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平湖畔(长篇小说连载)
刘云贵
第十五章 公公和儿媳
雾色朦朦,青山幽幽。
通往刘家峪的山路依旧坑洼不平,石子遍地。路边的碎石里长出簇簇猪耳朵棵,肥厚的叶片绿油油的,人踩车碾,依然顽强的生长着。
刘仲俭走在最前面,他满脸肃穆,扛着铁锨,用白手巾包着头,贴身穿件白粗布褂子,系着黑腰带,披着青夹袄,穿一双牛鼻筋的粗布鞋。芦花她娘挎着竹篮子紧紧跟在他后面。她一身粗布青衣裤,裤腿扎着白带子,脚显得更小更尖了。她的腰身依旧瘦溜,只是胸脯鼓起来很多。她不时地扭过头来招呼跟在身后的芦花和儿子,也不时地翘首张望,看看刘家坟地的方向。
芦花今年六岁了,这是她第三次给达达上坟了。她用白头绳扎着小辫,蓝花粗布衣裤,白布扎腰,穿着小白鞋。她牵着弟弟的小手,她的弟弟已经三岁了,爷爷给他起名叫刘修身,小名叫长生。他戴着马虎嘴的小帽子,帽檐上嵌着个银菩萨。长生和姐姐一样,都戴着孝。
刘家坟地到了。芦花她娘放下竹篮子,先给婆婆坟头前的青石垫台上安放三个酒杯、三个小碗和三双筷子,斟满酒,每个小碗里放上三个饺子。清明节上坟用饺子祭奠亡灵,是鲁西南的风俗。刘仲俭提着老茶壶,壶里装的是饺子汤,他沿着坟头浇了一圈,意思是死者可以享用到这些供品了。
给婆婆烧完纸,芦花她娘又把供品摆在男人坟前的青石垫台上,摆着摆着眼泪不由自主的“扑簌簌”地往下掉,坟里的这个男人啊……,打过她骂过她也疼过她,她——忘了男人对她的孬,光记着男人对她的好。
男人骂她,总是那句“他娘滴,”瓮声瓮气滴听着一点儿也不害怕。男人打她,巴掌举得高高滴,落在身上像棉花穗子似的,生怕打疼了她。男人往墙橛子上挂她,她是自愿滴。唉——,都是为了要个孩子啊!为了要个孩子,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罪?俺都能忍都能受!可孩子来了,你却走了,孩子成了没爹的孩子,没爹的孩子受人欺负,人家看不起,叫他以后怎么做人啊?
芦花她娘越想心里越难受,眼泪一个劲地流,禁不住哭出声来。
芦花懂事了,她知道那个疼她抱她的达达埋在这个土堆里再也起不来了,达达死了,她成了没爹的小妮儿。没爹的小妮儿最让人欺负,邻家的女孩叫小喜哥,和她一般大,达达死了和她一样穿着白鞋,扎着白头绳,她俩在一起玩,街后邻居王浩池家的小坏孩二孬蛋追着骂她俩,掐着小鸡巴尿她俩,还用坷垃砸她俩,因为她俩没有达达,达达不能保护她们了。
芦花“达达达达”的叫着,趴在达达的坟头上大哭起来。
小长生还不知道这些事,看着娘娘和姐姐哭,也张着小嘴哭起来。
刘仲俭看着儿媳和孙女孙儿悲痛的样子,忍不住热泪滚滚。
芦花她娘哭了一阵,看看坟头,又哭起来。哭了有半个时辰,刘仲俭怕她哭坏了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芦花她娘抬起泪眼看看他,擦把泪,止住了哭声。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依靠,是她活下来的希望,他给她接的孩子,是她的救命恩人。没有他,也许她现在和坟里的男人一样死了。
她知道,眼前这个老男人早就喜欢她,因为这,没少吃长脸婆婆的白眼,没少挨长脸婆婆的骂。她尊敬这个男人,因为他总是想方设法让家里人填饱肚子。总是有办法让家里人度过灾荒年。纺车坏了,织布机不好使,他总能修得让她称心如意。
她最害怕他再续弦,要是娶个后婆婆带来一群孩子,她怎么办?她的芦花和长生怎么办?谁来管?怎么活下去?
