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十九章 木鱼声声
杂物房里传出单调的“咯咯咯”的木鱼声,郜氏已经知道刘老黑杀人了,这个吃斋念佛的老女人,此时正在为亡灵祈祷,为刘老黑的罪恶忏悔。她心里烦乱不堪,甚至到了崩溃的边缘。
她现在弄不清刘老黑到底是谁了?是她的男人?还是她的儿子?是国军校官,还是土匪恶霸杀人狂魔?也弄不清她对刘老黑是亲是爱是仇还是恨了,她现在麻木的只剩下一具躯壳,要不是廖大莲把旺旺托付给她,也许她早皈依佛门,或者自己驾鹤西去了。
自己也是谷邑城里郜氏阿胶堂的大家闺秀,品行端正,举止娴雅,上的厅堂,下的厨房,针线女红,无一不精。二十岁嫁到屯粮店,跟八岁的刘老黑同床合铺。公婆在济南,爷爷奶奶年龄大管不了,自己又当媳妇又当娘,伺候这个淘气的小屁孩一天天长大。本以为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了,享受女人该享受的一切,谁知刘老黑喜新厌旧,把自己打入冷宫。眼看年近五旬,儿花女花没一个,守活寡,无依靠,个中苦,谁知道?
眼前这个可怜的旺旺,是郜氏精神的寄托。廖大莲跪在她面前的一声“娘”,喊得她热泪盈眶,她知道廖大莲是个烈女子,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她把廖大莲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把旺旺当成自己的亲外孙。她再苦再难,也要把旺旺养大,闺女一定会来接孩子的。
郜氏信佛,她相信因果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现在最恨最怕的就是刘老黑作恶多端,他这一辈子清算不完,下辈子旺旺遭报应啊!
“咯咯咯——”郜氏敲着木鱼越想越难受,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老高头是郜氏荐来的。老高头家三代都给郜氏阿胶堂做长工,老高头年轻时看上端庄淑雅的郜氏,越看心里越放不下,他也知道,自己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可他就是收不住自己的心,一日不见郜氏,饭不吃茶不想活不干,着魔一般。爹娘看出儿子的心事,送他去当兵,在韩复渠的部队里干了七八年的火头军,身上受了伤,回来了。
爹娘见儿子老大不小了,托媒人给他说媳妇,可他贵贱不要,气得爹娘掉眼泪。郜氏回娘家,说刘家大院缺个厨子,老高头跟着来了。
“唉——,癞蛤蟆吃不到天鹅肉,能让看也知足啊!”老高头心中暗想。
老高头对郜氏的情,对郜氏的爱,郜氏心里清楚。可她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自幼熟读《女儿经》,“夫无嗣,劝娶妾”,“遵三从,行四德”,烂熟于心。不敢越距半步,生怕给娘家——名门显赫的郜氏阿胶堂脸上抹灰。
刘老黑的小老婆越娶越多,郜氏无心也无力竞争了,主动退居二线。从后院小洋楼搬到前院大堂屋,又从大堂屋搬到杂物房,离刘老黑越来越远,可离老高头却越来越近了。虽然还隔半堵墙,还隔几根秫秸杆子,两个人说话听得见,喘气听得见,他(她)俩已经很知足了。
老高头正在厨屋门口看着旺旺玩。旺旺没有吃过娘娘的一口奶,是郜氏抱着他吃百家奶长大的。虽然快三岁了,身子弱,跑起来晃晃悠悠的。见刘老黑铁青着脸,气哼哼地走进来,吓得叫了一声“大娘娘,怕——”,扭头就往杂物房里跑。
刘老黑见了心里难受,“他娘滴,茅厕里长大的小老鼠,能大了胆吗?”刘老黑多想听儿子叫一声“爹”啊!可他来家几天了,旺旺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甭说喊“爹”了,连抱都不让他抱一下。他恨共产党,他恨八路军,要不是他们领着穷鬼闹革命,我刘老黑有三妻四妾伺候着,旺旺有奶妈下人看护着,会是这个样子吗?!
