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二十六章 洞房内外
三宝的婚礼如期举行,办喜事的前一日,乔家就把嫁妆抬过来了。四个人抬的厨柜,两个人抬的八仙桌,一个人扛的椅子,一溜十几件嫁妆,几十个人抬着,浩浩荡荡地从古官道上走过来,进了刘先生的家门。
三奶奶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嫁妆,招呼柳叶儿说:“发财他娘,叫芦花她娘过来帮帮忙吧。”柳叶儿撇撇嘴道:“娘,你老人家迷糊啦?咱这儿的老规矩,娶亲有忌讳,要儿女双全滴,芦花她娘有儿子,可妮儿是两个馍馍换来的,不能算儿女双全。她又是个寡妇,是不能迎娶新娘滴,让她来帮忙办咱们家的喜事,你不怕带来晦气?”婆婆道:“现在新社会了,哪有那么多老规矩,芦花她娘心灵手巧的,帮帮忙,怕啥?”柳叶儿道:“俺滴老娘哎,那可不行!你不忌讳,就不怕街坊邻居说三道四?就不怕乔庄亲家找茬挑刺?”
婆婆看看柳叶儿,没再说什么。
柳叶儿虽然守活寡五六年了,但丈夫不知死活,她尚没有被打入寡妇之列。侄儿娶媳妇,她这个当婶子的俨然像个当娘的,里里外外的忙活起来,指派着放嫁妆,安家私,挂门帘,贴喜字。她看着满屋子的家什,喜得合不拢嘴,满脸羡慕地对婆婆说道:“怪不得都愿意要儿子呢,‘娶个媳妇满堂亮,嫁个闺女空荡荡’,真是一点儿也不假。”
婆婆说:“别眼馋人家,过几天发财的媳妇进家了,也这样。”
柳叶儿道:“老廖头是有名的小气鬼,他可舍不得给四莲做这么多嫁妆。”
柳叶儿喊儿子:“发财,来来来!你这个当大伯哥的,来给你三宝兄弟铺床,‘大伯哥铺床,富贵永长’。”发财跑过来,边铺床边问:“过了年俺也娶媳妇了,谁给俺铺床啊?”发财和四莲定了婚,择定明年五月十八娶亲,乐得发财整天蹦高。发财铺着床,想着自己的婚事,不禁问奶奶和娘。
柳叶儿问婆婆:“咱们几家近门近支的,还真没有比发财大的,咋办?”
婆婆瞅瞅柳叶儿,悻言道:“俺看你年纪轻轻的挺封建,事多,活人能让尿憋死?没有比发财年龄大的,就找辈分大的,让他大爷铺,让他爷爷铺,‘长辈铺床,儿孙满堂’,这也是祖上的老规矩,你不懂啊?”
听婆婆话里有刺,柳叶儿不情愿地闭上嘴巴。
这几日,最为兴奋的莫过于新娘乔迎春了。定了十年的娃娃亲终成正果,就要出嫁了,就要和自己朝思暮想的白面书生刘修德拜堂成亲了,悬悬而望的日子结束了,她顾不得闺秀的矜持,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梆子戏天仙配: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从今再不受那奴役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
我挑水来你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
夫妻恩爱苦也甜 ……”
昨儿开始,婶子大娘们就来给乔迎春“添箱”,娘就不让她吃饭,不让她喝水,给她盘头绞脸。今儿一大早,娘和嫂子就给她梳洗打扮起来,轻施粉黛,淡画红妆,发髻高挽,红绸盖脸,大闺女变成小媳妇了,真是貌若天仙入梦来,聘婷袅袅惹人爱。
门外唢呐高奏,鞭炮炸响。刘修德身穿长袍马褂,头带瓜皮帽,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小姨的陪同下来到乔家院子里,拜谢岳父母,迎娶新娘子。乔迎春坐在椅子上,几个哥哥把她抬到花轿里,随着一声喊“发轿喽——”,花轿颤颤悠悠地走起来,乔迎春如坐云端,心里悬着的石头方才落了地。
古官道上,大红纱灯头前开路,笙箫唢呐齐声奏响,轿夫们前簇后拥走起来,三宝骑了匹枣红马紧跟轿后,一行人吹吹打打地向屯粮店走来。来到老皂角树前,轿杆向东落了轿,此时鼓乐齐鸣,鞭炮震响,发财点着一把干柴,燃起红彤彤的火苗,绕轿一周,谓之“燎轿”,意思是祛除新娘带来的晦气。
鞭炮鼓乐声中,轿门打开,柳叶儿和小姨扶着乔迎春下了花轿,新媳妇蒙着头红碎步走过来,男人们便迫不及待地寻看新媳妇的脚,三个女人的六只小脚一般大,犹如棒槌捣地,“嘭嘭”作响,辨不清哪是新媳妇的,都是标准的三寸金莲,惊得男人们咋舌。
前院堂屋门前摆放着香案,檀香缭绕,三牲供品供奉着天地之神位。墙上贴着大红对联,上联是:日丽风和华堂春溢;下联是:月圆花好绣阁情浓;横批是:天作之合;中间一个大大的红囍字。
刘修德和乔迎春并排站在香案前。主持婚礼的是屯粮店小学的贾思德老师,只见他在香案前站定,高声大喊道:“各位亲友,各位来宾,吉日良辰已到,婚礼仪式开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礼毕,主持人贾思德抛撒起喜糖、花生、红枣和栗子,人们纷纷哄抢起来。新娘乔迎春由柳叶儿和小姨搀扶着进入洞房,洞房里人头攒动,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剪纸,墙壁上挂满了各种红花幔帐,簇新的三抽桌上放着烛台,点起一对高高的红蜡烛,新郎刘修德用秤杆挑去新娘乔迎春的蒙头红,一个端庄俊美的新媳妇呈现在众人面前,满屋子立刻发出一片赞叹声:
“俺滴娘哎!怎么长滴跟仙女似的,是不是老天爷爷的外甥闺女啊!”
