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二十五章 “有喜”有忧
三宝择定了婚期,发财定了婚,刘先生家双喜临门,后堂屋要垒道墙隔开分成两家。发财年长几个月,住东堂屋,三宝住西堂屋。刘先生和刘建安父子俩在学校里忙,就请捻捻转儿过来操心打理,捻捻转儿指挥发财和三宝和泥脱坯,很快就把夹墙垒起来了。爷三个又用白灰把婚房里里外外罩了一遍,亮堂堂滴跟新盖的房子一样。
修缮好了婚房,预定了花轿、乐班子、家什、厨师等,忙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三宝的婚事基本准备好了,就等新媳妇进家门了。
三哥家又要娶孙媳妇了,而且一娶就是两个,这让捻捻转儿很是羡慕。回到家里,看看被小鬼子烧坏的前堂屋,残垣断壁的,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老早就想把屋翻盖起来,可看看长生的样子就没了心劲。老兄弟四个,大哥刘仲清两个儿子,都在外边混大事。二哥刘仲廉娶了三个老婆,生了六个儿子,死了刘老黑和刘黑四还有四个。三哥刘仲勤仨儿子,虽然两个儿子逃跑后没有音信,可还有三个孙子。自己呢,独子刘建奎死了,留下根独苗又遭横祸,被老黄狗咬掉了蛋蛋,唉——,老天爷啊!你是真想叫俺老末支绝户啊!
这天傍晚,长生上学回来了,十二三岁了,长得瘦瘦小小的像个小闺女。捻捻转儿看看长生,心里愁得慌。这个可怜的孩子,蛋蛋没了,不男不女滴,长大怎么办?怎么成个家?谁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以后怎么生活?
一家人坐下喝汤,长生靠着爷爷,芦花靠着娘娘。吃的是高粱面和棒子面做成的发面饼子,喝的是小米糊糊,一盘胡萝卜咸菜摆在八仙桌子中间。芦花她娘给捻捻转儿煎了一个鸡蛋端上来,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吃体己饭。捻捻转儿总是舍不得吃,夹给长生一点,夹给芦花一点,边夹边说道:“芦花长个,该吃。长生上学,该吃。”再夹给芦花她娘一点说道:“你忙里忙外的,更该吃。”就这样,一个鸡蛋夹光了,捻捻转儿笑笑说:“我老了,吃了没用了。”
看捻捻转儿知冷知热的样子,芦花她娘激动得掉眼泪。芦花刚刚端起碗来,闻到煎鸡蛋味儿,不知咋的胃里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几乎吐出来,放下碗,捂着嘴巴跑出去。
芦花这是怎么啦?娘娘急忙踮着小脚跟出去。捻捻转儿一惊,看芦花这些日子心神不定的样子,脸上羞耷拉滴,他就猜疑,芦花和三宝是不是办了那事,芦花是不是怀上了三宝的孩子?
芦花在院子里吐了一阵子,眼泪汪汪地捂着胸口回屋里坐下,问娘娘:“俺是乍得啦?这些天俺身上一点儿劲都没有,光想睡觉,不愿吃东西,吃了就反胃,就想吐。娘娘——,俺是不是病了啊?小喜哥就是这样的病,俺,俺是不是给她一样的病啊?”
芦花她娘摩挲着芦花的后背安慰道:“别胡说,疑神疑鬼滴,你身体好好滴,哪有什么病?就是……就是……你们那天在外边玩了一天,冻的,饿的,明天让爷爷把咱们家的老母鸡杀了,娘娘给你焖鸡汤喝,暖暖胃。”
芦花听娘娘如是说,睫毛上挂着泪珠,羞涩地笑了。
喝完汤,捻捻转儿把芦花她娘拉进里屋,关上门,悄声道:“芦花是不是有喜啦?你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亲爹哎!她这是害口,俺是女人,俺生过孩子,俺,俺还看不出来么?俺这是,叫什么来着?缓兵之计,跟你学的。先稳下芦花的心,再慢慢弄个清楚,这个孩子,到底是谁滴?”芦花她娘白了捻捻转儿一眼,附耳说道。
“呵呵!真是跟着当官滴做娘子,跟着杀猪的倒撸肠子啊!你跟了俺同床共枕十几年,也会玩转转啦?”捻捻转儿在儿媳的俏脸蛋上亲了一口,笑道。
“嘘——,小声点儿!甭让妮儿听见,你领着长生出去走走,俺问问妮儿,是乍回事儿?那孩子到底是谁滴?咱们再做商议。”芦花她娘说。
“行!你……真是俺的心肝宝贝儿,‘吧!’”看芦花她娘知情知理的样子,捻捻转儿忍不住捧住芦花她娘的脸,又给了她一个响吻。
捻捻转儿喊长生,“走,爷爷领你到三宝哥哥家玩去。”
捻捻转儿领着长生走了,家里只剩下芦花娘儿俩。
芦花她娘拉女儿坐在床沿上,两眼盯着她问:“给娘说实话,你,到底是乍得啦?”
