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十八章 血溅老戏台
新婚之夜,新郎和新娘都没有脱衣裳。新媳妇把头埋在新郎怀里抖个不停,二宝一个劲地安慰她:“别怕别怕,俺爹有枪,狗日滴来了用枪打死他们。”
正当小两口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村南面响起来枪声,吓得小两口滚落在地,拼命地往床底下钻。
夜里村公所遭到袭击,刘建安抓起驳壳枪跑到刘家大院一看,值守的两个农会干部躺在血泊中。老高头和郜氏战战兢兢地告诉他,是吴贵带着几个穿便衣的人来干的,吴贵留话说,刘老黑带着国军就要回来了,要退地退粮。老高头嘱咐刘建安,他们是对着你来的,刘老黑不是好惹滴,你出去躲躲吧。
天没亮,刘建安敲开捻捻转儿家的门,闪到屋里说道:“四叔,情况紧急,刘老黑要回来了,他饶不了我。你把二宝和新媳妇送到霸王庄去,让他们到亲家那里躲几天。”
“行!我去牵驴。建安啊,刘老黑这个王八蛋六亲不认,你也出去躲躲。”捻捻转儿嘱咐道。
刘建安回头就走,“四叔,拜托您啦,顺便把三宝送到乔庄他小姨家去。村里还有事,俺还要打发柳叶她娘仨走。”
趁着夜色,二宝牵着小黑驴,新媳妇趴在驴背上。捻捻转儿拉着三宝,顺着山间小路,偷偷溜出了屯粮店。
榆山县城里,国军和共军已经较量了几个回合,难分伯仲。
七月下旬,县委左书记带领游击大队和军分区一团配合,夜袭榆山县城。守城国军和伪县政府弃城逃跑,共军第一次收复榆山县城,进城之后,砸开监狱,放出了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五百多人。
八月初,国军整编十二师一一一旅和一一二旅共计一万余人进入泰西一带,重新占领榆山县城,国军重组了伪县政府,委任了国民党榆山县县长,组织自卫队,对抗属和农会干部积极分子进行空前残酷的屠杀。
八月中旬,解放军泰西军分区集中兵力攻打榆山县城,自卫队交械投降,国民党县政府机关人员第二次弃城逃跑。
八月下旬,国军第二绥靖区七十三师十五旅四十四团、四十五团“扫荡”泰西地区,国民党保安二旅、保安三旅和还乡团两千五百多人第三次侵占榆山县城。
国军的战斗力太强大了,飞机坦克大炮大卡车,一律的美式装备,他们善于大兵团作战和长途奔袭。所到之处,砍树摘门,修碉堡设路障,拉民伕抓壮丁,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倒粮倒地,无恶不作,榆山县城里一片血腥。
刘老黑随着国军回来了。只见他一身戎装,头戴大盖帽,腰扎武装带,脚蹬黑筒靴。大盖帽上戴着青天白日徽标;武装带上挂着的手枪;黑筒靴铮光瓦亮;领章上的一杠一星显示,刘老黑已经是国军的校官了。
学堂搬到刘家大院堂屋里去了。村农会在安置郜氏母子俩的时候,刘建安念及本家,打算让郜氏带着旺旺住两间西堂屋,可郜氏嫌乱,执意住到两间放杂物的屋子里。这两间杂物房紧挨厨屋,刘建安看看郜氏和老高头,答应了。
厨屋和杂物房其实是相通的,中间垒了一人多高的墙头,墙头上用秫秸挡着,两边说话都听得见,连老高头打呼噜,郜氏也听得清清楚楚。可郜氏喜欢听老高头的呼噜声,听着踏实,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旺旺快三岁了,长得很像他娘——廖大莲。是郜氏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他叫郜氏大娘娘,他叫老高头大舅爷,在这个孩子的心里,这两个痛他爱他的人,应该是他的爷爷奶奶。他从小没有见过爹娘,他不知道爹娘是谁?他见了生人就往大娘娘怀里钻,像个受惊吓的小羊羔。
每逢这,大娘娘总是这样哄他:“旺旺别怕,亲娘会来接你滴……”
刘老黑一进屯粮店,马上来到刘家大院看儿子。见郜氏领着旺旺住在杂物房里,又脏又乱,和长工们以前住的差不多,气得他牙根疼。
刘老黑上前抱旺旺,旺旺吓得“哇哇”大哭,一个劲地往郜氏身后躲。住在东厢房的瘸腿王霸听到响声,一瘸一拐地跑出来,跪倒在刘老黑面前磕头大哭:“大哥啊,共党打折俺一条腿,刘建安把俺的维持会长也给撸了,您赏给兄弟碗饭吃吧……”
站在刘老黑身边的吴贵一把拉起王霸:“呵呵!狗日滴,共党没把你打死啊?住着大哥的房子,搂着老窑姐,活得挺滋润啊?”