“哎呀!俺见过俊媳妇,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新媳妇!”
“哟哟!你看她长得细皮嫩肉的,一掐一股子水,跟鲜葱似的。”
“啊呀!老刘家这新媳妇可盖了屯粮店啦!俊得没法再俊啦!”
庄稼人没文化,只能用这些粗俗的语言来表达他们对新媳妇的赞美。
秀儿端来宽心面,乔迎春含着一根面条吸溜吸溜喝下去,意即从一而终。刘修德端过碗来三下五除二喝了个精光,意即以后媳妇吃剩下的喝剩下的俺不嫌弃,都吃。吃了宽心面,又喝交杯酒,然后新媳妇开始坐床。三天以内没大小,都可以闹洞房,这也是老规矩。
发财带头在婚床上打滚,说是沾沾喜气儿。他这一滚,兄弟哥哥大叔大爷们都滚开了,有的借着打滚摸新媳妇一下,挠新媳妇一把,乔迎春笑笑躲开,她这一笑,老爷们更加放肆,在婚床上乱滚乱爬乱摸起来……
从三宝家传来的喊声笑声鼓乐声鞭炮声,像一条条皮鞭无情的抽打着芦花稚嫩的心灵,也抽打着芦花她娘那颗善良的心。
芦花深爱的三宝哥哥正在举行婚礼,可拜天地入洞房的不是自己!
她恨命运不济,自己长得花容月貌,兰心蕙质,却被亲爹娘抛弃,沦落到屯粮店,老刘家用两个馍馍换了她,她成了人人耻笑的馍馍女!
她恨天地不公,自己和三宝哥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心相印,为啥就不能结成秦晋之好,同枕共眠做夫妻!
她恨刘先生,早早给三宝哥哥定下娃娃亲,“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自己独坐冷床,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
芦花一声叹息,叹天天不公!叹地地不灵!叹自己不争气!她拿出那块浅绿色的小香皂,放在脸上亲着吻着,不禁悲从心生,泪水如雨……
三宝哥哥啊,你还记得吗?
风雪天俺要饭到刘家,
你把馍馍塞在俺手里。
二孬蛋打俺骂俺欺负俺,
你领着哥哥给俺出了气。
门枕石上教俺《新国文》,
你说人不识字是贱皮。
凤凰山下帮俺背谷草,
刘家峪里教俺学锄地。
三宝哥哥哟,土洞里俺失了身,
俺不怪你不怨你也不恨你,
俺,俺是心甘情愿那样滴,
可,可如今肚子里有了小宝宝,
俺欲哭无泪欲说无语,
你叫妹妹以后咋活咋过?
可咋滴啊……
此时此刻,芦花她娘也是哀怨惆怅,满腹委屈。她一直把三宝当成自己的干儿子,亲他痛他爱他,好东西都留给他吃,尤其是大嫂病逝后,三宝叫她一声“干娘”,她心里火烧火燎滴。三宝和芦花在一起,她越看心里越喜欢,这才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小夫妻。可天不随愿,刘先生越苞代俎张冠李戴让他俩劳燕分飞。芦花她娘想想就来气,如今三宝大婚,自己这个做干娘的不能参加他的婚礼,连喜宴都不能去,这是哪家的规矩?合不合人情世理?俺不偷不抢不奸不诈带给谁晦气?!
她知道这是她的同族姐姐柳叶儿在里面捣的鬼,作的祟。哼!好一个柳叶儿,你心比天高命薄如纸,男人不知死活守活寡,心胸狭窄好妒忌,到头来,建安大哥还是不要你!