刘老黑愤愤地想着,突然院门打开了,吴贵领着几个国军士兵押着一个受伤的青年人走到院子里。
“报告团座,兄弟遵照你的命令,带弟兄们在茅峪泉附近埋伏,逮住了这个农会干部。”吴贵上前“啪”的一个敬礼,汇报道。
刘老黑上前瞅了瞅这个年轻人,拔出手枪顶住他的脑门。
“说!到茅峪泉干什么去啦?!” 刘老黑喝问。
“俺……俺渴,到到到茅峪泉喝……喝水去啦。”这个年轻人就是去找于区长的于文书,他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吴副官,让他喝个够!”刘老黑指指厨屋前的大水缸,对吴贵道。
吴贵和几个国军掀起于文书,把他摁到水缸里,于文书拼命地挣扎,水花四溅。
等了一会儿,刘老黑一摆手,吴贵把于文书从水缸里薅出来。于文书“哇哇”大口往外吐水,拼命地喘着气儿。
刘老黑用马靴踩住于文书的脸,恶狠狠地问:“说!干什么去啦?”
于文书看看刘老黑,喃喃道:“俺找……俺找于区长,于区长让……让俺们撤退到……老鹰岭,和……和她们一起打……打游击……”
刘老黑的马靴在于文书的脸上重重地碾了一下,弯下身,厉声问:“于区长在哪里?” 于文书有气无力地说道:“在……在老鹰岭……石门寨里……”头一歪,昏死过去。
刘老黑朝于文书身上踢了一脚,喝道:“拉出去埋了!”
几个国军士兵把于文书拉了出去。刘老黑看看手表,对吴贵吩咐道:“抓紧吃饭休息,夜里出发,多带几个弟兄,偷袭石门寨,活捉女共匪!”
老鹰岭位于凤凰山的东面,山势陡峭。当地人为了躲避战乱和土匪,在山顶上建起了一个个石头房子,故名石门寨。于区长带领十几名区干部和游击队员隐藏在这里。到山顶只有“一线天”可以通过,易守难攻。
黎明时刻,吴贵带领着几十名国军爬到“一线天”。上面有个游击队员把守,他看看东方渐渐露出鱼白肚,打个哈欠,抱着枪蹲在石崖上打起盹来。
吴贵是本地人,熟练地爬上“一线天”,靠近打盹的游击队员,拔出匕首,没等那人喊出声来,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等于区长她们听到动静,已经被国军包围了。于区长和三个女同志藏在一个石头房子里,她们向外冲了几次,都被密集的子弹挡了回来。于区长靠着石门朝外举枪射击,国军卧倒在地,大喊道:“于区长,投降吧!不投降让你们见阎王!”喊罢,扔过几颗手雷来,一颗手雷滚进石屋里,炸得石头横飞,三个女同志当场被炸死,于区长头部也受了伤,鲜血直流,昏倒在地。
吴贵令人把于区长绑了,抬下山来。
昨天刘老黑“啪啪啪”几枪,要了几个农会干部们的命,跟杀个小鸡似的,瘸腿王霸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就好像枪打在自己身上一样。
王霸挨过共产党的枪子,那滋味可不好受,可不能再挨枪子了。王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跟着刘老黑这样干,共产党来了能饶我吗?”瘸腿王霸害怕了,脊梁骨里只抽冷气。大花鞋被刘老黑“临幸”回来了,好像也不尽如意,哭丧着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唉,不能把事做绝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王霸看看大花鞋,叹口气道。
大花鞋心事重重地晃悠着脑袋道:“刘老黑的心太狠了……”
国军们把于区长抬到刘家大院里,扔在老槐树下。刘老黑走过来,用马靴踢了踢于区长,冷笑道:“他娘滴,女共匪,昔日的威风哪去啦?还他娘滴装死,让弟兄们抬下山来,真会享受啊!”他拎起一筲水劈头浇在于区长的身上,于区长激灵一下醒过来。
于区长挣扎着身体想站起来,然而手脚都被捆绑着,动弹不得。急得她破口大骂:“狗日滴刘老黑,你甭猖狂,共产党饶不了你!”