刘老黑看看瘸腿王霸,说道:“王霸,现在我任命你为屯粮店还乡团团长,快去找几个弟兄,把分我房子分我地的穷鬼们找出来,把地给我倒出来,把粮食给我吐出来!”王霸应命,一瘸一拐的找人去了。
大花鞋闻声也一步三摇地走过来,挑着长烟袋娇声嗲语地高声叫:“刘团长,您回来啦!好想你哟——”。
刘老黑一看大花鞋,问道:“俺问你,廖大莲到底跑到哪儿去啦?找着没有?有信么?”
大花鞋眨巴眨巴眼,说道:“刘团长,你贵人多忘事哟,大莲不是让八路给拐跑了么?”
刘老黑挥拳打在自己脑袋上,懊恼地骂道:“他娘滴八路,拐了俺老婆,旺旺没了娘,连爹都不认了!”
贱皮刘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大喊道:“老黑大哥回来啦!你再让俺当皇协军小队长吧,住炮楼,吃馍馍,他娘滴花姑娘滴干活——”
刘老黑一把抓起贱皮刘的衣领子,骂道:“狗日滴看清楚了,老子现在是堂堂的国军少校,再胡说八道毙了你!”
吴贵道:“刘大哥现在是国军保安团一旅上校团副,你放尊重点儿!”
刘老黑一声喝:“滚!帮王霸找人去!”
贱皮刘摸摸脖子,看看刘老黑的脸色,悻悻地走了。
“当——当——当——”,老皂角树上的大铁钟又响起来。传来王霸和贱皮刘的尖声喊叫,“屯粮店的老少爷们,都听着,国军回来了,刘团长回来了,谁分了他家的地,谁分了他家的粮食,都要倒出来,吐出来——”
屯粮店的老百姓被集中到老戏台下,刘老黑在台上彪愣着眼,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吧?我刘老黑回来了!”他恶狠狠扫视着台下的人群,厉声道:“我回来干什么?你们应该清楚!俺家的房子,俺家的地,那是俺爹开布庄赚钱买的!俺家里的粮食,是从俺自己家的地里长出来的!他娘滴眼红啦?妒忌啦?嘴馋啦?有本事让你爹开布庄啊?自己去挣啊?狗日滴想吃现成滴?不劳而获,办不到!”
刘老黑从王霸手里接过一个账本,“哗啦哗啦”在空中晃了几晃,说道:“谁分了我的粮食,谁分了我的地,这里记得清清楚楚。三天以内,都他娘滴给我倒出来!吐出来!到时候拿不出来,甭怪我刘老黑翻脸不认人!”
刘老黑朝国军士兵一挥手,命令道:“立刻封锁凤凰山,活捉刘建安!逮住那帮穷鬼们!”
刘建安带着几个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就藏在刘家峪附近。他们手里有七八杆枪,还有几颗手榴弹,都是缴获南山炮楼小鬼子的,这些武器不足以和美式装备的国军对峙。他派农会于文书去找区长于晓曼,如果能和县游击大队和军分区一团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可以一举歼灭刘老黑这个保安团。
眼下正是仲秋时节,一轮明月高悬在凤凰山巅,把山野照得通亮。高粱红了,棒子黄了,白花花的棉花,沉甸甸的谷穗,豆棵上胀鼓鼓的豆荚迎风晃动,唰唰作响。庄稼熟了,该收割回家了。
刘建安他们祖祖辈辈在这片黄土地里摸爬滚打,对这里的沟沟坎坎都很熟悉,隐藏在这里很容易。天黑了,国军撤退了,找于区长的于文书还没有回来。刘建安他们几个人爬出洞口,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要命,乘着夜色,掰了几个嫩棒子啃起来。他们不敢点火烧烤,怕被国军发现。
啃了嫩棒子,他们也都渴了,便溜到摩崖石刻下的茅峪泉里喝水。这里茅草丛生,泉水从山根的茅草里缓缓流出来,故名“茅峪泉”。
几个人趴在泉水边正想喝个痛快。突然一声断喝:“不许动!动就打死你们!”不好!遭国军埋伏了!刘建安拔枪就打,大喊道:“快跑!往凤凰山顶跑!”