捻捻转儿在乐班子里鼓着腮帮子吹唢呐,长生跟着一帮小孩看新媳妇。后堂屋里只有芦花和娘娘,两个人同病相怜,相拥而泣,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晌午了,三奶奶踮着小脚给芦花家送来几个喜馍馍和一碗菜,拍着芦花娘俩的肩膀说:“俺滴侄媳妇啊,俺滴好孙女,咱农村有这老规矩,老辈子兴这个,你娘儿俩可千万甭往心里去。”
三奶奶叹口气走了,芦花娘儿俩看着喜馍馍,一口都没有吃。
腊月天,庄稼人夜里闲着没事干,闹房听房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这些无所事事的大老爷们,变着法儿看小媳妇的尴尬,出小媳妇的囧。有人偷偷把蒺藜撒在床沿上,小媳妇一坐,痛得呲牙咧嘴,撅着屁股揪蒺藜,他们却咧着大嘴哈哈笑。有人把大公鸡悄悄塞到床底下,一松手,大公鸡扑打着翅膀从床底下飞出来,惊得小媳妇一声叫,更让这些老爷们喜得直不起腰来。闹房人越多,证明喜家人缘好,以后日子旺,无论大家怎么闹,喜家只能赔笑脸,不能恼,更不能骂。
柳叶儿守护着新媳妇,看大伙儿闹得不像样,拿过一包香烟来分给大家,让新媳妇点烟。乔迎春划着洋火刚刚送到烟头上,抽烟人歪嘴一吹,洋火灭了,再点,又被吹灭。乔迎春是个会过日子的人,浪费婆家的洋火心痛得了不得,她干脆端着蜡烛给大伙儿点烟,这招立刻引来看客们的一片赞扬声,一个个乖乖的把嘴伸过来,把烟点着。众人喷云吐雾,洞房变成了伙房。
新房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三宝趁机溜出家门,来找芦花。
芦花她娘正在纺线,只见她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捏着棉条儿,右手摇着摇着轻轻一倒,左手里捏着的棉条儿就变成均匀的细线绕在梃子上。随着梃子一停一转,纺车发出“嗡嗡嗡儿——嗡嗡嗡儿——,”有节奏的响声。芦花盘腿坐在旁边的蒲墩上,两手托腮,聆听纺车作响,凝睇娘娘纺线。
油灯宛如豆粒大小,紧靠在梃子旁边,娘娘每往梃子上绕一次线,小油灯就忽闪两下,红莹莹的火苗瞬间变成蓝灰色,几乎要熄灭,芦花心里就“咯噔”一颤。可娘娘每次把线绕到梃子上,灯火又顽强地站起来,变成火红的颜色,灭而不灭,周而复始,小油灯依旧散发出淡淡的光,散发出柔柔的热。
三宝隔着门缝偷窥芦花,幽暗的灯光里,芦花盘腿而坐,垂目静思,好像寺庙里的弥勒佛,端庄淑雅,凄楚委婉,令人景仰,令人爱怜。碍于老人的压力,今儿三宝违心的和乔迎春拜堂成亲了,可心里却放不下芦花妹妹,他觉得愧对她的一片痴情,他想来和她说说话,抚平她心中的伤痕。
灯光下的芦花妹妹就像佛那样虔诚神圣,三宝生怕惊扰了芦花妹妹的心思,在门缝里悄悄地看着她……
捻捻转儿领着长生回来了,他见堂屋门前有人偷窥,以为又是贱皮刘来找芦花她娘的便宜,顺手抄起一把笤帚,蹑手蹑脚地走到屋门前,抡起笤帚就打,“哎呀——”一声叫,仔细一看,是新郎官三宝。
“三宝?你在这里干什么啊?”捻捻转儿扔掉笤帚,疑惑地问。
三宝见是四爷爷,摸摸后脑勺说道:“四,四爷爷,俺……来看看芦花妹妹。”
听见外面有人,芦花起身开了门,看见三宝呆愣愣地站在门前,问:“你还来干什么?”
三宝摸着后脑勺,嗫嚅了半天,也没有说出来干什么。
捻捻转儿拍拍三宝的肩膀,郑重地说道:“孩子啊!你今天成婚了,成大人了,大人就要有个大人的样子,就要有个责任,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朝三暮四滴,你要这样做,害了你媳妇,害了你爹,害了你的家庭,也害了你芦花妹妹啊!”
三宝听了,看看门口站着的芦花,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芦花嗔着脸对三宝说:“爷爷说得对,你要是为俺好,以后就别再来找俺,就当作两平世人,不认识俺。”说罢,扭身跑进屋去了。
芦花她娘也站起身来,拉着三宝的手嘱咐道:“好孩子,听话,快回去,天不早了,新媳妇在家等着哩。”
三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含泪说道:“四爷爷,娘娘,俺对不起您老人家。芦花妹妹,俺,俺更对不起她。”
捻捻转儿和芦花她娘一起劝道:“好好好,天不早了,回去!回去吧!”
三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