刘老黑哈哈狂笑:“女共匪,于区长,江司令的夫人,他娘滴还嘴硬!对不起,不给你点厉害,你就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进了刘家大院,你就得尝尝我刘老黑的厉害!”他叫人扒掉于区长的上衣,绑在老槐树上,乱戳乱摸她的乳房。于区长嗷嗷大骂:“狗日滴刘老黑,你不是人,是畜生!要杀要剐痛快点,老娘不怕死!”
刘老黑拿出一根铁丝,双手掐成个圈儿冷笑:“想痛痛快快的死,便宜了你!”他抓起铁丝,一下子撺进于区长的乳房里,于区长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赶紧吃饭,吃了饭拉她游街示众,看他娘滴穷鬼们谁再敢跟着共党瞎胡闹!”刘老黑恶狠狠地对吴贵和王霸等人命令道。
瘸腿王霸敲着破锣,一瘸一拐地在路上走着喊:“都来看哦——,国军捉住了女共匪,女区长,谁跟着共党走,这就是下场,谁再分粮分地,刘团长就叫他见阎王——”。
吴贵和几个还乡团用铁丝牵着于区长,专门拉着她上沟爬坡走疙瘩路,于区长已经精疲力竭,骂不出声来了,几次昏倒在地。
眼前的景况惨不忍睹,屯粮店的乡亲们看得留下了眼泪,捂住了眼睛。
贱皮刘可开了眼,嘴里叫道:“咦,于……区长的大乳房挺白滴哈!”捻捻转儿抬手搧了他一个大耳刮子,怒骂道:“狗日滴!老刘家怎么出了你这个孽种!”
拉着于区长围着屯粮店转了一圈又一圈,天黑了,他们把她拉回刘家大院绑在老槐树上。整整一天一夜,于区长滴水未进,粒米未吃,受尽折磨,伤痛难忍,羞辱交加,命悬一线。
夜深了,杂物房里又传出了“咯咯咯”的木鱼声。于区长就绑在厨屋外的老槐树上,她微弱的呻吟声飘进郜氏的耳朵里,她听得心慌,听得心痛……,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性命危在旦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比念千遍万遍经文都管用。郜氏无心再吟诵经文了,她停住木鱼锤,悄悄听听墙那边,老高头今晚没有呼噜声。
“作孽啊!禽兽不如啊!”墙那边传来老高头愤懑的骂声。老高头没睡,外边的惨状,于区长撕心裂肺的呻吟,他怎么可能睡的着?!
“高占胜——”她第一次直接喊他的名字。
“听着哩——”他这样回答她。
“咱俩去救于区长,你敢不敢?”郜氏用果敢的语气问。
“敢!”老高头回答坚决痛快,“你说怎么救?”
“你把于区长解下来,背到屋里来!俺敲着木鱼掩护你。”郜氏说。
外面黢黑一团,老高头拿了把剪刀出去,剪断捆绑于区长的铁丝和绳索,把她背到杂物房里来。老高头和郜氏把于区长放在床上,轻轻地给她往外抽铁丝,痛得于区长“哎呦”一声醒过来。郜氏急忙捂住她的嘴,贴着她的耳朵说:“于区长,你忍住,俺们救你。”
郜氏和老高头把铁丝从于区长乳房里抽出来,给她穿上衣裳。老高头背起于区长,郜氏在身后扶着,蹑手蹑脚地向院门走去。
院门关得紧紧的,老高头从兜里摸出蘸着菜油的布条,朝门轴上抹了抹,轻轻地打开了门,两个人把于区长救了出来。顺路跑到打麦场,老高头气喘吁吁地跑不动了,黑灯瞎火的把于区长背到哪里去?
“背到四叔家去!”郜氏果断地说。
“捻捻转儿家,行吗?”老高头问。
“四叔是个好人,行!”郜氏在后面扶着于区长,催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