可来不及了,“哒哒哒”国军的冲锋枪子弹象炸豆似的撒过来,两个农会干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栽倒在地。刘建安肩膀上中了一枪,鲜血顿流,其他人吓懵了,国军一拥而上,把刘建安和几个农会积极分子捆绑起来。
刘老黑大步走过来,挥舞着手枪哈哈大笑道:“刘建安,刘会长,没想到吧?你有狡兔三窟,我刘老黑会守株待兔。哼!他娘滴土八路,还想跟国军打马虎眼,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带走!”
全副武装的国军官兵一根绳子拴着七八个破衣烂衫的穷棒子走下山来。
刘老黑带领国军打了土八路一个埋伏,干得漂亮!刘老黑很得意,回到刘家大院,把几个穷棒子关在门楼底层里。老高头早把酒菜预备好了,刘老黑和吴贵等几个国军军官喝了个痛快。刘家大院里住满了国军,大门楼上安了重机枪和小钢炮,有两个排士兵轮流把守,刘家大院成了铜墙铁壁。
有两年多没有在自家的顶子床上睡觉了,刘老黑很是怀念那种妻妾成群的生活,那夜和廖大莲干得痛快,才有了他的儿子刘修旺,有了旺旺我刘老黑偌大家业才不会落入别人的手里。想到这,刘老黑突然感到心里有愧,有点儿对不起郜氏,她含辛茹苦拉扯旺旺,受了多大的罪?自己却让她独守空房十几年,连碰都没碰她一下,她也是个女人啊!
刘老黑来到杂物间,郜氏搂着旺旺坐在床头,头发散乱,目光呆滞,满面憔悴,心事重重的样子。见刘老黑进来,郜氏只是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哄着孩子。旺旺看着刘老黑,瞪着惊恐的眼睛,两只小手紧紧搂着大娘娘,浑身发抖。
刘老黑看到这儿,兴致全无,说了声:“娘娘,你们睡吧。”走出房门。
看刘老黑从郜氏屋里出来了,大花鞋扭着屁股走向前,拉着刘老黑的手,娇语滴滴:“刘团长,亲亲滴,大嫂我会缩阴术,包你满意,嘻嘻嘻——”
第二天,老皂角树上的大铁钟又响起来,传来王霸和贱皮刘破锣般的喊声,“屯粮店的老少爷们,都到老戏台集合,审判共党分子,退粮退地,谁来晚了,一律按通匪论处,当——当——当——”。
老戏台又被扎起来,上面贴着白色的标语,阴森森就像发丧似的。
刘建安等几个农会积极分子五花大绑的被推到老戏台前,他们被捕后遭到严刑拷打,个个伤痕累累,浑身血迹。
刘老黑手里拿着马鞭子,一身戎装走在老戏台上,咬得牙根咯咯响,瞪得眼珠子滴溜圆,看着这一溜被绑的穷鬼,冷笑道:“他娘滴想得美!想共产共妻,分我的土地,分我的粮食,霸占我的房子,拐跑我的老婆,让我有家不能回,儿子不认爹!我刘老黑和你们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老戏台下站满了屯粮店的乡亲们,四周满是荷枪实弹的国军士兵们。
刘老黑越说越气,猛地挥起马鞭朝身边绑着的人抽去,那人背上立刻现出条条血痕,他扭动身子躲闪着,回过头骂道:“刘老黑你不得好死,共产党饶不了你!”刘老黑大怒,拔出手枪,对着那人的后背就是一枪,那人喷出一口鲜血,骂道:“狗日滴——刘老黑——”一头栽倒在老戏台下。
刘老黑杀红了眼,“啪啪啪”几枪,又有几个农会积极分子倒地。
刘建安奋力冲向刘老黑,喊道:“刘老黑,地是我让他们分滴,粮食也是我让他们分滴,和他们没有关系,要杀要剐对着我来!”
“哈哈哈!敢作敢当,英雄!不愧是咱老刘家的爷们!”刘老黑冷笑道。
刘建安的父母站在老戏台下,捻捻转儿一家也站在老戏台下,他们拼命往前挤,呼喊道:“大大大侄子啊,建建建忠啊,刘刘刘团长,你你你饶了建安吧,你们是一个爷爷啊,你们是兄弟们啊,咱咱咱们是一家人啊——”。
刘老黑走到戏台前,手里拍打着马鞭子,探着身子问:“三叔,四叔,你们还知道我姓刘啊?还知道我是你们的大侄子啊?还知道我们是一个爷爷的孩子啊?还知道我们是兄弟们啊?”