他在地里干活很累。他一进家门,她就把洗脸水给端过去,把毛巾递过去,把饭菜放到桌子上,他嘴里叼着旱烟袋,总是若有所思看着她。终于有一天,他把她叫进里屋,关上门,把长脸婆婆的那串钥匙递给她,她也倒在他的怀里……
她在男人坟前,他在儿子坟前,两个人都感到有点愧疚,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芦花她娘摆好供品,点着火纸。刘仲俭默默地用树枝挑着火纸念叨着:“前有朱雀旺人丁,后有玄武镇明堂。左有青龙送财宝,右有白虎进田庄。禄到山前人富贵,马到山后儿孙旺……”
他念叨的是什么?她听不懂,他什么都会,跟着他有饭吃,她依靠他。
芦花和弟弟都不哭了,姐弟俩看到坟头上有几朵地黄花,伸着小手摘,都够不着。芦花她娘也伸手去摘,她也够不着。刘仲俭俯下身子伸手摘下来,递给长生一朵,递给芦花一朵,姐弟俩把地黄花含在嘴里,使劲地吮吸上面的甜汁儿。
“爷爷,娘娘。甜丝丝的——”。两个孩子一起喊道。
“达达送给你们滴,吸吧——”。他和她也一起喊道。
三宝是芦花的小老师,他说,人不会认字就是贱皮,就是二孬蛋。芦花已经认得好多字,能背“竹几上,有针有线,有尺有剪刀,我母亲坐几前,取针穿线,为我缝衣。”还能背好几篇。芦花喜欢三宝哥哥,他认好多好多的字。
芦花她娘却不关心芦花认字的事儿,她看看芦花的脚,叹口气,“唉,女孩子认字有啥用?裹脚是大事,别耽搁了闺女……”在屯粮店,虽然上边宣传不缠足,可偷偷给女孩裹脚的还不少。
想起裹脚,芦花她娘就心酸。她娘家是银山柳塘村的,和刘先生家二儿媳柳叶儿是同族姐妹,也算个富户。可娘一连生了九个闺女,生一个,爹娘就哭一回,等九妹生下来,爹就哭死了。娘活着,咬着牙给闺女们裹脚,全不顾女儿痛哭喊叫,技术很是娴熟,九个闺女的脚个个裹成了标准的三寸金莲:“瘦”、“小”、“尖”、“弯”、“香”、“软”、“正”,远近闻名。
当个女人难啊!芦花她娘含着眼泪把芦花抱到床上,拿出裹脚布给芦花裹起脚来,痛得芦花哇哇大哭,拼命地蹬着双脚。
捻捻转儿走过来,看看芦花她娘说道:“啥年月啦,还裹脚?!”
捻捻转儿有他的打算,芦花认几个字,可以帮他记个帐,芦花不裹脚,可以看长生,可以帮他干地里的活。他年岁越来越大了,有点儿体力不支了。
转眼一年过去。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榆山县党政机关进驻县城。
老皂角树上的大铁钟响起来,屯粮店的大街上也热闹起来,踩高跷,放鞭炮,扎戏台,唱大戏,庆祝抗战胜利。
捻捻转儿仰天长啸:“狗日滴小鬼子,你害了俺家两条人命,遭报应啊!”他打开柜子,拿出老戏装穿上,又从床底下摸出拐子绑在腿上,撕块门对子往脸上抹了抹,装扮成一个老媒婆的模样,站在芦花她娘眼前。
“俺到街上蹦跶蹦跶喊两嗓子,出出气儿。”他对她说。
“亲爹哎,您年岁大了,可慢着点儿——”她这样嘱咐他。
“没事儿,十年前,俺踩三尺高跷翻跟头都没事儿!”他喊着,踩着高跷上街了。
她紧跟到院门口,凤眼凝睇,俏脸飞霞。
捻捻转儿从街上转了半天才回来。芦花她娘赶紧给他端上洗脸水,递上手巾。又把茶壶放在小凳上。捻捻转儿洗把脸,坐在门枕石上抽烟喝水。
长生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拉巴巴,老黄狗伸着舌头等着吃,拉一段儿,老黄狗吃一口。小孙子的两个蛋蛋来回晃,捻捻转儿看见小孙子的蛋蛋就高兴,老末支传宗接代就靠这两个蛋蛋了。
捻捻转儿正美滋滋地想着,忽然长生趴在地上打起滚来,没命地嚎哭。捻捻转儿心里一愣,扔掉烟袋跑出来。孙子的两个小蛋蛋不见了,裤裆里血肉模糊。老黄狗嘴里嚼着,吃得正香。
“俺滴亲娘哎——”捻捻转儿几乎晕倒在地,他一脚把老黄狗踢翻,忙到厨屋抓了一把草灰按在小孙子的裤裆里,血还是止不住——。
捻捻转儿到后院里薅了大蓟叶,用石臼捣烂糊在孙子的伤口上,总算止住了血,疼得长生没命的哭,听得捻捻转儿心里发紧,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小孙子的蛋蛋被老黄狗吃了,捻捻转儿就像自己的心尖子被老黄狗咬了一口那样疼。他狠命地踢着老黄狗,老黄狗哀鸣着看看疼得满地打滚的小主人,知道吃错了,自己懊悔的往石墙上碰头,撞死了。
捻捻转儿用大蓟叶给小孙子糊了一个月,小孙子的伤口慢慢愈合了,裆里成了一个疤疙瘩。
捻捻转儿喜欢摸小孙子的雀雀,喜欢看小孙子的蛋蛋,小孙子的雀雀蛋蛋是他生活的支撑,是他干活的动力。小孙子的蛋蛋没有了,捻捻转儿蔫了。
看公爹满脸的憔悴,一月之间,彷佛老了十几岁。芦花她娘心慌了,她抱起儿子,拨拉着他的小鸡鸡劝捻捻转儿:“亲爹哎,别难过啦,长生的小鸡鸡还在,还能给老刘家传宗接代。”
捻捻转儿瞪了芦花她娘一眼:“还能接个屁!”