看娘娘严肃的眼神,芦花心怯,忙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嗫嚅道:“俺,俺没,没咋滴,就是,就是胃里不舒服,想吐……”
芦花她娘抱住女儿,亲着她,凄声道:“俺可怜的妮儿,给娘娘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和你三宝哥哥干了那事,啊?傻闺女,给娘娘说实话。”
自从到了这个家里,娘娘不是亲娘胜过亲娘,芦花和娘娘如同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命运已经把她们紧紧连在一起,相依为命,视为知己。
芦花看娘娘殷切的眼神,轻轻点点头,嚅嚅道:“……就一次。”
“谁滴?三宝滴?”芦花她娘心里早知道是三宝的,她想确认。
“嗯!”芦花抱紧娘娘哭起来,“娘娘,俺,俺喜欢三宝哥哥啊——”。
芦花她娘也紧紧抱住女儿,哭道:“俺知道,傻孩子,你们怎么办那事?有了孩子怎么办?到头来,吃苦受罪的是咱们女人啊!”
随着婚期日益临近,三宝的心里愈加慌乱起来。眼看那个小脚大闺女就要娶到家里来和自己拜堂成亲了,而自己朝思暮想的芦花妹妹虽然近在咫尺,两心相悦,却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个中滋味,谁能体会?
这天,一家人吃罢晚饭,三宝走到爹跟前,嗫嚅道:“达达,俺……俺想给你说个事,行不?”
刘建安忙拍拍板凳,应声道:“行!儿子,坐下说。”
三宝没坐,苦着脸,嚅嚅道:“达达,俺……想退婚……”
刘建安的眉头立刻皱起来,瞪着儿子问:“什么?你,你再说一遍!”
“俺想退婚,俺……不喜欢小脚闺女,俺不喜欢乔迎春,俺想娶芦花妹妹!”三宝终于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出来。
儿子的话如五雷轰顶,刘建安听了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栽倒在地。他气得浑身颤抖,一巴掌捂在三宝脸上,吼道:“兔崽子,反了你!”
柳叶儿正在厨屋刷碗,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大伯哥的骂声,赶紧跑到东堂屋里,见刘建安脸色煞白,浑身哆嗦,指着儿子大骂:“你,王八蛋!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上了没三天中学,你,你学会当陈世美了,你,喜新厌旧,想娶大脚滴,没门!”骂着骂着,身子一软出溜在地上,背过气去。
柳叶儿赶紧上前抱住大伯哥,刘先生和娘哭着围上来,“你说,这是乍得啦这是,好好说话,发这么大脾气干啥?”屋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捻捻转儿刚好领着长生来到三哥家,见此情景,忙上前用手掐刘建安的人中穴,折腾了半天,刘建安才缓过一口气来,看着三宝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你个小兔崽子,想退婚,想娶大脚滴,没门!除非你,你把我气死。”众人齐声劝三宝:“傻孩子,看把你爹气得,快!快给爹认错,陪个不是!”
三宝脖子一拧,噘着嘴说道:“俺……就要娶大脚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捻捻转儿一脚踢过去,“追,追你娘滴头,真想把你爹气死啊!”
柳叶儿柳眉倒竖,凤眼怒睁,拉过三宝按在地上,喝道:“给你爹认错!”三宝看看大家的脸,都跟钟馗捉鬼似的,知道众怒难犯,跪在地上对刘建安说道:“达达,俺……错了,您甭生气啦!”说罢,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老戏台前围坐着几个刁妇恶婆闲汉懒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捻捻转儿睡儿媳妇的旧闻还没有消失,养女芦花害口的新闻又不径而飞,在屯粮店传的沸沸扬扬。
听说大闺女芦花怀了孩子,上门来给她说媒拉纤的反而多起来。
有人给她说屯粮店的瘸子;有人给她说霸王庄的哑巴;还有人给他说望湖屯的老光棍;也有人给她说酒店村的鳏夫——媳妇上吊死了,留下五个孩子,去当填房,做后娘。
一夜之间,聪慧俊俏的少女芦花一下子变成了没人要的浪女淫妇,遭人白眼,受人羞辱。
一天,王俊厚穿一身干净衣裳,提着二斤糕点,不期而至。他已经不是以前的二孬蛋了,长得身体健壮,憨厚朴实。他见大哥王俊忠跟着老廖头学打渔,做了上门女婿,和二莲恩恩爱爱,还生了一个胖儿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滴,心里羡慕得要死。他看看胳膊上被芦花咬伤留下的疤痕,就悔恨自己年幼无知,悔恨爹娘放纵自己,悔恨伤害了芦花……