刘先生和捻捻转儿看着刘老黑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嗫嚅道:“知……知道,知道。”
“知道还他娘滴带着那帮穷鬼瞎胡闹,有这样的兄弟们吗?有这样的一家人吗?”刘老黑暴怒,他跳起来,歇斯底里地吼叫道。
刘老黑用马鞭子指着刘先生喝问:“三叔,你也是识文断字的人,我问你,我家的房子,我家的地,是不是俺爹辛辛苦苦开布庄赚来的,哪样是偷的?哪样是抢的?他——刘建安凭什么分给穷鬼们?”
刘先生吓得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耕……耕者有其田,居居者有其屋,是是是先总理提出来滴,建安他他听听上边的,也是身不由己……”
刘老黑看刘先生哆哆嗦嗦地样子,烦了。他走到刘建安跟前,用马鞭子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胛处用力捅了捅,疼得刘建安呲牙咧嘴,浑身颤抖。
“呵呵!不割自己的肉不知道痛啊!今天,我就让你知道割肉痛的滋味。”刘老黑喝令把刘建安推下台去,绑在老皂角树上。回身把两个农会积极分子踢翻在地,“啪啪”两枪,两人当场毙命。
刘建安被绑在老皂角树上,血肉模糊的肩胛处冒出了血,顺着老皂角树淌下来,染红了皴裂的老树皮。
“哼!刘建安,你英雄,你好汉,你为穷鬼们谋幸福,是不是?那我今天让你尝尝,你给这些穷鬼们谋幸福的滋味——”。刘老黑拿着马鞭子走到老皂角树前,咬牙切齿地对刘建安说道。
刘老黑叫过王霸,命令道,“念!谁分了我家的粮食?谁分了我家的地?过来报答报答他们的这位农会会长——刘建安同志!”
贱皮刘,懒汉王浩池,老廖头等一大群人围到老皂角树跟前。刘老黑把马鞭子扔在地上,凶狠地瞪着贱皮刘骂道:“他娘滴!去!报答报答你的恩人!”
贱皮刘哆哆嗦嗦不敢拿马鞭子,刘老黑一脚把他踢翻,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骂道:“他娘滴,知恩不报是不是?枪毙了你!”
贱皮刘哭了,合上眼,嘴里喊:“对不住啦。建安大哥——”。拿起马鞭朝刘建安身上抽去。
刘建安胸脯上已是血肉模糊,他饥困交加,伤痛难忍,头一歪昏死过去。
“别打俺达达啦……”随着一声稚嫩凄厉的喊声,芦花从人群中钻过来,抱住刘建安,贱皮刘一鞭子打下去,芦花背上立刻现出一条血痕。
“不能打俺妮儿……”芦花她娘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抓住贱皮刘手中的鞭子,用身子护住女儿。
贱皮刘愣了,手打哆嗦,皮鞭子扔在地上。
刘先生老两口跪倒在刘老黑脚下,苦苦哀求道:“大大大侄子,饶了你兄弟吧,他他不行了啊……”
捻捻转儿上前摸摸刘建安的鼻子,哭喊道:“刘刘刘团长啊,建安他没气了啊,已经不行了啊!放了他吧……”
众人也一起围上来苦求道:“人都死了,放了他吧……”
刘老黑上前伸出食指在刘建安的鼻子前拭了拭,好像没气了。他乜愣了捻捻转儿一眼,说道:“看在四叔的面子上,给他留口气儿。不过,死罪饶过,活罪难逃。让他写个自白书,保证以后不再跟着共党瞎胡闹。”
捻捻转儿连连答应道:“行行行!俺替他写,俺替他写,保证不再跟着共党瞎胡闹。”
刘先生老哥俩和家人把血肉模糊的刘建安从老皂角树上解下来,抬到家里放到床上,已是奄奄一息了。慌得刘先生六神无主,又抱起那本泛黄的《药性赋》翻起来。老伴看着浑身血迹的大儿子,哭喊道:“啥时候啦?你还看那玩意儿!”
捻捻转儿看刘建安肩胛处一个劲地冒血,喊道:“止血要紧,芦花她娘,你们快到后院薅大蓟叶子去,在石臼里捣烂,快去!”芦花她娘叫上芦花和长生赶紧去了。
捻捻转儿让三嫂烧开水,化点盐在里面,用布条清洗伤口。芦花她娘拿来捣烂的大蓟叶,捻捻转儿糊在冒血的伤口上,血才慢慢止住。刘建安昏迷过去,娘扒开儿子的嘴巴喂他米汤,刘先生拿着那本泛黄的《药性赋》,在屋当门里转圈圈……
屯粮店的上空乱云飞渡,遮住了爷爷地儿,天色黯淡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