芦花她娘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亲爹哎——,呜呜,您要有个三长两短滴,俺娘仨怎么活啊?呜呜,呜呜——呜呜呜——”
芦花她娘一哭,捻捻转儿心疼了。他看看眼前这个小媳妇,她才二十四岁啊!从十三岁嫁到刘家门,男人打她,她没还过手。婆婆骂她,她没还过口。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也不知个累。夏天给公公婆婆端尿盆子,冬天给公公婆婆烘火盆子。吃饭时把公公婆婆和男人的碗端到大桌上,自己守着锅台吃。谁吃完了一声唤,她放下饭碗去盛饭,去晚了还得挨呲。这个可怜的小媳妇啊,活得还不如家里那只老黄狗。
捻捻转儿也落泪了,他想劝劝眼前这个可怜的女人,可除了喊“留代家里滴”和“芦花她娘”以外,捻捻转儿竟然叫不出她的名字!
“你……别哭了,”他这样劝她。
你——这个字在屯粮店是两口子相互称呼专用字,有昵称的味道。芦花他娘怔怔的看看刘仲俭,不哭了,这个称呼她已经很满足了。
“你,你也别哭。”她也这样劝他,他也满足。他要挺起腰杆来活下去,为孩子们活着,更为眼前这个女人活着,她——太可怜了。
一天,芦花领着弟弟在老戏台下边玩,二孬蛋领着几个小怪孩走过来,见只有芦花姐弟俩,大了胆,站在戏台上掐着小鸡巴往芦花身上撒尿。芦花领着弟弟躲,二孬蛋追着尿,张着大嘴结结巴巴地喊道:“馍馍……馍馍妮儿,你是……是两个馍馍换……换来的,我给给给你馍馍吃,你跟……跟俺当媳妇吧!”
芦花气得哭起来,骂道:“狗日滴,去找你娘当媳妇……”长生见姐姐哭,拾块坷垃砸过去,正好砸在二孬蛋的头上,二孬蛋骂道:“狗、狗日滴小长生,你个‘二异子’!”他跳下戏台踢了长生几脚,踢得长生哇哇哭起来。芦花上前抓住二孬蛋的胳膊咬起来,二孬蛋痛得嗷嗷叫:“哥儿们,给给给我上,打死这这这两个没没没爹的孩子——。”
三四个小怪孩跳下来,围着芦花姐弟俩打起来。芦花红了眼,咬住二孬蛋的手臂不松口。二孬蛋挥拳打芦花的头,打着打着,耳朵被人提溜起来了,抬头一看,捻捻转儿一手背着草篮子,一手提着自己的耳朵,怒目而视。几个小怪孩见大人来了,一哄而散。
捻捻转儿提溜着二孬蛋的耳朵不松手,疼得他呲牙咧嘴地讨饶:“四四四爷爷,四爷爷,饶……饶了我,饶了我。”
“她俩有爹没?”捻捻转儿气得手颤抖,恶狠狠地问。
“没没……没有——”二孬蛋双手捂着耳朵叫道。
捻捻转儿用力扭了个劲儿,疼得二孬蛋受不了了,连连叫:“有有有,爷爷……爷爷就是……就是爹。”
捻捻转儿松开手,踹了二孬蛋一脚,骂道:“狗日滴记住喽,她俩的爹死了,爷爷没死!”
捻捻转儿放下草篮子,攥着镰把,挥舞着明晃晃的镰刀骂道:“狗日滴二孬蛋,再欺负她姐弟俩,把你的小鸡巴给骟了!”
“爷爷爷爷,俺俺俺不敢了,不不不敢了……”二孬蛋捂着耳朵跑了。
捻捻转儿给芦花擦擦眼泪,一手领着姐弟俩,一手背起草篮子回家了。
小黑驴在主人的照料下又恢复了元气,能帮着主人驮土驮粪驮庄稼,还能帮主人赶集卖细粮换粗粮,倒腾几个钱给家里买些油盐酱醋茶。
捻捻转儿放下草篮子,搬过铡刀,芦花她娘续草,捻捻转儿摁着铡刀,看着芦花她娘穿着粗布衣裤汗津津的样子,心里想:等收了麦子缴上粮税,一定倒腾几个钱,给她买件大洋布的花衣裳穿,也给芦花姐弟俩一人买一件……

