撒尿“唰唰”滴,就不敢把自己的小鸡鸡拿出来。只好等同学们从厕所里出来了,他才偷偷踅进去。
这天放学了,长生照例最后一个从厕所里出来。街后邻居栾家的二儿子栾二愣抓住他问:“假妮,你他娘滴家伙那么小,是怎样把你姐姐弄大肚子滴?给哥们说说!”长生嗫嚅道:“俺……不给你说。”栾二愣摁住长生的鼻子道:“不说就摁你的酸鼻,说不说?不说使劲摁……”痛得长生啊啊地哭起来,边哭边机智地喊道:“俺大爷来了……,俺大爷来了……”
栾二愣一听校长来了,撒腿就跑。长生也赶忙背上书包往家里跑。
长生跑回家,听得屋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推门一看,娘娘抱着一个小娃娃笑得合不拢嘴,那个小娃娃闭着眼张着嘴使劲地哭:“哇——哇——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