他痛改前非,跟着大哥学会了打渔的手艺。起早摸黑的在东平湖上打鱼捞虾,也有了一些积蓄,前些日子托大花鞋来芦花家提亲,没承想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败兴而归,白白给大花鞋送了两条大鲤鱼。
王俊厚在路上偶尔见到芦花,见她秀色可餐的样子,就忍不住亲吻胳膊上那带着齿痕的圆溜溜的小伤疤,他暗自庆幸被芦花咬了一口,留下这个难忘的印记。听说未出阁的芦花怀了孩子,他感觉机会来了,“三伏天卖鲜鱼,急着出手等不得啊!”他想亲自来向芦花妹妹道个歉,表表决心,原谅自己过去对她造成的伤害。他不在乎芦花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只要芦花愿意嫁给他,什么条件都答应,咋样都行。
王俊厚径直来到后堂屋里,见捻捻转儿坐在圈椅上抽烟,把糕点放在八仙桌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撅着腚对捻捻转儿说道:“四,四爷爷,俺,俺给您赔—……赔赔不是……来来了。”
捻捻转儿正盘算芦花的事儿,芦花肚子里的孩子是三宝的确定无疑,是老刘家的骨血,就要留在自己家里,老末支就能续下去,这对自家来说也是苦中有乐,悲中有喜,关键是这事儿怎么处置。
王俊厚猛不丁闯进来,纳头便拜,捻捻转儿吃了一惊,细看是二孬蛋来了,气不打一出来。可见他提溜着糕点,见面就给自己磕头,俗话说伸手不打送礼人,嗨!也不能伸脚就踢磕头滴啊!
“啥事?起来说!”捻捻转儿看看王俊厚,吐出一口烟,冷冷说道。
王俊厚站起身,结结巴巴地对捻捻转儿说道:“四四四爷爷,把把把芦花妹妹嫁嫁嫁给俺吧,俺俺俺不管她肚子里是是是谁的孩子,都是俺的孩孩孩子,俺俺俺都要……”
芦花和娘娘在厨屋里蒸干粮,听见有人来,走到屋里一看是二孬蛋,听他一番话,好生气恼!你二孬蛋这不是乘人之危么?她抓起糕点塞到王俊厚怀里,厉声道:“俺用不着你可怜,用不着你施舍,你走你走!”
王俊厚看到芦花横眉立目的样子,心都醉了,忙说道:“芦芦芦……芦花妹妹,你你你……你听听听……”他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不出话来,满脸涨红,汗珠子都掉下来了。
芦花使劲地往外推搡王俊厚,王俊厚踉踉跄跄地被推到院门边,他倚着门框不走,想说又结结巴巴地说不上来,一手提着糕点,一手猛地撸起袖子,露出那个圆溜溜带齿痕的小疤痕,热泪盈眶地看着芦花说道:“芦花妹妹,俺俺俺说一句话就就就走,”芦花瞥了一眼那个圆溜溜的小疤痕,心里也有点儿愧疚,自己当时也真够狠滴,咬了他这么一大口,留了这么块大疤瘌。
“说吧,俺听着。”芦花扭过头,看着天说道。
王俊厚盯着芦花的脸,一眨不眨地看了半天,心情平静了许多,说话也顺溜了,“芦花妹妹,俺俺俺伤害过你,对对对不起你,俺俺俺想一辈子对你好,将将将功补过,俺俺俺是真心滴。”说罢,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芦花扭回头,本想叫他“二孬蛋”,可看他泪流满面的样子,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二……二哥哥,你走吧,俺,俺不配!”说罢,猛地把他推出门外,关上院门,插上门闩。芦花背靠院门,眼望苍天,轻叹一口气,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贱皮刘领着瘦猴似的儿子小可怜在老戏台前和一帮闲汉刁妇闲聊,话题自然是捻捻转儿的家事。他见王俊厚从芦花家狼狈地跑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包糕点,知道他吃了闭门羹,咧着歪嘴取笑道:“二,二孬蛋,你这个小子真他娘滴有意思,真会他娘滴过日子,连种都舍不得下,想娶大肚子馍馍妮?想要现成的?哈哈哈!是不是啊?”
王俊厚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听贱皮刘说风凉话,他猛地把糕点砸在贱皮刘的脸上,骂道:“狗狗狗日滴贱皮刘!他娘滴听着!以后谁谁谁他娘滴再再再胡说八道,再再再作践芦花妹妹,俺把他他他的脑袋拧下来当当当球踢!”说罢,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老皂角树上砸去,“呼噜”一声响,鸟雀们惊恐地四散飞去。
王俊厚气昂昂地阔步而去。众人胆颤,个个愕然,二孬蛋这是怎么啦?他和芦花是怎么啦?小可怜见撒在地上的糕点,跑过来捡着吃,这几个闲汉刁妇一看地上散落着香喷喷的糕点,立刻瞪大了眼睛,扑将过来,你抢我夺,顿时厮打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